聋人驾考，他们在教练的手势“指令”中学车

张圣易练习开车。    本文图片 张鸿伟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摄

“我父母是聋人没能学车，我作为女儿想孝顺一下，学会开车，以后接送老人去医院看病或开药，有机会还可以带家人自驾游环游世界。”张圣易说。

“我住的地方交通不便，地铁站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公交车要44分钟，等车时间长，共享单车没有覆盖到。”孙逸凡说。

“我住在浦东，每天坐地铁上班往返要3小时。如果开车的话，最多只要1小时半。”袁至诚说，“我很早以前就想学车了，甚至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了我在开车，想到哪里去就开到哪里去，感觉挺爽的。”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听障人士（聋人）。现在也有了共同的目标：考到驾照。

今年2月以前，上海的听障人士人想要驾考，必须去外地培训考试。上海市聋协曾透露，上海现有8万多名持证听力言语残疾人，其中有数百名听障人士有迫切的驾车愿望。

2月8日，听障人士驾考体检启动后，20多名聋人陆续报名学车。安亭驾校是上海目前唯一一个听障人士驾考培训基地，3名会手语的教练担任听障学员的带教。学员们根据各自时间安排上课，大多数人还在科目一、科目二阶段。

除了教练主要用进行手语交流，车上有个能转动视角的显示屏，聋人学车考试和普通人几乎没有差别，他们也能话说，结合手语跟教练沟通。此前澎湃新闻报道上海推进聋人驾考工作时，有网友提出担忧：聋人的权利应该保障，但万一有事喊他，听不见怎么办？

安亭驾校的教练认为，聋人学员是和健全人一起考试的，没有特殊照顾，能考到驾照的都是技术过关的。根据规定，聋人驾驶机动车时应当佩戴助听设备，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听力，可能听不清，但有声音是能听见的。包括上海在内的许多城市，已经有不少聋人司机，他们日常开车和其他人差不多。

指尖唇上的教学

聋人培训车上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一个手势就代表很多信息。

3月30日中午，张圣易第四次来学车。她的注意力都在训练场的点、线、角上，还得估算着边线距离和转方向盘的时机。教练李敏偶尔打个手势，提醒她稍微调整倒车入库的距离；车子停下时，“她在调两边的反光镜，等下看点位”，李敏向澎湃新闻记者解释道。

李敏指导张圣易开车。

“我们教健全学员要说话，反而累，和他们磨合养成习惯，一个手势就懂，他们有个小动作我们也明白。”李敏笑道，“做教练都不怎么发火了，发火他们也听不见，我自己慢慢地火就降下来了，耐心去教他们。”

李敏打手势教学。

另一辆培训车上，言语稍微多些。

孙逸凡懂唇语，但不会手语。练车过程中，觉察到有压线风险时，她有些迟疑，“这个没问题吧？”

教练孙斌扫了一眼后视镜，“你自己看，我不说话你自己看，做错了再说。”

孙逸凡在练习倒车入库。

戴上助听器，孙逸凡可以听见一些声音，7节课让她对教练的声音渐渐熟悉，简单词汇不看口型也能听懂。教练告诉过她，不说话就是没问题，小问题会顺口提醒，碰到大问题会停车教学，或一趟练完再复盘。

学车一个月，学员们没有碰到太大困难。孙逸凡记得，第一次倒车入库时，她开了两小时都没学会，方向盘总是打早或打迟，造成一边距离过窄，“都要怀疑人生了”。“这是第一次问了教练好多好多问题，真是巴不得要教练把底都亮出来，全都传授给我。当时是有点着急的状态，想在结束前赶紧学会，教练一直在安抚我有点急躁的情绪，跟我说慢慢来。”

