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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道坚版“一言止杀”考
杜道坚(1237-1318),号南谷子,当涂人,宋末元初著名道家学者,宋度宗赐号辅教大师,元代亦受尊崇,曾被元世祖召见,住持杭州宗阳宫,授杭州道录、教门高士,赐号隆道冲真崇正真人,著有《道德玄经原旨》《玄经原旨发挥》《关尹子阐玄》《文字缵义》等。在其生平经历中,有类似于丘处机“一言止杀”之事,因发生在南方,可称为南方版“一言止杀”。对此,研究者普遍认为是事实。(参见杨国宜《杜道坚考》,《古籍研究》,1997年第3期;卿希泰《杜道坚的生平及其思想》,《宗教学研究》,1997年第4期;汤其领《杜道坚与茅山宗之传承》,《中国道教》,2005年第5期)丘处机事已经杨讷先生考证,认为是全真教教门弟子编造。(杨讷《丘处机“一言止杀”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62页)杜道坚事如何,属实还是编造?需要借助相关文献进行查考,以期对之有较为明确的认识。
完整记载杜道坚生平事迹最早的文献是赵孟頫《隆道冲真崇正真人杜公碑》(后文简称《杜公碑》),关于“止杀”的记载如下:
属天兵南渡,所在震动,玉石虑毁于昆冈,黎庶沦惧于涂炭。弓刀曷措,莫救乡闾,衣食无从,忍填沟壑。真人冒矢石叩军门,见太傅淮安忠武王于故乡,披胆陈辞,为民请命。王与语,大悦,恨见之晚,军麾为之敛兵,民社因之按堵。遂俾驰驿入觐帝阍。(赵孟頫《松雪斋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元沈伯玉刊本)
据此,杜道坚见伯颜是在其故乡当涂,经过杜的“披胆陈辞”,达到了“军麾为之敛兵,民社因之按堵”的效果,则受惠者不止其乡闾,还包括其他地方。但这种说法难以证实,记载元军南渡灭宋过程最详细的是刘敏中的《平宋录》,与之相关的内容是:
(至元十二年二月)戊午,丞相观贾似道、孙虎臣兵众数十万,势若云屯。己未(十八),丞相指挥诸将,授以方略,夹于江岸,树炮弓弩等具,并力攻之。丞相暨阿珠乘舟督战,宋兵大败,追杀数十余里,江面流尸,水为之赤。贾似道、孙虎臣仅得脱。太平州孟之搢出郭迎降。是日,建康翁都统遣人来报云:“赵制置弃城遁去,请大丞相速至,受归附。”丞相先遣吕文焕及招讨索多,按察副使焦宽甫等赍榜文往建康抚谕军民。丞相进兵过太平。三月癸酉(初二),至建康,大赉三军。(刘敏中《平宋录》卷上,《丛书集成》初编本)
可知至元十二年二月十八日,伯颜指挥军队与贾似道率领的宋军大战,战况惨烈,宋兵大败,太平州(府治为当涂)投降,至三月初二,已至建康,在当涂停留的时间应很短,其间若有影响以后军事政策事发生,应该会有记录,但未见有杜道坚见伯颜之事的记载。再者“军麾为之敛兵,民社因之按堵”也不是事实,最显著的反证就是常州之战,因受到宋军激烈抵抗,元军战胜后,进行了屠城,(刘敏中《平宋录》卷中,《丛书集成》初编本)与敛兵、按堵之说相差甚远。
晚于赵碑的杜道坚传记是朱右(1314-1376)的《杜南谷真人传》,对止杀的记述有所变化:
至元十三年,元兵南渡,所至震慑。道坚慨然冒矢石出,叩军门,谒太傅、淮安王伯顔,曰:“宋祚当终,历数有在,王诚不杀,则民归有赖。”王悦其言,禁将士下未附者毋劫掠。(李修生《全元文》卷一五五二,凤凰出版社,1998年,第648页)
首先时间改到了至元十三年,地点虽未明言,但显然是指临安而不是当涂,而且加入了杜道坚的话语。朱右年辈已晚,未见过杜道坚,所记当是据赵碑改写,“宋祚当终”等语恐是想象之词。元军进入临安,确实未大开杀戒,所谓“市井熙然,秋毫无犯”,(《平宋录》卷中)有亲身经历的汪元量,在《醉歌》组诗其六中也说:“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汪元量《增订湖山类稿》卷一,中华书局,1984年,第15页)但主要是因为城中没有抵抗,宋太后和皇帝直接投降了,再者伯颜在南下前元世祖曾叮嘱他:“古之善取江南者,唯曹彬一人。汝能不杀,是亦曹彬也。”(《平宋录》卷上)表明尽量以和平手段取江南是当时元朝君臣的既定策略,所以伯颜“不杀”其实并不是因为杜道坚之言。
王祎(1322-1373)在《尚德斋记》中也有一段对杜道坚的描述:“有南谷杜真人学道吴兴计筹山,国兵南伐,宋且纳土,乃杖策军门,为民祈命。丞相淮王与语大说,一如其请。”(《全元文》卷一六八九,第457页)更为简略,没有增加新的信息,他可能读过赵碑、朱传,或者是听尚德斋的主人道士胡尚德说的,因为胡是杜道坚的再传弟子。
