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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不亮不行,太亮也不行

卢小波
2023-03-29 21: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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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夜晚,太太刚进门就说,今晚外头怎么这么亮?我到窗口一看,果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却像六七点钟的夏日黄昏。我解释说,这是因为云层太厚,城市的灯光太亮,从云层上反射回来的效果。你以后注意看,凡是阴天的夜晚都是这么亮。

卓别林有一个爱情片,叫《城市之光》。我笑言,这也叫“城市之光”啊。

我不想透露自己的年龄,但我经历过火把、蜡烛、煤油灯、白炽灯、LED灯,以及遍地“夜景工程”的年代。听起来,我是个老人,似乎还是长寿老人?

年轻人,你错了。前一段,我跟个70后同事聊天,谈起使用“马灯”的经历。他笑了笑:“我用过呀。”轮到我吃惊了,赶紧问,你怎么可能用过?答,小时候,就在闽东乡村,也没有通电啊,能源可不就是煤油嘛。

美国社会学家安德鲁·阿伯特说,过去200年中,任何一个活到五六十岁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三次或四次社会重大转变。这些人都认为,他们自己所经历的变革是最伟大的。但他又说,历史的变迁和过渡是连续的,放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看,也不见得有多么独特。他举例说,1933年的德国,有四分之一的人经历过俾斯麦担任总理的时期。更不要说,这些人还经历过一战和帝国的分分合合。

我的理解,他是在说,时间似乎是快的,但历史似乎又是慢的。五六十岁,或年龄更长的人,方能深刻体验这一点。

有一本关于牛顿的传记描述,17世纪的大城市——伦敦,忽明忽暗的火苗和灯笼,是仅有的人造光源。除非月亮露脸,否则漆黑的夜晚极其危险。小偷和强盗横行街头,警察要到遥远的未来才会出现。敢冒险外出的人要自己提着灯笼,或是雇佣一个强壮男孩,手持用油脂浸泡过的绳子绕成的火把,照亮路面。当时的谋杀率之高,为今日的5倍。

想想我小时候,在沙县偏僻农村(就是沙县小吃的那个沙县)。在1970年代初,除了治安以外,夜间照明比300多年前的伦敦,也好不了太多。没有电灯,用的是蜡烛和油灯。

当年的课本和学生作文,经常有一句话:“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每逢没有星月的阴天,黑夜之黑,确实让人感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

记得有个夜晚,我站在田埂上,大团的云突然飘过来,连稻田的水面,都反射不出光线。像个黑色大锅扣在头上,我一步也不敢向前迈。还有一个黑夜,我是摸着路边石墙回家的。那一路石头给手的粗糙摩擦,我猜就是盲人的感觉。

当地农民用不起煤油灯,跟17世纪的伦敦人一样,照明靠的是火把。邻居的男人们,有一整套以毛竹片制作火把的流程,先把竹片捆成一把,放在石灰池里泡,后又放进水塘里浸……我还小,不可能记得这一整套工艺,但很清楚地记得,这些叔叔“秉竹夜游”的情景。竹子做成的火把,无烟且耐烧。竹火把插在厅堂的墙上或屋梁上,就是全家唯一的光源。

那么,县城会好得多吗?有个朋友,年纪比我稍长几岁,住在沙县县城不算很边缘的区域,也一样没有电灯。他说,直到1968年,全家人一到夜里,从这屋到那屋,手里都得半捂着一根蜡烛走动。由此而言,我那年9岁的朋友,跟300年前十几岁的牛顿,在夜间也差不了太多。

如果穿越回当年当地,无论是谁也无法想象,有人在未来,会为这个世界过于明亮而烦恼,会跟滥用光明的人作斗争。

有医学家感慨地说,当今几乎所有城市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在明亮的灯光中。甚至在临终时,在陷入永久黑暗之前,也要暴露在病房刺眼的光线之下。

有个朋友参观了某大品牌的养鸡场,回来后说,你知道那些鸡,为什么长得特别快吗?养鸡场晚上是不关灯的,鸡们夜里也不停地吃吃吃,才可以尽快进入屠宰程序。

前些年,到处大搞“夜景工程”。我们小区进门处,三棵大树也被打上了夜景灯。从街面看进庭院,果真是好看了。在有层次的景观灯照耀下,三棵正值盛年的大叶榕,就像三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可是我心疼,几次找物业投诉,人要睡觉,树就不需要睡觉?让你天天开着灯睡觉,你的身体能受得了?终于说服他们,给大树熄了灯。

去年的川藏之旅,一路想着,要好好看看璀璨的星空。到了巴塘后,黄昏时我和旅伴一起,温习了手机拍星空的白平衡参数。按照内行驴友的指点,夜里开车出县城好远,准备去欣赏高原的星空。天是够黑的,我们停在路边的空地上,把镜头仰对星空。可是,深夜的318国道,远近流动的车灯,依旧一闪一闪。

于是,跨过了一条河,远离了国道干线,远处的村庄也安详静谧。这下总行了吧?可我们才把镜头架起来,一道锐利的强光,就从数百米外准准射来,伴随一声远远的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后来上网查了查,这种强光手电筒的性能,都是冷光源,使用寿命是10万小时。人类的光明,真是无远弗届啊。

不亮不行,太亮也不行,人类为“光明”所苦久矣。据报道,目前,全球建立了21个国际黑暗天空保护区,意在避免光污染。国际暗天协会划定的标准,是在700平方公里范围内,没有人造炫光辉光,保持星夜质量和夜间条件。

人类艰难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现在又要费尽心力,在物理空间上保护黑暗天空。我自己,也是从“黑暗”走到“光明”,但又时常向往“黑暗”。人与文明的过犹不及,恐怕远不止这一点。

 

    责任编辑:李勤余
    图片编辑:沈轲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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