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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小园香径,几家灯火:时光里的燕南园故事

2023-03-31 12: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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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好柳霁琳李恬恬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小园香径,几家灯火 /

时光里的燕南园故事

作者 | 李好 柳霁琳 李恬恬

万喆与燕南园的故事始于一次“迷路”。

那是她来到北大的第三天,天边擦着微醺暮色的傍晚,走进这片古朴静谧的园子,就像走进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那时她还没有记清学校的路,明明是误闯陌生区域,但素雅的青砖、安静的小院、蓬勃的爬山虎、烂漫的野花构成的奇妙图景,完全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躁,她想,那似乎是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

与燕南园的邂逅因着那天绚丽的晚霞与柔和的风而显得格外浪漫,万喆后来的校园记忆里,燕南园也成为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和很多同学一样,她也喜欢在闲暇的午后来这里散步,喜欢清晨透过树荫漏到地面的细碎阳光,喜欢青藤上晶莹的露珠,喜欢开成紫色花海的二月兰。

大三的春天,万喆结识了燕南园住户严女士,那时严女士正和家人一起坐在61号院里涮火锅,仍留有寒意的傍晚,火锅的腾腾热气给人带来丝丝暖意。严女士热情地向万喆和同行的朋友招手:“不用惊讶,你们也可以随时到这来,地方是免费开放的,涮个火锅烤个肉都行,你们自己操作就可以。”

万喆后来知道严女士是一位退休教授,她们的交往也渐渐多起来。有时万喆会在没有课的晚上来和严女士聊聊天,一次次星空下的促膝长谈中,更多关于燕南园的故事,也如卷轴一样缓缓地在她面前展开了。

“从荒草到二月兰”

“第一次来这里,院子里都是荒草,当时我们差点就不愿意到这儿了。”严女士跟万喆说起自己和家人初到燕南园的经历时,正是二月兰开花的季节,一朵朵小小的紫色花儿连成一片芬芳的海洋。

严女士和丈夫曾经都是清华大学的老师,在收到北大的聘任书后,严先生心系母校,没过多久就决定回校任职。要说住宿条件,当时清华要好于北大——清华给他们分配了带有全套家具和电器的房子,而北大提供的便是燕南园61号院。不过那时的院子似乎无人打理,院墙年久失修、杂物四处堆放、杂草杂树丛生,这便是严女士第一次看到这处院落的情景。“我和我先生是从树堆里钻进来的。”说起年轻时的这段经历,严女士眼角的皱纹里漾起恬静的笑意。

看来,燕南园的独特气质终归是无法被替代的。

万喆也忍不住笑起来,脑海中那对拨开树丛走进燕南园61号院的年轻夫妻仿佛就站在眼前,比起家具电器齐全的房子,他们最终仍然选择了这方掩映在古树下的小小院落,而今天,斑驳的墙面已添新瓦,满园杂草也已成二月兰。

“二月兰开花的时候,会有很多学生过来,一个个兴奋地举着手机、相机拍照。我女儿也在读大学,课业、实习压力都很大,不知不觉中她就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所以看到这些学生因为二月兰而由衷地高兴,蹦蹦跳跳的,我总会很欣慰,欣慰他们可以暂时从繁忙的生活里走出来,也欣慰他们还是纯真的孩子。”严女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和二月兰相关的故事,万喆也回忆着她初次看到二月兰花海的场景——成片的紫色优雅而又梦幻,那一方长满二月兰的院落,就像梦里才会出现的童话世界。

“孩子们边拍照边感叹,哎呀,太漂亮了。我听他们形容这是北欧风情,问我是薰衣草吗,我说当然不是,我感觉薰衣草是一个外来物种,虽然国内每个城市都有薰衣草庄园,但是最吸引我们的还是法国的薰衣草。二月兰就是中国的野花,虽然我在这儿伺弄它们,但其实就是野花……”

“中国的野花”——听到这几个字眼时,万喆有一瞬间感到些许震撼。二月兰自然不是那种随处可见、泯然杂草的野花,但它确实像野花一样坚韧,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长出的新叶被冻伤,也难以影响它次年春天的勃勃生机。于是,熬过一场场秋雨和冬雪,作为几乎是最早开放的一种植物,新生的二月兰总是如约而至,年复一年地向行人递上燕南园第一封春天的邀请信。

严女士记得在驻足观赏的路人中间,曾有一位背着画架的男孩。他安静地支起画板,一笔一画地描摹着眼前盛放的二月兰,从艳阳高照到向日西斜,光影流转之间,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用颜料构建出心中的花园。严女士说,她并不介意自家院子不声不响被绘入画中,相反,她十分乐在其中:在网页上见到这张画作、认出自家庭院后,她单独将之保存了下来,并专门发了一条朋友圈。

经过时光的洗礼,燕南园61号院已从杂草丛生一变而为二月兰的天堂。在那紫色花海中,有严女士躬行劳作的身影,有学生们清脆欢愉的笑声,有作画者源源不断的灵感,更有每一个人都能于琐碎之外收获的舒心。

“展开历史的画卷”