综上可见,杜道坚为民请命之说源于赵孟頫碑文,朱、王的记述都是以此为基础,进一步问题是,赵孟頫的依据是什么?其实《杜公碑》本文就有说明,赵氏文集的明唐廷仁刊本、城书室本称:“其高第弟子姚志恭、孙拱真以真人事状,请大洞法师张君嗣显遇余溪上。张君于真人有云霞之契,于孟頫有道义之交,俾撰新铭,用彰玄德。孟頫,粤从髫岁……”
城书室本《赵文敏公松雪斋全集》卷九《杜公碑》
但元沈氏刻本《松雪斋文集》此处却作:“其高第弟子孟頫,粤从髫岁……”没有中间的内容,从文意看,显然前者更为连贯通顺,沈刻本可能有脱落。(关于赵孟頫文集版本的介绍,见《全元文》卷五九一的说明,第2页)
《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元沈伯玉刊本《松雪斋文集》卷九《杜公碑》
如此,《杜公碑》的来源无疑就是由杜道坚弟子姚志恭、孙拱真提供的“事状”,这也符合一般撰写碑志的流程。则杜道坚为民请命之说可追溯至姚、孙等杜门弟子。
弟子是否闻之于师呢?史无明文,不过有一旁证,《丛书集成》初编本《平宋录》有杜道坚序,文中对伯颜推崇备至,称:“今国朝之兴,元辅之臣,股肱爪牙之士,辨博之人,肩摩踵接,固多有之,以仆所觏,未有逾于太傅者也。用兵江汉,不嗜杀戮,城下之日,万姓谧然,是太公之将也。辅我圣皇克正大位,是子房之傅也。”
《丛书集成》初编本《平宋录》卷首《杜道坚序》
从自述看,并未言及他曾向伯颜“披胆陈辞”,而请他作序,也只是因为“惟耆艾是求,次及于仆”。故可推测,杜道坚见伯颜为民请命且有效的故事,当是逝世后弟子们制造出来的。
接着的问题是,杜门弟子为何这么做?这自然容易令人联想到丘处机。丘处机一言止杀的故事出现于窝阔台时期,最早可追溯到《玄风庆会录》序文,序撰于1232年。故事完整的呈现则是在姬志真撰写的《长春真人成道碑》,撰写时间在1234-1238年间。之后李道谦在至元十八年(1281)《全真第五代宗师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内传》中又有内容上的增补。(以上叙述据杨讷《丘处机“一言止杀”考》,第1-62页)所以到杜道坚去世的1318年,丘处机一言止杀的故事当已在社会上广为传播,同为道门中人,姚志恭、孙拱真不应该不知道,他们替师父编造这一故事,可能是受到全真教的启发,于是仿造了南方版的“一言止杀”,表面为尊师,实则是为抬高杜门弟子的地位。
将杜道坚与丘处机并提,元人已是如此,杨维桢《尚德斋铭》:“尔祖著经尊九流,一德授受长春丘。长春丘后为计筹(杜南谷),计筹弟子今浮休。玄牝有得天同游,五千之言俱赘疣,幽关相见西青牛。”(《全元文》卷一三一六,第47页)以杜道坚接丘长春。王祎《尚德斋记》表述更加充分:
惟我国家之兴,用兵中原,草昧之际,丘长春氏者出,实以其道上启圣明,以开物而成务,生民免于涂炭,而受其赐为甚大。及江南既一,天下大定,时则玄教大宗师张公复用其道,以佐佑乎财成辅相之宜,其用之所寓者益密,而功之所及者益广矣。当其间,有南谷杜真人学道吴兴计筹山,国兵南伐,宋且纳土,乃杖策军门,为民祈命。丞相淮王与语大说,一如其请。及入奏对,言论慷慨,深契帝衷。寻上疏言求贤、养贤、用贤之道,天子悉嘉纳之。其道视丘公、张公于是为无愧矣。(《全元文》卷一六八九,第457-458页)
杨、王二文均是为胡尚德道士作,他们都联想到了丘处机,此看法或者当时已是共识,或者可能就来自胡尚德,后者可能性更大,他是杜道坚的徒孙,说明在杜门弟子中,这一南方版的“一言止杀”故事一直在流传,而且逐渐扩散到了士大夫群体。
无论丘处机还是杜道坚的,“一言止杀”都是典型的宗教叙事,因此往往经不起史学的考证,不过,正像伪材料可以有真用处一样,编造的“伪故事”也能反映真情态。就杜道坚此事看,极有可能是弟子编造的,道士们之所以这么做,主要目的即在于借助与皇权建立联系以巩固、提升自身的地位,并以此扩大影响、吸引信众,显示出中国古代社会“皇权至上”的性质和其中宗教团体的真实处境。所以,对宗教故事不能简单斥之为伪,以至弃之不用,甚至嘲讽,而应在历史实证而外,注意它的出现情境、演变过程以及背后的群体心态等,如此,方能“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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