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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

2018-07-10 17: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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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奥威尔的《缅甸岁月》来到曼德勒,这本书被翻卷了角,正文的空白处写满潦草的笔记。在我看来,这部小说开启了奥威尔具有神秘预言性质的三部曲,三部曲讲述了今日缅甸的来龙去脉。当奥威尔来到曼德勒加入英国政府的警察训练学校时,他刚刚 19岁。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在殖民地的生涯,这段生涯也开启了他通往作家之路。英国在缅甸的治理——奥威尔也参与其中——为过去半个世纪一直笼罩着这个国家的残酷统治奠定了基础。英国蚕食缅甸,先是慢慢地控制被他们称为下缅甸的大片区域,直至1885年占领王都曼德勒,整个缅甸被宣布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曼德勒既有奥威尔的印记,也有缅甸历史的印记。

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位于平坦而干燥的平原上,这块平原当令人不快的城市”,“尘土飞扬而且酷热难耐”。虽然奥威尔时代的木屋和尘土飞扬的街道现在已经罕有存留,但是这种描述依然成立。“二战”期间,盟军和日军的激战摧毁了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幸免于大火的建筑,因为给中国移民让路,被再次摧毁。曼德勒位于著名的伊洛瓦底江(Irrawaddy River)岸边,具有重要的战略位置,是与中国进行商业贸易的枢纽。中国建筑占据了城市中心,那些浮华的建筑带有光可鉴人的窗户和镀金的科林斯式圆柱,缅甸家庭被迫迁往城外的棚户区。最常见的缅甸式抱怨是,曼德勒已经和中国的卫星城没有区别,老曼德勒的罗曼蒂克已经不复存在。曼德勒的街道以数字编号,南北街道和东西街道把城市划分为清晰的网格格局。缅甸国王旧时宫殿的雄伟围墙依然矗立,九重葛覆盖其上,当局在院内布置了大量的军事卫戍力量。城市由此向四周蔓延开来,有序又如同迷宫一样错落着商店、佛塔和茶馆。

我发现,当说出“曼德勒”的名字时,难掩一丝愉悦之情。对于外国人来说,这个名字唤起了对失去的东方王国和热带风情难以抑制的想象。英国殖民主义的非官方桂冠诗人鲁德亚德 ·吉卜林( Rudyard Kipling),要部分地为此负责,他撰写了著名的诗篇《曼德勒》。不过,这个名字同样可以触动缅甸人的心弦。这座城市是缅甸的权力中心,正是在这里,缅甸的末代君主锡袍王(King Thibaw)结束了统治。很多住在这里的家庭是为皇室的娱乐和典礼提供服务的手艺人,他们是织工、金箔匠、木偶戏师傅姆,在 20世纪 20年代穿越这座城市,称“曼德勒”这个名字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猜测,智者可能会与这座城市保持距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很难配得上那些美妙音节唤起的期待。

“曼德勒”是极少数没有被缅甸军政府更改过的地名之一。 1989年,当局更改了缅甸各处城市、小镇和街道的名字。奥威尔曾经造访过的老英国山间避暑别墅眉苗( Maymyo)成了彬坞伦(Pyin-Oo-Lwin),仰光( Rangoon)的菲舍尔大街( Fraser Street)成了仰光( Yangon)的阿努律陀大道( Anawyatha Lan)。绝大多数老地名都是英国殖民政府使用的英式缅语,当局宣称清除殖民时代印迹的更名是早就应该进行的行动。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深层动机。将军们在重新书写历史。当一个地方被更名,过去的名字从地图上消失,最终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如果有可能,关于过去事件的记忆也会被抹去。通过重新命名城市、小镇和街道,当局牢牢控制了人们的生活空间,家庭住址和商业地址必须重新书写和重新认知。当当局改变了国家的名字,全世界的地图和百科全书就必须更改。作为缅甸( Burma)而存在的国家被抹去,一个新的缅甸(Myanmar)取而代之。

