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当天，你已是我偶像”

时隔20年，幸事是还能听到哥哥张国荣的“新”歌。

3月17日，环球唱片发布了《最爱是谁My Dearest》MV，由李丽珍担当MV女主角，视频全时长4分01秒。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四分钟里，一节被藤蔓苔藓簇拥的巴士车厢，李丽珍全程双手紧抓扶手，明灭流转的光一路淌过她沉默的侧脸，宛如时光磨出细纹拭去泪痕，一站就是二十年的爱与憾。

1985年，福水在尖沙咀的巴士上对余丽珍一见钟情，29岁的张国荣搭档19岁的出道新人李丽珍，留下经典爱情喜剧《为你钟情》。

2023年，影后李丽珍褪下初次担任电影女主角的青涩和白裙，这次是属于现实中阿珍的人生往事，以及那些未曾讲出口的千言万语。

时光老去，1985年的《为你钟情》变成了2023年的《最爱是谁》。

由香港浪子词人潘源良填词的《最爱是谁》，述说的正是他和李丽珍纠缠离合多年的巫山缘。这层关系亦让与他相忘江湖已久的李丽珍在MV里的演出，多了分许不语自明的怅然。

一节车厢，一个女人，一镜到底，一段人生以及一次告别。踏上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回想生命里遇过的所有人，你最爱的究竟是谁？

MV最后，车厢里的乘客逐个到站下车，从年轻的学生哥到拄拐的儒雅老人，每个和李丽珍回眸告别的过客，他们的穿着扮相节选自不同时期哥哥的经典造型。/ 《最爱是谁》剧照

和《最爱是谁》同日释出的全新MV，还有目前香港当红艺人姜涛翻唱的《追》。二者相较，《追》的播放量和评论区都显然喧哗热闹得多。

有人盛赞“年轻谦卑的后辈”敢于致敬殿堂级巨星的勇气，有人点开原版《追》的MV“洗耳”，还有小朋友发出疑问：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我觉得新版更动听更符合潮流，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这并不是值得群起攻之的无礼稚语，只是点出来了现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人总会老去，一代人来到下车的终点站。

哥哥生前最后入驻的环球唱片公司，为纪念其逝世20周年，特意请来哥哥御用监制梁荣骏出山操刀制作两张纪念大碟。《Remembrance Leslie》专辑收录了三首张国荣从未正式发布曝光过，但均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制作完成的珍贵歌曲，分别是《无心睡眠》、《最爱是谁》和《A Song for You》。/ universalmusichk

哥哥离去后的经年间，我们见证过太多别离。伤感和悲痛过后，是逐渐变成集体回忆的一个时代正在告别新世纪，毋庸再追。但那些让一代人默默爱过的银河星，依然散发着消解痛楚的柔柔光辉。

永远怀念、继续宠爱张国荣的第20年，这份留于心内的思念从酸楚酿成一种抚慰：当你抬头，总会见到星河灿烂。

2023年4月1日晚在红馆举行的“继续宠爱·二十年·音乐会”，门票在开售当天2小时内已极速售罄。

逝世二十周年这个重要节点，4月的香港有不少纪念哥哥的活动在举行，包括这场音乐会在内共有六大活动，有音乐节、珍品展览、商场布展等。

过半数的纪念活动都和音乐相关，不由得想起一个辨别香港“哥迷”和内地“哥迷”的小妙招：当提到张国荣的职业时，香港“哥迷”会把“歌手”身份摆在第一位，内地粉丝则更爱称呼哥哥是“演员”。

张国荣的歌星身份，最为适配香港这座爱乐之城。诞生于狮子山下的不朽香江名句，永远陪伴在每个人身边。

当拍档不再、繁华不复，如同填词“李杜”逝去，乐圣李龟年也更深隐了。留下的一截长长的空白，正好盛载一盘繁花似锦却又在香港人心中永不凋谢的回声。

曾经最能代表活色生香的港圈风韵访谈节目《今夜不设防》，请来哥哥当嘉宾的那集是无数人心中的经典。

那夜夸奖哥哥“眉目如画美男子”的倪匡、假意吃飞醋却笑得眉花眼耀的黄霑，和眉清目秀的哥哥，都走向了不可知的温良夜色，带走曾经熠熠发光的一个年代。

“辉黄”组合的第三人、铁三角中的香港殿堂级歌手罗文于2002年因肝癌病逝。/ 《今夜不设防》

无从得知这些旧事物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罗曼蒂克式消亡的，但20年前哥哥的离去无疑是一个开端。

