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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怀念张国荣?

2023-04-03 07: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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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 4 月 1 日,张国荣从香港文华酒店二十四楼纵身飞下。转眼间,已是二十年。二十年间,“纪念张国荣”的集体仪式变化着各种形态绵延了几代,而荣迷对他的思念还是那么强烈、浓稠,仿佛他刚离去不久。

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怀念张国荣?有太多不尽相同的美好理由。有人爱他 20 世纪 90 年代前活跃在歌坛上的活力四射、摩登俊俏,有人爱他 1995 年复出后的坦荡真实、自由任性。今天这篇文章的作者张惠雯偏爱第二种。

她想分享自己对张国荣珍贵的私人记忆,回看他是怎样一步步变成绝代风华、独一无二的 Leslie——“蔷薇怒放、唇上滴血、火焰猛烈的红,春风温煦、春雨柔润的绿,这似乎正是张国荣自身的两股底色。一股放任不羁、浓烈蛊惑,一股又异常温润、清新纯真。这两股看似矛盾、仿佛不相容的色,在他身上却美妙地融合、平衡,各自又表达得那样充沛。”

虽然张国荣已离去二十年,但还好有影像、音乐、文字,我们得以在具体的载体里继续感受他,他也俨然从一个人,变为了一种情感方式、一个时代符号。“阿飞走二十年了,而我们还在延续着这样的爱,这样的幸福。”

而你的眼神依然天真

——张国荣二十周年祭

撰文:张惠雯

四月一日,一个特殊的日子——愚人节,米兰·昆德拉的生日,张国荣的忌日。

几天前,一位朋友给我留言:“阿飞已经飞走二十年了……”

这些年来,几乎每一年,我都想为这天写点什么,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中,每一年的这个时间,都有那么多人怀念张国荣,写关于他的文章,听他的歌,回放他的演出,以各种方式纪念,仿佛他刚离去不久,思念还是那么强烈、浓稠。而且,这几年我注意到,不仅过去爱的人仍在怀念他,还不断有新的人加入,包括很年轻的人,他们是后来发现了这样一个“宝藏”。在华人歌坛和影坛,这样的纪念以往从未有过,我相信以后也不会发生。我们甚至说不清为什么这般“宠爱” Leslie,为什么就是无法停止怀念他、纪念他,只知道怀念、纪念,都已成了我们的习惯。是的,是的,新人层出不穷,但这些光鲜亮丽的新人不仅没让我们忘记张国荣,反倒使我们更加怀念他。

当然,我们绝不是毫无理由地爱他。关于这些理由,那么多人反复地写了二十年:俊逸秀美、风流倜傥、贵气儒雅、聪慧过人、演唱俱优,工作努力上进、待人又极其亲善温暖,举手投足间尽显男性洒脱,释放起魅惑来又风情万种、颠倒众生……我只能说,他集于一身并使之达到一种奇妙的均衡的所有这些美好品质,再也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如此集中、均衡、完美地呈现过。我们也没有见过一个如此美丽的生命,活得如此自由任性,如此肆意决绝,尽管这是他在经历了种种人生的磨难和波折之后。看起来,他终于得了自由,为我们表率了一种态度,一种坦荡真实、美丽炽热的“不一样的烟火”的活法。但他的生命却恰恰在这时突如星辰般陨落。我们在这悲剧面前茫然失措,却又因此理解了“悲剧”的意思:玉的破碎、美的毁灭。

虽有很多“荣迷”,但大家所爱的 Leslie 的“那面”未必都一样。我觉得至少有两种“荣迷”吧,他们最喜欢的似乎并非同一个张国荣。一类荣迷喜欢的是 20 世纪 90 年代前退出歌坛之前的歌星张国荣,最爱的歌是《当年情》《有谁共鸣》《风再起时》……另一类荣迷喜欢的是 1995 年复出后的张国荣,着迷的是《宠爱》《红》《这些年来》等专辑。