引发这次改写过去的关键事件,是 1988年的人民起义。那一年第八个月第八天早晨的八点八分,学生发动全国性的示威,反对 30年来军政府治下的贫穷和压制。成千上万民众涌上缅甸各地城镇的街头,高呼:“民——主!民——主!”政府予以无情的回应:夜色降临之后,士兵冲进街头用机枪扫射人群。在仰光,恳求士兵停止屠杀人民,标牌由死伤者的鲜血写成。有一列身穿白色制服的护士加入街头抗议,同样被射杀。混乱中的死难者包括中学生、教师和僧侣。当权者毁尸灭迹的时候,火葬场浓烟滚滚。超过 3000人被政府士兵射杀或者被棍棒殴打致死,起义最终被终止。

那段时间,一位生活在英国牛津的缅甸女性昂山素季( Aung San Suu Kyi),恰巧在仰光看护她生病的母亲。昂山素季是深受爱戴的缅甸军事英雄昂山的女儿,昂山主持了缅甸从英国独立的和谈,在 1948年缅甸宣告独立之前的几个月被刺杀,当时昂山素季两岁。经过一周的极端暴力,昂山素季离开母亲的病床,站到父亲的巨幅画像之下,向 50万前来看望她的民众发表演讲。“作为我父亲的女儿,我无法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表示无动于衷。”她这样说,并且将起义比作缅甸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斗争,“这次国家危机,实际上是第二次争取国家独立的斗争。”

斗争没有结束。军方重新控制这个国家,开始系统性地抹去对1988年流血事件的记忆,把自己更名为国家恢复法律与秩序委员会(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SLORC),并且宣布新的执政将军名单。士兵冲洗街道,修复公共建筑,并且强迫民众粉刷他们自己的房屋,以彻底粉刷历史。在曼德勒和仰光,反政府气氛特别浓厚的地方,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被强制迁至其他地方。示威领袖被追捕、拷打和监禁。大约 1万人被迫离开缅甸中部,逃难到边境或者邻国的丛林地带。国家恢复法律与当昂山素季组建深得人心的全国民主联盟( 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NLD),将军们逮捕了数千名支持者并且将昂山素季软禁在家中,以避免全国民主联盟赢得选举。尽管如此,全国民主联盟还是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席卷了 80%的议会席位。国家恢复法律与秩序委员会无视选举结果,继续自己的统治。

今天,军方——现在叫作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 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SPDC)——仍然统治着缅甸。军队扩充到过去的两倍以上,现在拥有 50万士兵。绝大多数时间里,昂山素季被软禁在位于仰光的老旧住宅里。起义的日期“ 8—8—88”或者“四个八”(shiq lay-lone),成为缅甸口耳相传的符号,象征着这个国家历史上的悲剧转折点,只能在紧闭的门后被秘密地纪念,仿佛 1988年的事件从未发生过。起义之后的一年,一位政府发言人总结已经发生的事情。“真相只有在一定时间内是真实的,”他宣称,“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所谓的真相不一定是真实的。”

我在曼德勒的最初几日,拜访了老朋友,告诉他们我重走奥威尔在缅甸之路的计划。我的朋友们把我介绍给同样对奥威尔有兴趣的缅甸作家和历史学者。没过多久,我开始组织起一个非正式的奥威尔读书会(Orwell Book Club)。

那是很小的群体——这是必要的,以免招致当局的注意。未经当局允许的民众集会严格地说是非法的,包括外国人在内的集会会招致更多的注意。我们的第一次聚会选在一个有着明亮蓝色雨篷的热闹茶馆。我们选择了位于角落的桌子,旁边是吵闹的电视机,肥皂剧的哭哭闹闹掩盖了我们的声音,以免我们的声音被不速之客听到。我们总共是四个人。扎扎雯( Za Za Win),这名二十出头的女大学毕业生想提高她的英语,阅读任何可能获得的英语读物,特别偏爱《读者文摘》杂志。(“因为里面的故事经常有一个快乐的结局。”她说。)小组里的两名男性是年轻的作家和诗人貌果( Maung Oo)和退休教师屯林( Tun Lin),后者的最大爱好是开玩笑和阅读乔治·奥威尔。

我们的第一次聚会准备讨论奥威尔的《缅甸岁月》。在政府眼中这是一个无害的话题,虽然《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被禁,但你只需要大概 1美元就能买到盗版的英文版《缅甸岁月》。但是,在我们开始之前,必须点杯茶。