2023年1月3日，香港音乐教父顾嘉辉在加拿大去世，享年92岁。至此，开启港乐黄金时代的三巨头在天上团聚。或许今夜，他们亦在即兴创作一曲全新版本的《当年情》。

电影《英雄本色》的主题曲，“辉黄”组合又一代表作，拿下第四届十大劲歌金曲的《当年情》的不同演绎版本就像它获得的奖项荣誉一样多。

1998年的顾嘉辉、黄霑真友情演唱会，哥哥作为特别嘉宾唱了《当年情》，感谢这两位“香港乐坛父母”，“阿爸一定是顾嘉辉”。

最悲痛的一版，是2003年的第22届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金像奖就在哥哥离世后的第5天举行，取消红毯环节的星光大道变成爱心大道，开场时四大天王清唱了一首《当年情》。

今夜无光。/ 第22届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

那届金像奖哥哥凭《异度空间》入围影帝，此前提议不选“最佳男主角”直接颁给哥哥当纪念的梁朝伟，红着眼拿下了第四个影帝。

未能达成心愿的还有一个，原本打算在2005年举行的最后一场“辉黄演唱会”，也失去了压轴嘉宾和最重要的“黄”。2004年11月，黄霑因病逝世，两兄弟只剩下独活一世人的顾嘉辉。

“当然，就算没有黄霑不等于没有了我的音乐生命，尽管很失落，但依然会继续。”

“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到明媚晴天”的前提是步履不停地继续往前。

Move on,life still goes on.

2018年大年初二、初三，香港流行音乐教父黎小田在红馆一连开了两场“小田金曲50年作品演唱会”。在清谈节目《兄弟帮》做宣传时，主持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是黎小田都选了哪些歌手来演唱哥哥的金曲。

“左手捧红张国荣，右手发掘梅艳芳”的黎小田并不挑剔，很坦然地说并不会过于刻意挑拣歌手，“要给合适的年轻人一些机会”，哥哥的曲目也只选了6首，“毕竟这又不是个人演唱会”。

当时黎小田的身体状况已经不算太好，也会服软自己是个“偶尔害怕没人关心”的独居老人。主持人有意无意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收徒弟？这样就有亲近的人可以照顾你”。

黎小田沉默稍瞬，然后摇了摇头，“担不起做人师傅这么大责任，大家都很有能力靠自己出头的，我只是能帮就帮”。这么多年来，最接近“徒弟”这个称呼的人，是他的“契仔”张国荣。

一开始，黎小田是哥哥的“严父”，亦师亦友；到最后，他是哥哥的“加菲猫”“大猩猩”，是永远可以第一时间向他求助的挚友。

初遇时无情删减哥哥比赛表演歌曲时长，又用一首《风继续吹》挖出最适合哥哥声线音域的唱法，到1989年担当“张国荣告别歌坛演唱会”压轴歌曲《风再起时》的编曲。

早在很多年前，黎小田已经画好了他和哥哥合作的始与终，但从风中蔓延的情义不会停止。

《最爱是谁》原定收录于哥哥1989年的翻唱专辑《Salute》，在告别乐坛前，哥哥用这张专辑向无数缔造了港乐黄金时代的名人致敬。

至于他留给自己的念想和对未来香港乐坛的期许则很简单。

“你们会不会好快就不再记得我了？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只希望，如果你们的朋友问起你们，80年代香港歌星里面有哪些人，你们随便提起我，我就很满足了。”

风继续吹，就会有风再起时，时至今日亦然。

3月27日，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组委会宣布，梁朝伟和意大利女导演莉莉安娜·卡瓦尼获得终身成就金狮奖，梁朝伟是第一位获得该奖的华人演员。

伟仔也到了拿终身成就奖的年纪。

奇妙的是，梁朝伟主演的三部获得过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电影都和他的最佳拍档王家卫无关，王家卫只在1994年凭《东邪西毒》提名过当年的金狮奖。而哥哥唯一一次得到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就是王家卫导演的《阿飞正传》。

或许可以有这样一种联想：如果哥哥没有离去，他会不会成为这个“第一人”？

就像当年毛舜筠在访谈节目《最佳女主角》发出的惋惜，“现在电影市场开放了，如果哥哥还在，肯定大有作为，他想拍什么都可以”。

永恒的一分钟朋友。 / 《阿飞正传》剧照

“轮子不停地转。香港在招手。

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

高楼大厦皆有捕星之欲。”

最能代表香港现代文学的启蒙作家刘以鬯写在《酒徒》里的香江意象，也是对当年港影黄金时期最贴切的形容。

《花样年华》拍摄期间，王家卫诚意邀请刘以鬯去观看他们的拍摄现场，一定要去看梁朝伟演的戏，“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想让梁朝伟看看他饰演的角色本人是怎样的”。