孙逸凡在练车。

副驾驶位顶上的遮光板上，夹着学员记录表和一块小黑板，如果唇语、手语都无法有效沟通，孙斌就在板上写字画图，把点位线路标记出来做解释，讲清原理再纠正错误。

孙斌也会站在车外拍视频，然后和学员复盘，“有没有压线，有没有做错，也不是由我嘴巴来说，以视频为依据。”如果整个流程行驶顺畅稳当，他也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孙斌称，听力对科目二影响很小，主要靠眼睛观察；科目三会有各种语音指令，灯光指令可以根据车内屏幕显示操作，线路操作则需要学员背地图，“马路上开车，会叫学员左转弯右转弯，他们不一定能听清。但现在电子考，固定的线路喊固定的口令，只要把线路记住就行。”

孙斌在记录学员培训情况。

两位教练都表示，练车因人而异，每个人学车的起点、领悟能力、心态都不一样，有人学习20个小时就能达到考试通过的标准，有人五六十个课时才行。他们接触到的聋人学员，听力不是学车的障碍，有的专注度、观察力比一般人更强。

“我把他们当做健全人的，不会把他们当做听力很差的学员。”孙斌说，“他们还是有点自尊心的，考试也没有特殊照顾，你就把他当做健全人就可以了。”

由来已久的驾考愿望

孙逸凡属于先天性听障，听力残疾一级，助听器为她找回了一点点声音。家住松江郊区，日常去菜市场、超市、医院等没有直达公交，很多交通配套还在建设中，她想出门就得父亲接送，“对我很不便，对他是负担”。

因此，她经常检索“听障能否学车”，“看到很多相关报道，不光是听障，肢体残疾也可以学车，只要符合要求就行。”然而上海在今年2月以前并不支持聋人学车。

袁至诚也是先天听障，戴上助听器可以听见一部分低频声音，但听不到高频声音，而且也听不清。如果不看口型，他没法准确知道别人说了什么。每天上班通勤要3个小时，考驾照成为他的愿望。

张圣易练习开车。

今年2月，上海聋人可以考驾照的消息公布后，两人兴冲冲地去咨询。在嘉定区中医医院体检合格后，立刻报名驾校。

根据2022年4月1日起施行的《机动车驾驶证申领和使用规定》，申请机动车驾驶证的人，听力要求为：两耳分别距音叉50厘米能辨别声源方向。有听力障碍但佩戴助听设备能够达到以上条件的，可以申请小型汽车、小型自动挡汽车准驾车型的机动车驾驶证。

据上海残联消息，嘉定区中医医院是上海目前唯一一家听障人士驾考体检医院，体检人需要通过视力、听力、辨色和四肢检查等项目测试，其中听力测试需佩戴助听器通过音叉听声测试。

院方介绍，为了接待听障人士体检，医院专门增设“听力检查室”，购置了音叉、听力锤，专门配备了五官科体检医生。嘉定区残联理事长金芳此前透露，嘉定“译嘉人”志愿者服务分队206名手语志愿者将为体检和培训的听障人士提供志愿服务。

后来的学车过程比他们预想的更顺畅。

“我学车的兴趣大，所以很少有感到累的情况。”袁至诚报名的是C2自动挡小型车，这也是大多数聋人学员报考的。“我一开始不确定是否可以把车开好，毕竟从来没有经验，但是最近第三次练车后，发现自己和第一次上手比，有点驾轻就熟的感觉了。”

孙逸凡的学习进展更快，4月7日将参加科目二考试。“之前担心听不懂教练讲话，又不会手语，会不会交流有障碍，自己太笨学不会，但学下来所有顾虑没了，很轻松，很愉快。每次学完都觉得时间好短暂，还没开够，又期待下次学车。”有空的时候，她会回看教练录的视频，睡前醒后用大脑模拟练车场景，也会在网上看各种错误示范。

安亭驾校训练场地。

聋人开车，安全吗？

拿到驾照后就可以放心上路吗？聋人听不见出事故怎么办？

教练李敏说，听障人士的驾驶证会标注“驾驶机动车时应当佩戴助听设备”，他们是可以听见声音的，只不过听不清。根据《上海市道路交通管理条例》，上海市外环线以内以及公安机关规定的其他区域为机动车禁鸣喇叭区域。“听力的影响没那么大，更多依靠眼睛看。”