两种荣迷喜爱的电影也不太一样,前一种荣迷偏爱的荧幕形象是哥哥在电影《英雄本色》塑造的一身正气的年轻警察,而后一种荣迷更津津乐道的是《胭脂扣》里的十二少,《阿飞正传》里的阿飞,《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觉得这些形象才最符合哥哥的气质。前一种荣迷会觉得哥哥后来穿红色高跟鞋太出格,但后一种偏偏欣赏这样的“出格”……我大约属于后一种荣迷。在我年少时候,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也曾喜欢过那样的张国荣:在舞台上劲歌热舞,唱着《无心睡眠》……但那时候的他,尽管是天皇巨星,尽管活力四射、摩登俊俏,却也还只是个演艺界明星,和其他我所喜欢的明星并无太大区别。他并不是最终那个唯一的、风华绝代的 Leslie。就像他在那首《侧面》里唱的,我们当年看到的只是他侧面,而那个更完整、更真实、因得了身心自由而更出神入化的他,是复出后的他。退出歌坛到复出的那段时间,张国荣不再唱歌,专注拍电影,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他的涅槃重生期。

电影《胭脂扣》

我“重新”认识张国荣,是在新加坡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1997 年初,我无意中得到一张《宠爱》的 CD,那是张国荣复出歌坛后滚石为他推出的首张专辑。我当时住在一个叫“College Green”的校外宿舍,窗外是绿得发暗的草坪和热带雨树,空气里终日是一股低压的潮湿。在我和室友曼曼同住的宿舍房间里,有一台“爱华”音响,我们就在这音响里放这张碟子。我发现张国荣的“音调”变了,过去《倩女幽魂》《童年时》里惯用的华丽、高亢唱腔少了,代之以一种浅吟低唱。他过去的《侬本多情》《为你钟情》里也有过类似风格,而也还是不一样。此番重来,他似乎把这种曲风更发挥到了极致,他加入了更深也更真的东西。例如,当《夜半歌声》里第一句“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唱出来,我觉得整个房间都突然沉浸在出奇的宁静中。那低沉的声音以耳语般的方式如泣如诉,仿佛自最浓稠的情感里一波波滚出,直抵人的肺腑深处。

从这张专辑开始,张国荣此后推出的每张专辑我和室友都会去买:1996 年的《红》,1998 年的 Printemps(春天)和《这些年来》,1999 年的《陪你倒数》,2000 年的《大热》……我也把他早期的唱片又搜集回来听,虽然有些老歌仍然喜欢,但终究还是更爱复出后的这些歌。张国荣的歌声,表面听起来确不如以前嘹亮、铿锵有力,这甚至被一些老歌迷认为是“退步”、曲风怪异。但其实他的歌声已从“入耳”变得“入心”,具有了更深的感性力量。对这样的歌唱,你很难再用唱得好不好听这种普通标准去衡量了,它就是动人,就是哀感顽艳。而且这些歌的商业痕迹明显少了,风格更鲜明强烈,更贴近他的个人气质。

在后面推出的这些专辑里,我偏爱《红》《春天》《这些年来》这三张专辑。尤其是前两张专辑的色调 ——蔷薇怒放、唇上滴血、火焰猛烈的红,春风温煦、春雨柔润的绿,这似乎正是张国荣自身的两股底色。一股放任不羁、浓烈蛊惑,一股又异常温润、清新纯真。这两股看似矛盾、仿佛不相容的色,在他身上却美妙地融合、平衡,各自又表达得那样充沛。正如雄性和雌性那样美妙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我们总是说好的艺术、好的艺术家应是“雌雄同体”的,但现实中,这样兼容两性而不违和的人实在太珍稀。在张国荣身上,我们终于看到这个抽象的理想化成了完美、有血有肉的具象。

张国荣专辑《红》封面

张国荣专辑《春天》封面

张国荣专辑《这些年来》封面

在《红》和《春天》这两张专辑里,如非要选出偏爱的一张,我会选择风格浓烈的《红》。专辑的同名歌曲《红》是由张国荣作曲、林夕填词的。这首歌从曲风到歌词都不折不扣地 Leslie,充满心火燃烧的热度、蛊惑人心的魔力。歌词写:“心花正乱坠“、”猛火里睡“,“若染上了未尝便醉,那份热度从来未退“……这不就是我们听他的歌、观看舞台上的他时产生的迷醉感吗?张国荣的舞台魅力存在于眼神、态度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无论怎样地操纵了观众、颠倒了众生,一切于他却仿佛又都不是表演,而是自然的挥洒流露。在他之后,再没有人有如此的舞台魅力和掌控力。很多人,包括歌星,在舞台上会显得做作甚至笨拙。