茶是缅甸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曼德勒以有全国最好的茶馆而著称。它们大都是露天的,撑着高高的雨篷或者遮阳伞,小木桌和小凳子一直摆到人行道上。每家茶馆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每个人都垂涎明蒂哈( Minthiha)连锁茶馆的咖哩羊肉泡芙。我喜欢旅馆附近一个转角的茶馆,那里随叫随烤的印度烤饼和豌豆汁是我的早餐主食。在曼德勒茶馆的生活有一个让人愉快的韵律,可以整天沉浸其中。早晨,周围是成排的自行车和摩托车,顾客在上班之前喝下一天里的第一杯茶。午饭时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茶馆有些慵懒和安静,年轻的服务生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就连他们头顶的苍蝇也在闷热中放慢了盘旋的速度。茶馆再次恢复聊天的喧闹。

但是,缅甸茶馆并不像第一印象那样简单。聊天的话题,会从当年凤梨的昂贵价格到茶馆茶叶的质量,再到爱情、文学,当然还有政治。引发 1988年起义的导火索是茶馆里的一次争吵,茶馆被军事当局视为反政府行动的潜在温床。政府暗探通过窃听对话或者桌边的流言蜚语搜集情报,那些流言蜚语被称为“茶馆里的蒸汽”。因此,你必须小心翼翼地选择座位。当一个缅甸人进入茶馆时,他或者她总是立即若无其事地扫视一下顾客。

奥威尔理解茶的神奇力量。他写道,一杯好茶可以让你明察、勇敢和乐观。他宣称唯一的茶道是浓茶并且不放糖,最好是蒂夫( Typhoo)茶包。缅甸人同样对茶非常讲究,一个茶馆的名声建立在满足每个人的个性要求上。配上炼乳的茶仿佛浓厚的蜂蜜,可以再搭配乌龙茶。在每张桌子的中央都有一瓶这种清茶,《缅甸岁月》里的反传统女主角伊丽莎白( Elizabeth),抱怨它的味道像土一样。为了给《缅甸岁月》讨论助兴,屯林和我点了微甜的浓茶(lepet-yay paw kya),貌果点了加奶和加糖的茶(cho hseint),扎扎雯点了加奶和不要太甜的茶(paw hseint)。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听这个临时的奥威尔读书会对奥威尔的第一部小说有何看法。在我看来,《缅甸岁月》是一本让人绝望却又精彩至极的书。它讲述了约翰·弗洛里(John Flory)的故事,这名英国木材商人在 20世纪 20年代居住于上缅甸的偏远山区。弗洛里挣扎于两种身份,既要坚持正人君子式的绅士风范,这是风情深深吸引。他观看皮乌(Pwe),这是由流动剧团表演的丰富多彩的缅甸街头话剧。他游荡于带有刺鼻的“大蒜、鱼干、汗水、灰尘、茴香、丁香、姜黄”气息的集市。他在酒吧大喝不冷不热的金汤力(gin-and-tonics)消磨夜晚时光,因为冰块还没有从曼德勒的冰工厂运来。他通过沙沙的留声机听那些老唱片,打桥牌,抱怨无法忍受的炎热和同样无法忍受的当地人的无礼。

作家貌果若有所思地搅拌着他的茶,声称发现了《缅甸岁月》的无礼。“奥威尔蔑视缅甸人民,他不喜欢我们。”他一边说一边将桌子中央瓶子里的清茶倒入四个小陶瓷杯,每人一杯。确实,书中的缅甸人物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弗洛里的缅甸情人放荡不羁并且铤而走险。他的仆人溜须拍马,一个腐败的缅甸地方法官试图以敲诈勒索的方式进入只有英国人才能加入的俱乐部。貌果向我们展示了一篇最近由缅甸学者撰写的奥威尔评论。这篇文章以爱德华·萨义德( 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为出发点,提出一个理论:西方人无法按照东方和东方人自身的方式观看他们的文化和人民,只是把他们看成西方的创造物。如果东方只能通过西方的观念棱镜被观看和被解释,就注定了它会被描述成未开化的、不近情理的、缺乏法律和秩序的。貌果说奥威尔的《缅甸岁月》跌入了这个陷阱,他选择到东方,是为了在一群没有教养的土著中成为被尊敬和有教养的那一个。他认为奥威尔的《缅甸岁月》中只有两种人:主人和奴仆——白人总是主人。