万喆曾问过严女士,为什么不在门前的院子里种菜呢?严女士说,在这里种花,是给别人看的,种菜终归不适合燕南。

不知严女士是否看过季羡林先生写的《二月兰》,每每看到那片紫色花海,万喆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段文字:“一团紫气,间以白雾,小花开得淋漓尽致,气势非凡,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文字构成的画面与现实世界不谋而合,万喆笑看这片仿佛跨越了几十年时光前来赴约的二月兰,在心里默默感谢严女士的决定。

实际上,不只是二月兰,每一处院落,每一片砖瓦,都仍留有岁月的余韵,让人凝视之时,思绪每每悠悠荡回上个世纪,有关燕南园的历史画卷,也得以被重新展开。

1919年,美国教会在京创办的三所学校合并为燕京大学,由司徒雷登担任校长。1925年燕大迁入北京城西郊新址,燕南园便于此时所造。这里本是历经明清两朝的前代废园,屡经战乱,残败不堪,经美国设计师墨菲之手,中西合璧的建筑美学在此尽显。今天,那些小楼院落仍然展示着艺术与住宅完美结合的灵光。

在风云变幻的20世纪,燕南园成为一批国内外顶尖学者聚集的世界。乱世之中,潜心做学问并不容易,但居住在这里的学者们从未远离案牍,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全新的观点,延续文化的火光。1932至1933年间,燕南园66号的女主人冰心编写的《冰心全集》陆续出版,这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史上第一部作家个人全集;1957年,马寅初在63号宅院接见《文汇报》记者,发表了他的“新人口论”;1990年,冯友兰在57号宅院完成了皇皇巨著《中国哲学史新编》……可以说,燕南园是当时燕大乃至整个学术界的“圣地”。

学术大家在燕南园留下的不仅是璀璨的成果,还有动人的故事。

1929年6月,冰心和吴文藻在未名湖畔举行婚礼,并于同年入住燕南园66号(时为60号)。装修住宅时,讲求生活情趣的冰心几乎负责了全部设计,而她口中的“书呆子”吴文藻只做了一件事——请木匠在书房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后来,夫妇二人向全校师生开放自己的书房,燕南园66号俨然成为燕大的图书阅览室。不过,这间“图书阅览室”也难逃战火的洗劫,1946年7月,冰心和吴文藻夫妇重返故地,却悲伤地发现,昔日祥和美好的燕南园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他们的笔记和教材也被一扫而空。见此情景,冰心久久不能平静。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她在《丢不掉的珍宝》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还能思想,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我会重建家园……”此后,她与回到燕南园的老教授们共同投入重建工作。二十世纪50年代,经过调整和翻新,燕南园终于恢复了往日面貌,这一方静谧天地也再次成为中国学术界的摇篮之一。

1952年,燕南园56号成为整个园子里最热闹的院落——院门前繁樱如雪,花香四溢,一群群师生因着这片美好的景致慕名而来。而这位浪漫的主人正是时任北大校长的周培源,他在小院内种满鲜花,并向所有师生开放,大家亲切地称这里为“周家花园”。司徒雷登说:“盖广义之大学教育,乃在实验室、图书馆以外之共同生活,于不知不觉中彼此互相感化。”燕南园成为“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成为师生心中共同的精神飞地,或许也与这种深深嵌入日常生活的心灵交融息息相关。

宗璞在《霞落燕园》中回忆道:“燕南园54号有大树桃花,从楼上倚窗而望,几乎可以伸手攀折,不过桃花映照的不是红颜,而是白发。”1980年,侯仁之前往哈佛大学探望阔别多年的恩师洪业。四十三载前,侯仁之在燕南园54号小楼二层的客厅里作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英语讲演,而“煨莲师”洪业正是他的第一位听众。将至而立的青年学子立于一端,用英文展开将贯穿他一生的“地理上的北京城”;已过不惑的老师合掌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纠正他每一个微小的语病。那时,小楼窗外正是宗璞笔下的大树桃花,春暖花开,藤桃并茂,桃李不言,下已成蹊。

时光荏苒,多少恩师作为不言的桃李从燕南园走出,培育着代代学子,延续着学术之火。从1954年至2011年,我国民法大家芮沐先生一直在北大任教。年过古稀之时,他仍然蹬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自燕南园65号出发,穿越校园,赶到教学楼为学生上课。

在燕南园66号旁边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花匠碑”。万喆不明其来历和意涵,查阅资料后才知道,此碑为乾隆年间负责园林管理的官员所立,意在祈求花神庇佑、照护花木常青。花匠将护花之愿铭刻入石,而学者将护“花”之心泻诸笔端。他们以书为田、执笔作耒,在原本贫瘠的学术土地上开出满园春色以飨后人。

后来每每看到这块“花匠碑”,万喆总不由得感慨万千——在这草木繁茂、芳香流溢的燕南园,两种不同的“花匠”跨越历史的星河,遥遥相望,直到今天。

“我们的生活和梦想”