在这张专辑里,还有另一首歌,比《红》更柔和些,叫《怪你过分美丽》,也是林夕填词。林夕真是厉害的词人,他不仅洞悉张的魅力,且表达得无比精准。即便在人才辈出、男神扎堆儿的香港娱乐圈,还有哪个男人称得上“过分美丽”?美丽和好看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况张的美还是稀有的。作为同志的张国荣举手投足间却没有令人不适的 sissy 气。他正如他的人物阿飞、十二少,其男性魅力不仅挥洒自如,且具有一种迷人的阴柔气质。而传统的东方美男子,多是有阴柔气质的,宋玉、潘安、因长得美而不得不戴上面具打仗的兰陵王……黄霑形容张是“翩翩贵公子”,因为黄是懂古典美学的。与这样的魅力相比,纯粹的阳刚之气倒显得有些简单了。有些气质和演技俱佳的男星,一旦和张国荣同框,也容易被衬托得粗一些、俗一些,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问题,只因张的气质太脱俗,就像歌里唱得那样:“一想起你如此精细,其他的一切,没一种矜贵。”

记得 1999 年,张国荣来新加坡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晚会。我们宿舍里所有女孩儿都坐在电视机前,看他的演出直播。哥哥那天穿一身深色西服,俊逸儒雅,眉眼如画,让人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用流利的英语、普通话为慈善晚会拉善款,然后演唱了那首《全世界我只想你来爱我》。当时,我注意到晚宴上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奇特变化。这些人之前都稳坐在他们的座位上,脸上是场面上特有的客套表情。但张国荣上场后,他们脸上的表情活起来了,他们的眼睛里有了光。最后,当哥哥走近舞台边缘时,这些大人物再也不淡定了,开始从自己的位置上拥过去,想靠近他、和他握手……我想,再古板、世故的人,也会被美好震撼、感动啊。

电影《春光乍泄》

可这个总是给予他人帮助和鼓励的人,最终却没有捱过抑郁的冷寂和痛苦,从高楼一跃而下,成为了我们心底那道“最绝色的伤口”。我清楚地记得 2003 年 4 月 1 日夜里九点多,我和好友咪咪从泰国度了个短假返回新加坡。度假原因也是我心情不好,严重失眠,那确实是很黑暗的一年,非典流行,战火纷飞。下了飞机,当我们经过樟宜机场一家烟酒免税店时,听见两个女店员在讨论。一个说:“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跳楼了。”另一个说:“新闻上这样说的……我也不敢相信。”第一个又说:“我还以为是愚人节玩笑呢,但心想他们不会拿张国荣开这种玩笑啊……”我放慢了脚步,试图把她们话里的信息拼接起来。那一刻,我心里说不上惊诧、悲痛,因为我有种怪异的恍惚感,根本不打算相信。

第二天一早,我特地跑去买报纸,报纸的头条新闻报道的就是这件事,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觉得肯定是什么信息出错了,他怎么可能消失呢?我们今后怎么可能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上、电影里、这样那样的地方?……后来的几天里,这种恍惚、不信任感几乎一直在“保护”着我,直到我最终确定阿飞这次真地飞走了。

电影《阿飞正传》

有关他,我常想到的一个词是“天真”。“天真”,这也许是一个明星身上最难看到的东西。可是,在张国荣的一颦一笑里,总有天真流露,带着股调皮的孩童气,如此明朗,如此温暖。在《春天》专辑里,有首歌叫《取暖》,其中有一句歌词:“而你的眼神依然天真,这是我深藏许久的疑问。”这也是我的疑问。我想到,也许正是这股天真和魅惑结合,才有了那样的魔力,才产生了那奇妙的、难以形容的美好。这是一切卖力的赤裸、搔首弄姿的表演都无法相比的性感。诱惑、性感也可以一派天真吗?可以。也许,一派天真的性感,如张国荣,如玛丽莲梦露,才是极致的诱惑。

昨晚,我又看了张国荣的“跨越 97 ”演唱会。哥哥的眉眼、笑容依然那么鲜活,难以想象他已经是往生二十年的人。我想,造物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了才华、美貌、动人的声音、无可抵御的魅力,又让他拥有幽默温暖的人性,并且让这样一件珍品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能看到他、倾听他、去爱他,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阿飞走二十年了,而我们还在延续着这样的爱,这样的幸福。

张惠雯于波士顿

原标题:《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怀念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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