刚刚毕业的扎扎雯,同意这个观点。小说以主人公弗洛里的些不识时务者无法生存。她总结道:“奥威尔坚持英国道路是唯一的道路。”

敞开式的厨房区域出现一阵纷乱,炭火上的水壶沸腾了。两个年轻的服务生用湿抹布拿起水壶,把茶倒进大锡桶。泡茶师傅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将军肚把柠檬黄色的背心撑得满满的。他逐份地把茶和炼乳调配在一起,娴熟地操作着两个瘪瘪的锡罐,倒着奶油调味品。茶馆服务生大声地把顾客的偏好告诉他:“两杯加奶加糖(Cho hseint)!”或“一杯微甜( Paw kya)!”师傅将调好的茶倒入等候的杯子中,它们立即被分送至店内各处的顾客。当上茶的服务生们从我身边飞奔而过,我能够闻到新鲜泡出的沁人心脾的奶茶味道。

我请求为奥威尔做个辩护。奥威尔曾经写过,他成为作家的一个潜质是,能够面对不快的事实:他认为他能够说出他所看到的真相,不管那些真相是如何残忍和让人尴尬。在《缅甸岁月》里,奥威尔只是描绘了一幅他在缅甸所见所闻的风情画。并不是奥威尔不喜欢缅甸或缅甸人,我说:他不喜欢的是体制。他在谴责一种使好人—包括缅甸人和英国人—作恶的政治结构。

然而,退休教师、自认奥威尔铁杆粉丝的屯林,听不进任何一句反对英国的话。 64岁的他出生于英属缅甸时期,在曼德勒的教会学校接受教育,依然记得每一位教师的姓名。他曾经向我展示过一张泛黄的女教师照片—穿着平底鞋的朴素的女士们,头发在后面扎成紧紧的圆发髻。他甚至记得在学校写过的散文标题(以“在榕树下”为题写一篇 500字的文章)。在他眼中,英国不会也确实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在英国统治下我们生活得很安宁,”他曾经告诉我,“一名 16岁的女孩可以独自从铁路线最南端的毛淡棉(Moulmein)旅游至最北端的密支那(Myitkyina),没有什么危险。英国照顾民众。我们有一个安全的生活。每个晚上我们都能安心入睡,不用担心看不到明天。”

有那么一些不自在的瞬间,我们都盯着自己的茶杯,因为无法互相说服而感到不快。街上的一些事情吸引了我,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嘎声。我向茶馆的入口看去,在炫目的阳光下一个路过的小贩吹着玩具喇叭。他的肩上挂着一个网兜,装着粉红色足球,在热浪中轻轻地摇晃着。

茶过三巡,我们的交谈意外地转向狗。在《缅甸岁月》的结尾,弗洛里在自杀前,将惊恐的黑色可卡犬弗洛(Flo)拖进卧室,用手枪打爆它的头。屯林深情地回忆英国人如何爱狗。“二战”期间,他说,很多英国人在日军占领之前射杀了自己的狗,因为他们不能容忍把它们留给敌人。他描述一部从朋友的卫星电视上看到的关于英国犬的纪录片:“在探索频道我看到许许多多狗,它们吃着美味,皮毛经过洗梳。”他说着,因为其中的荒谬忍不住地笑起来,“在英国你过着狗的生活,也会胜过在缅甸你过着人的生活。”

乔治·奥威尔学习过的警察训练学校和他来缅甸时最初搭伙的警官食堂,现在依然矗立。它们位于宫殿围墙东南角不远处安静的街区。这里的街道安静,虽然有些尘土,却不让人生厌。一些人骑着自行车在罗望子树下静静前行,偶尔有汽车碾过崎岖不平的柏油碎石马路。少数幸存的老英国住宅,住进了现在的政府官员。建筑结构很厚实,有着乳白色水泥和木头梁柱,草地上散落着香蕉树和简易木屋。警察训练学校—一长排有着白色柱廊的通风的红砖建筑—仍然供警察居住。这里可以俯瞰过去的练兵场,现在用来进行警察的体能训练和临时的足球比赛。在网格状街道的路口,有一些淡水井,长着碧绿的苔藓,腰间缠着笼基(longji)的警察在这里冲凉。