孙斌认为，聋人学员是和健全人一起考试的，没有特殊照顾，能考到驾照的都是技术过关的。包括上海在内的许多城市，已经有不少聋人司机，他们日常开车和其他人差不多。

孙逸凡说：“戴上助听器，喇叭音量能听得见的，紧急车鸣也能听得到，重要的是多观察。我觉得听力不好更会全神贯注地看车，不会跟同行人一边开车一边说话，肯定会更认真观察路况。”

除了洗澡、睡觉，孙逸凡时刻戴着助听器，“我习惯了听见声音，听不见很没有安全感”。张圣易也习惯长期佩戴，有时候模模糊糊的语言听多了也能听懂。袁至诚还不太适应，“戴久了耳朵会有点疼，而且容易出油。”

记者从上海市残联权益保障处获悉，市残联也协调了助听器厂家设立助听器调试服务点，满足聋人调试助听器的需求。目前，全市共有5个助听器厂家，32个服务点可以提供调试服务。

孙逸凡和家人更担忧的是，如果遇到意外状况要语言沟通怎么办。目前，她的手机有无障碍功能，打电话可以语音转文字，解决了一些难题。

两位教练也坦言，驾校教的是考试模式，实际上路还需要多练习。孙斌知道，一些聋人司机他们碰到的问题往往是：车停在小区被刮了、陆家嘴附近路况复杂——普通司机也会遇到，“我跟学员说了，拿证上路以后，遇到问题跟我联系，我会告诉你怎么样处理是比较合理的。”

驾校只有“唯一选择”，有点远

早在2010年４月１日，公安部发布的《关于修改<机动车驾驶证申领和使用规定>的决定》正式实施，放宽了申领机动车驾驶证的身体条件，听力残疾人只要达到一定体检标准，就可以报考驾照。

记者检索发现，北京、南京、长沙等城市已开展聋人驾考多年，而更多地方并不支持聋人学车。

据孙斌了解，上海以前有不少听障人士去北京考驾照，当地的服务配套相对完善。“他们到北京训练考试，一待就是一两个月，天天去驾校。拿一个证15000块是打底的，包括交通、住宿、学费、吃饭，而且要不上班全脱产，成本很高。”

上海开放聋人驾考，对于听障人群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不过，聋人学车的费用比普通学员要贵些，“虽然学车因人而异，但总体比健全学员要花更多精力。快的一个月能拿证，慢的半年一年都有。”李敏坦言。

更突出的问题是距离远。张圣易是上海应用技术大学特教班大三学生，学校远在奉贤，每次学车搭地铁往返需6个小时；孙逸凡住在松江，距离驾校50公里左右，如果不堵车的话，父亲开车接送单程也得1小时；李敏还有学员住在南汇，每次来回也要五六个小时。安亭驾校是上海目前唯一一个听障人士驾考培训基地，他们如果想学车，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上海市残联权益保障处处长王海东介绍，推进听障人士驾考培训工作需要残联、公安局、道运局、医院等多部门协调配合，打通报名、体检、培训、考试等各个环节的问题。

此次初步放开，体检医院制定了体检标准及流程，配备独立的听力测试房间和人员；培训、考试车辆安装了辅助设备，驾考培训过程中具体语音指令可通过辅助设备转化成文字形式显示在屏幕上，经过调试已基本上和驾考系统实现零延迟推送，解决了听障人士指令接收障碍问题；助听器厂家也增设了助听器调试服务点。

能否开放更多驾考机构方便聋人学车？王海东表示，上海的聋人驾考处于起步摸索阶段，懂手语的教练人手不足，体检医院、驾校的安排还需要多部门协调。他也呼吁更多驾考体检医院、培训驾校积极参与到听障人士驾考工作中，为残疾人驾考提供服务和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