多年之前，王家卫上门《香港文学》杂志社拜访刘以鬯，刘以鬯送了他一本《对倒》。一口气读完并被深深折服的王家卫，把这本小说放进胶片摄像机中变出《花样年华》。

2018年6月8日，刘以鬯病故，生活的“急迫感”再也追不上他。/ 《花样年华》剧照

能够和慢节奏的王家卫同频的刘以鬯，深恶痛绝着盲求速度的“香港制造”作品。当年在报社编辑的锤炼下，只有一支笔和几张稿纸，就要写出几千字的稿。

一篇一千字的稿可以拿到十块八块的稿费，一碗云吞面三毛钱，写出来的一千字等于三十碗云吞面，这种物质且冰冷的形容，一如黄金时期的港产片流水线创作日常。

每个怀抱“捕星之欲”的香港电影人，都无可避免被卷入巨轮，张国荣也不例外。

演得起《东邪西毒》的疯狂，更要受得住同一时期《东成西就》的疯癫。奖励自己一部《霸王别姬》之前，先要半推半就去完成很多“还人情”“赚钱”的流水线喜剧。

现在看来难以想象，《东邪西毒》和《东成西就》就是同期“轧戏”拍摄出来的。

香港喜剧专业户高志森导演，一直盛赞哥哥的专业精神“可以排进香港演员中的前几名”。

“拍《霸王别姬》时，他的形态便活像花旦，到《蓝江传》时，约了他喝茶，看见他留了须根，声线语气十足一个江湖混混，他整个人的形态都是跟着角色走。”

“最重要的是戏演完了，他马上就会恢复到自己的样子。”

电影制作流程节奏的短平快、演员表演时间的碎片化，在那个巨浪淘金的浪潮中仍能展露锋芒的香港演员，从演绎角色到成为角色、从建立角色到角色归入自我，靠的都是个人的摸索和领悟。

哥哥“悟道”的关键又是什么呢？1994年，他在出演《风月》的访谈中提及道：

“一个演员要表演到家，归根结底要懂得人，懂得人性、人情、人心和人欲。在我看来，感情是一种很温馨的、宽容的东西，烧起来温度不会太高的，可爱情却是一刹那的火花，是撞击出来的一种激情，它是燃烧的，温度很高，所以有杀伤力。”

念念不忘的“人情债”，是哥哥的温柔一刀。

1989年告别歌坛后，整个90年代，哥哥有8次出现在贺岁档的银幕上，1998年的《九星报喜》是他最后出演的一部无厘头贺岁喜剧。

这八部贺岁片分别是《纵横四海》《家有喜事》《花田喜事》《射雕英雄传东成西就》《大富之家》《金玉满堂》《大三元》《九星报喜》。/ 《家有喜事》剧照

《九星报喜》原本只有八位主演，当时破产的钟镇涛正处于最落魄的低谷期，是哥哥特意把他带上，于是“八星”变成了后来的“九星”。而哥哥接下这部贺岁片，也是因为黄百鸣的“喜事”系列已显疲态，亟需票房宠儿来撑场。

《九星报喜》的拍摄地选在广州番禺的一处偏远地点，也就是后来的南沙新区。上世纪90年代的交通不算非常发达，剧组人员在拍摄外的空余时间难以外出，但同时又要应付一拨拨涌进基地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人多嘴杂状况百出的现场，剧组和观众产生摩擦导致需要清场实属正常。在拥挤浮躁的氛围中，哥哥从一位母亲怀中接过她的小孩，并和工作人员说道：“这里有小孩子，不要那么大声，我们温柔一点。”

因为主演的张国荣、吴倩莲、钟镇涛、李蕙敏等人都是人均几首代表作的实力歌手，所以《九星报喜》插入了大量的歌舞环节。

这是一个没有照片记录、没有渠道证明的剧组小花絮，但所有人都会相信接受“这就是哥哥会做的事”。

很久很久后的某个寻常假日午后，这位母亲看见女儿窝在房间里看《纵横四海》，终于“想起”要和当事人分享这个故事。

这个被抱起的小孩，是当年由于年龄太小一直毫无印象的我。

陈奕迅有首歌叫《时光倒流二十年》，里面有两句歌词是这样唱的：“遗憾我当时年纪不可亲手拥抱你欣赏，谁让我倒流时光一起亲身跟你去分享。”

如果时光真的倒流二十年，在那个香港的黄金时代拉下帷幕之前，能够站在他的身边，对着这缕风说一声：

我六岁当天，你已是我偶像。

3月末的香港星光大道，从标志性铜像一路走到哥哥的这个位置，用广播的BGM来计时的话，大概需要《怪你过分美丽》《沉默是金》《左右手》《追》4首歌的时间。停下来的时候，《风继续吹》的声音刚好响起。“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王中中 摄

撰稿 王中中

编辑 萧奉 西西

校对 黄思韵

排版 张颖娴

原标题：《“我六岁当天，你已是我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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