在鼓起勇气迈进警察食堂之前,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多次经过奥威尔的旧居。在车座上,我见过黎明时分的建筑,柔和的雾气隐藏在花园的一角;再次看到已是黄昏,周围的街道呈现出梦幻的特点,在变幻的淡紫色天空下,罗望子树羽毛状的枝叶被映衬成了绛红色。有些诡异的是,这座雄伟的两层红砖建筑的食堂,人迹罕至。我问过许多缅甸朋友是否愿意陪我进去,但是因为没有人想陪一个外国人进入政府建筑,我必须孤身前往。

一个上午的晚些时候,我沿着半圆形的马路走了进去,穿过被修剪一新的草坪和有着白色九重葛装饰的华丽喷泉。正午压抑的炎热即将降临,院子空旷安静。在一楼的尽头,有一间简易房,竹席隔成墙壁。我向里面端详,看到一名男子在熨烫衣服。他看起来不太乐意看到一个外国人,“麻烦来了。”(Doukkha yauppi)这个看门人不愿让我到食堂内部参观。那是专供高级警官的旅馆, 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力让任何警官以外的人进去。经过一番软磨硬缠,他允许我沿着外面绕行一圈,前提是不能拍照。

1922年 11月,奥威尔到达这里,有一年的时间和两名英国候补职员住在这座建筑里,后者也在此接受训练以适应助理区警司的位置。位于隔壁街区的警察训练学校,由 70名缅甸警察料理,还有一名负责监督的校长。一位奥威尔的同时代人,这样形容校长克莱恩·斯图尔特(Clyne Stewart):“一名魁梧的苏格兰人,有着坚定如橡树的性格,难以撼动。”斯图尔特坐在照片的中央,这预示着奥威尔在警察学校会是什么处境。他有着茂密黝黑的胡子,看起来很像苏联领袖斯大林,据奥威尔透露,老大哥的形象就是以斯大林为原型,在《一九八四》里老大哥是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统治者。

在陈旧的《缅甸警察月刊》(Burma Police Journal)里,我曾经找到一份报告,有关训练学校严格的每日作息。典型的一天从早晨的沐浴和一杯配有面包的牛奶开始,然后在练兵场上做体操[《一九八四》的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Winston Smith),拖着他疲惫的身体做必须的早操,“脸上洋溢着做体操时所必须挂着的高兴笑容”]。上午六点半,教官开始一个半小时的军事队列训练和射击训练。接下来的一天由法律和警务方面的课程填满,课程需要阅读枯燥的大部头书籍,诸如《印度刑法典》(Indian Penal Code)、《指纹局手册》(Finger Print Bureau Manual)、《地图阅读和野外素描手册》(Manual of Map Reading and Field Sketching)、《印度急救手册》(Indian Manual of First Aid)。那里还有印度斯坦语和缅甸语的日常语言课程(奥威尔在这方面具有特长,甚至在学习第三种语言克伦语 —缅甸诸多民族中的一种语言)。在下午晚些时候,有另外一个小时的队列训练,结束后警官们返回食堂过夜。

当奥威尔住在这里的时候,警察食堂被视为曼德勒最好的军队食堂,它还给接受培训的见习警官提供住宿。三名英国警官被一群仆从服侍:一名管家和他的助理,一名厨师和他的同伴,一名摇扇者,几名园丁,一名台球记分员和一名电灯修理工。此外,每名警官还有自己的私人仆从。在一楼,有三个精心装修的宽敞房间:一个是餐厅,一个是起居室和阅读室,还有一个是台球室。警官们经常穿着晚礼服去吃晚餐,但每月他们会参加一次宾客之夜,需要穿着带有马刺的全套礼服和浆过的衬衫,还有广受欢迎的警察乐队前来演奏。房间现在都空空荡荡。我试图探头进入一个敞开的大门,在看门人催促我之前,感受到里面的清凉和昏暗光线。

