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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把每个人变成孤岛,一本老书就是一个漂流瓶
原创 吕传彬 文学报
伍尔夫画像
时空把每个人变成一个孤岛,这些评注也如同困在孤岛的人丢入海中的瓶中信。书就是个瓶子,里面的评注乃是随着书在时空海洋中漂流的讯息。
瓶中信
”
吕传彬/文
刊于2023年3月30日《文学报》
几年前有位爱书的朋友送了我一本旧书,很惭愧我一直没有时间看,到最近搬家才找到了它。它的版权年写着1937年,浅蓝色封面已经有了风渍的斑斑点点,书页翻开后的上缘,盖了一个橡皮印章。由印出的文字看来,这本书来自一个退伍军人养老院的图书馆。信手翻了翻,空白处有读者评注,有些是抒发读后感,有些则是圈选出好的篇节,不止一个笔迹。有些字体娟秀细小,有些豪迈不羁,他们在那个遥远的时空分享着曾有过的共鸣。
我在想,这本书在老人院的图书馆度过多少无言的寒暑?当时是不是有一位寂寞的老人从架子上拿下来打发时间?他可能在黄昏的暮光里,一页页地翻着,读到兴起时捡着一块空白处写一些感言。他来得及读完吗?会不会翻着写着就在轮椅上凋零了?老书从他的膝盖滑落在地板上,被护理长捡了起来,她想要去唤醒他,却发现老人已溘然而逝。虽然她已经习惯了,但仍是叹了一口气。她把书归回了架上,老人也终究归回土里。多少个花开花落,最后老人院关了,书架上的书贴着批发价卖给旧书商,放在书架上继续攒着灰,最后被朋友找到转送给我,这已是它出版八十多年之后的时空。
老书是个时空的旅者。我发现它时,世界已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还没被父母定义的数十年前,老书就耐心地等着我。如今我历经风霜,它看着我背后的岁月,问我有没有时间给它,我就欣然地回答了声好。
旧书页很脆,我翻书时不小心造成一些破损,像伤了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我为了赎罪,就剪了个透明胶带补着破损处,新胶带黏合着旧纸张,像是年份错置。但再想想,等到我看完,这本书仍会继续着它的旅程,等下一位读者打开时,新胶带早已浸过时间的潮水,突兀感也不会那么明显了。我后来翻每一页时都如履薄冰,以免再因笨拙破坏了这八十年的完整性。
我平常没有在书上作标记的习惯,因为我一心想维持书的纯净和中立,但却想在这本书的一些章节写上读后感,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世代的传承。等到下个读者看到我的评注思索时,我也许已化为黄土,沉入永恒的孤寂。而此时此刻,我却可以捡起这种传讯的乐趣,前人在书页写注时,是否也有这个想法?或者他也只是纯粹地自言自语,纯粹地唯心发抒。
时空把每个人变成一个孤岛,这些评注也如同困在孤岛的人丢入海中的瓶中信。书就是个瓶子,里面的评注乃是随着书在时空海洋中漂流的讯息。可能有个新读者在台灯下读着这本书,他案头的灯光里混着窗外千万公里外彗星的绿光,他读着我的话语,而我则早已化成千千万万个元素。
这本书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小说中的世界没有我们世界冗长的时间流,它的世界单纯地从第一页开始,到310页而终。雷姆塞夫妇一出现就抚育了八个小孩,他们没有怀疑过他们世界的短暂,作者给了他们既定的人设和记忆。我们世界的故事线,则是从宇宙初始的那一剎那,随着时间的河流流淌至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篇章和始末,我们是自己主观的主角,短暂地活跃在宇宙老书的篇章里。
在浑沌之前,宇宙老书的第一页之前是什么?当最后一颗星熄灭,合页之后的暗黑又是什么?我们从不怀疑的这些时间的断点,就如同雷姆塞一家人安然活在310页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目的是去灯塔。专断的家长雷姆塞先生看到天气不好,泼了老婆小孩冷水,要他们打消这主意,他摧毁了小孩子的憧憬。现实世界里的无常也夺走了我们一厢情愿的天真。
我终究没在书页上写心得,但我在便条纸上写了上半阕《浪淘沙》:
风入老书笺,卷也阑珊。
页间三五句留言,想问着笔人在否?寂静多年。
下半阕怎么都写不出来。也罢,就夹在书内,当成我的瓶中信。也许将来有人会补上下半阕,一切随缘。
我在扉页盖了我的印章,那是多年前西泠印社里一位女师傅替我雕的。那一年我在飘着微雨的西湖畔想找雷峰塔,路旁颓圮的民房里一个缺牙的老妪笑着说:“年轻人,你来晚了,塔八十年前就塌了。”又是一个八十年。我等着印墨干了,合上了书,像是封了瓶子,再把这本书放回我的书架上,就像丢入了时间的汪洋里。
原标题:《时空把每个人变成孤岛,一本老书就是一个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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