燕南园62号院曾是我国著名文学史家、诗人林庚先生的住所,现在住在这里的,是林庚先生的外孙和外孙媳妇。

万喆曾与严女士一道前去拜访,迎接她们的是一对和蔼可亲的中年夫妇。他们现在五十多岁了,没有孩子,生活倒也悠闲,平日里喜欢养花弄草,因而和严女士走得很近。严女士笑着讲述他们之间因鲜花产生的友谊:“有一次我到62号院门前那条路散步,被院里的花吸引了,我们的交往也是从交流种花经验开始的。后来我种了好看的花就会给他们送去,他们有开得好的花也会让我去挖几株带回家。”燕南园中简单的花草将邻里系在一起,种花、送花、赏花,构成了园子里生活的人之间平凡而浪漫的交流。

万喆觉得,燕南园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于园子外的人来说,这里是琐碎日常结束后的放空之地;对于园子里的人来讲,这却是他们每一天都要回归的最日常的港湾。将人们勾连在一起的除了花草,还有共同的记忆,有他们共享的属于这片小世界的宁静与祥和。

严女士告诉万喆,许多年前的燕南园还未封闭起来,各户人家的院子都能一眼望遍。南边的围墙开着三个铁门,不同的铁门于不同时间开合,不同的人从不同的门里走出或走进,大家的人生就在铁门的清脆碰撞声中发生了奇妙的交汇。

那时,从62号院走到墙根,可以看到一条小路,小路前方有一栋小楼,二楼是书店,一楼是邮局,邮局门口还设有小超市。燕南原住民的生活于此产生了更加紧密的交融——从书架上拈起一本书,抬头可能就会碰到自己的邻居;从窗边望下去,也许恰好能看到站在超市门口闲聊的主妇;而那个绿色的邮筒,则传递着数不尽的柔情与思念。

“那栋小楼早就被拆除了,燕南园的南边也只剩下一个入口,过去的时光已经成为只有我们这些老住户才知道的故事啦。”严女士笑着说。

不过,那些平凡而温柔的日常并没有随着园内某些建筑的拆除而骤然结束,今天的燕南园依然盛着缕缕炊烟和几家灯火,也安放着往来人细碎的梦想。

万喆从宿舍楼到图书馆时总喜欢从燕南园穿过,课业繁重的期末季,每次在安静的园子里走一走,总能缓解焦虑的心情。应付大量考试和作业并不容易,有时心情实在烦躁,燕南园对于她来说就成了某种力量的来源。有一次,她在路边浇花的水柱下看到一道弯弯的彩虹,有几位同学蹲在旁边拍照,在那一瞬间,她想:这也许就是生活的小确幸吧,不管多忙多累,我们身边总会有美好的事物,也总有观赏美好的人。

因为拥有雅致的美景和古朴的气质,燕南园总会作为取景地出现在艺术爱好者的笔尖下和镜头中。一个午后,万喆正和严女士一起散步,恰好看到一个女孩子正拿着专业设备拍摄面前长满爬山虎的小屋。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热情地向她们介绍这是在拍期末作业。完成之后,她专门为严女士拍了一张特写,那张照片严女士现在还留着——照片里的她身着紫色上衣,坐在玻璃桌前浅浅微笑;她身后是小屋斜斜的屋顶,旁边是刚刚冒尖的二月兰新苗。或许镜头收进了太多阳光,她的发丝被染了金色,二月兰嫩绿的叶片也仿佛被附上梦幻的光晕。

后来万喆才知道,那个女孩拍摄的被爬山虎拥抱的小屋现在还有人居住——小屋阁楼里住着一位艺术系博士兼编剧,或许某个酣甜的午后她会坐在窗边,将眼前的燕南园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她会写些什么呢?万喆想,也许会有严女士在月亮门前搭起的花架,也许会有林夫妇精心打理的花圃,也许会有64号院独居老人于深夜亮起的澄黄灯光,也许会有结伴而行的友人朗朗的笑声……

2022年,燕南园进行了一次整体改造,有些独属于燕南园的风光在这次改造中销声匿迹,不过那种岁月沉淀出来的气息却没有改变,居住其中的人们也依然热爱这里的生活。虽然多年后可能会搬走,但严女士仍然精心打理着自家庭院,她用燕南园修路时产生的废弃砖块在门前铺成一条弯曲小径,希望来年可以招呼大路边停留拍照的学生走上这条悉心铺就的虎皮路,更进一步地与春光撞个满怀。

踏上那些错落铺陈的石块与砖块,万喆又想起初见燕南园的傍晚。她记得暮色掩映下的石砖缝隙里,正有小小的花朵探出头来,如果说园子的静谧让她感到心安,那么这些顽强的花儿,便让她收获了生的力量。

想来,也许燕南园的部分吸引力,正来自“不规则”缝隙中的破土生花。捱过历史上的每一段黑夜与寒冬,她依然能用广阔的胸怀拥抱每一次昼降与春临。也因此,由燕南园滋长的生命旋律,至今仍绕梁不绝。

(文中“万喆”“严女士”均为化名)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李好、柳霁琳、李恬恬:小园香径,几家灯火:时光里的燕南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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