建筑无可挑剔,走道清扫得很干净,门口刚刚粉刷过,但是有个地方不太对劲。楼上,有着闪亮白色扶手的宽阔长廊将一排卧室连在一起,每间卧室都有私人盥洗室,后面还有供仆从使用的狭窄楼梯。与周围不同,位于建筑最西端的卧室年久失修。窗户玻璃已经破碎,朽坏的木条穿过窗框。我向上看,一只麻雀平稳精巧地站在一块破碎的玻璃上,低头向里面看。那么,这里一定就是鬼屋了。

一名叫作威廉·泰德(William Tydd)的英国警官,在 20年代住在这个食堂,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尽头的卧室经常是空置的。在回忆录《孔雀梦》(Peacock Dreams)里,泰德记载了他搬进食堂的最初几年(在奥威尔到达之前),一名年轻的英国见习警察,“无法忍受无时无刻不在袭击我们每个人的思乡病,来到四个月后开枪自杀。他四肢敞开地躺在窗边的地毯上,把霰弹枪的枪管放进嘴中,然后扣动了扳机”。后来,一名不知情的爱尔兰警官被派到训练学校从事缅甸语教学。他住在食堂里,房间被分配到这个尽头的卧室。他在第一天早晨,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来吃早餐的时候踉踉跄跄。他告诉其他警官,他刚刚入睡,就被一个梦魇惊醒,在梦魇里一名男子躺在窗边的地板上,将霰弹枪放进嘴中,扣动了扳机。

在我去食堂之前,我把这个卧室的照片拿给一位住在曼德勒的缅甸朋友看。“哦!是那个闹鬼的地方吧?”她问。她对当年英国警官的自杀一无所知,但是她告诉我每隔十年就会有一个人死于那个被诅咒的房间。最近一次事件,她回忆,大概发生在五年前,一名警察被刺死。

后来我向一位认识的上了年纪的缅甸牧师重复这些鬼故事。虽然南传佛教是缅甸的主要宗教,但这种佛教混合了浓厚的万物有灵论的信仰,牧师告诉我缅甸人信仰蕾芭雅(Leippya,死者的灵魂,或者直译为蝴蝶)。如果没有把蕾芭雅从死者的肉身正常护送出去,蕾芭雅就会骚扰生者。牧师把废弃卧室的凶杀事件归因于英国见习警察备受折磨的灵魂。“那个地方是邪恶的,”他肃地摇着头说,“应该把它烧掉,夷为平地。”

看门人陪着我绕到院子的后面,一间孤零零的外屋隐现于一片萧萧竹海之中。通往卧室的仆从专用楼梯已经烂掉,从一楼望去只有一个难看的无路可去的门道。我做了最后的尝试,试图寻路进去,遭到拒绝。我慢慢地沿着马路走回,想着最近读过的一本关于殖民地的回忆录。那本回忆录警告,旧日经常重来,骚扰我们,并且态度坚定地宣称,任何人只要在缅甸度过一段时间,早晚会看到鬼魂。

当奥威尔前往缅甸的时候,他被鬼故事吸引。他孩提时代的一位好友杰茜莎·布迪康(Jacintha Buddicom)写过一本《艾里克和我们》(Eric and Us),讲述她和奥威尔的早年友谊,展现了一个不同于后来务实的奥威尔的形象。她声称奥威尔最喜欢的故事是鬼故事,奥威尔在写作生涯中从未写过一本鬼故事,让她惊讶。他喜欢詹姆斯(M. R. James)笔下有着瘦骨嶙峋的手指、失神的眼睛的鬼魂,曾经在圣诞节送给布迪康一本布拉姆 ·斯托克(Bram Stoker)的《德拉库拉》(Dracula),还有一个十字架和一瓣大蒜(防范吸血鬼的措施,这样她就不至于像他读的时候那样惊恐)。奥威尔曾经住过的食堂里那间发生过自杀的废弃卧室,或许已经骚扰过他。在《缅甸岁月》里,约翰 ·弗洛里死于惊人相似的方式。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用霰弹枪枪口顶住胸部,把自己放倒在床边的地板上,后来仆人在这里发现他。

(节选自《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艾玛·拉金著,王晓渔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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