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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波读《梁漱溟往来书信集》︱“胸中只是充满了希望和兴趣”
一
1975年7月15日,在起笔数十年后,梁漱溟最终完成《人心与人生》,自觉“平生大愿基本上可了”,随后开始整理存信,以自记或批注的方式订正写信日期,交代相关背景。此时他已年过八旬,民国时期的师友多已过世,乡村建设运动中的追随者也所剩无多,且星散于各地,各人在1949年后历次政治运动中命运多舛,多已是积年不得相见。故梁漱溟整理往来书信,除个人性的交待后事外,亦有怀念友人、为过往的团体生活留存见证之意。
这一用心为梁漱溟长子梁培宽所体察与继承。他穷多年之力,编注《梁漱溟往来书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以梁漱溟藏信为基础,并在刊物、书信集、文集、图书馆藏手稿乃至拍卖会、网络中苦心搜集梁漱溟往来信函,本次(第四次)梁漱溟书信结集共收信七百六十一封,比之前多三分之一强,可谓目前最完备的梁漱溟书信集。
《梁漱溟往来书信集》,梁培宽编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1079页,128.00元“往来书信集”中,“来”的部分相对较易编订,多只要掌握收信人个人藏信即可;“往”的部分则不同,因为寄信对象不一,分散于众人甚至众多机构之手,除非写信人有存底稿或另行誊录习惯,否则搜集匪易。梁培宽历时多年,苦心搜集,且又因存有数十封梁漱溟家信,终使此编《梁漱溟往来书信集》往信与来信数量几乎平分秋色,篇幅则尤有过之。而通过将往信与来信互相连接,梁漱溟的人际网络与互动过程得以完整呈现,他的学行与精神面目也因此更为清晰。
信件亦可算一种文书,有其物质形态与文体格式。编者对此颇有自觉,表示“为使读者能够完整领略书信原貌,此书中留存有原件或底稿的部分书信格式复原了其本来的样态”。即在文字排版时尽量保持原信款式与书写形式,包括天头地脚、抬格、以小字书写、随信批注等,编者并考订写信时间、注释信件相关人事与时代背景,与梁漱溟年谱实可并观。有些亲属关系的考订,非梁漱溟家人实难着手。凡此皆为此次书信结集的优长处。
梁漱溟一生以“再创中国古人讲学之风与近代社会运动结合为一”为目标,只要可能,即生活于“朋友团体”之中。编者体察此点,以“亲师取友”为梁漱溟一生的关键线索,前言题目即作“创造朋友团体,永念师友情谊”,以此作为编注书信的基点。编者将梁漱溟往来书信按照师友、有关人士、政界人士及有关机构、家人四类分别编排(每类内部大致以时间为序),如同以梁漱溟为中心的差序格局,亦形似传统学案体家学、弟子、交游、从游、私淑的次序。另外,往信与来信并未混排,而是分列上、下两册(梁漱溟家信例外,置于下册最后),上册以梁漱溟为唯一主角,以免其他人喧宾夺主。
梁启超致梁漱溟,1925年10月1日。艾恺致梁漱溟,1980年2月26日。此种以梁漱溟为中心的编排,利于展现其精神面目以及生活世界的层次,但亦有弊。往信与来信分排,则寄、复信的对应关系被割裂,查找颇为不便;书信分类编排,则不可避免会将同一时期的书信编入不同类中,与只按时间先后顺序编排的书信集相比,对某一特定时期不同信件的相互关系的揭示略显不足。而人与人关系性质难定,且每随时间发生变化,故对通信人物分类实颇为困难,间有可商可处——如师友与有关人士的区分,似以是否与梁漱溟保持一致为界,蔡元培与马一浮都仅列为“有关人士”,颇有门户之意。故读此书信集时,应将分类做暂时的权宜看,不可太过拘泥。
不过,这是以今日的“学术标准”而做出的判断。梁漱溟一生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学问中人,乃是“问题中人”,并有“悔不该误入知识分子丛中”之慨。笔者想,以上对这一书信集的“学术价值”的探讨,在梁漱溟眼中,大概仍是不脱“知识分子气”的表现吧。故对梁漱溟的往来书信,首先存在个读法问题,本书信集不当仅以“学术史料集”为标准,其异于一般“学术史料集”的地方,乃至让专业学者因不合体例而生出的龃龉感,或许正是进入它乃至梁漱溟本人的关键点。以下笔者结合自己对梁漱溟学行的理解,谈谈对这个问题的一些摸索性想法。
二
梁漱溟跃上时代舞台,始于1920年代初《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出版。这本他后来认为“甚多错误,其可存者不足百分之五六”的演讲集为当时“东西文化论争”开辟了新视野,一举奠定了他在五四后新思想界中的地位。但之后不久,梁漱溟以西式大学分科教育忽视人格养成,学院生活割裂知行,决定离开北大,聚徒讲学,以“人生向上”为宗旨,“再创中国古人讲学之风与近代社会运动结合为一”。
梁漱溟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时期,1921年。这是一个非常“梁漱溟”的选择:“回头认取自己最真切底要求,而以他作出发点”,“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全无学问或事功之见存”。此后直到1949年,他一直生活在自愿结成的朋友团体之中,以“朋友相聚处就是我的家”自许。友朋亦认为“梁先生以宋元讲学之风倡导于世,师弟之间,纯以感情相熏陶,大异今日烦闷枯窘之学校教育”。
此种“纯以感情相熏陶”,以公开的互相规箴与个人自省为基础。《梁漱溟往来书信集》收录此方面书信颇多,仅举一例。1930年,黄艮庸致信梁漱溟,认为“吾师一向的精神态度,全体甚好;唯微觉仍有几分客气,此即生对吾师未放心处。青年易为气所动,稍一不慎,恐人人以意气相高,而恻怛悲悯之怀无从以见。然恻怛悲悯之怀乃村治运动之真骨髓”。梁漱溟阅信后自记:“黄君之言深切吾病,读之不胜警惕。……余一向以矜气浅衷,改化不易,既贻朋友忧;今出与一般社会接,对社会立言,感应捷于影响,犹不知戒,则于今日天下拂乱强戾之气将适以益之,其何能以回众人察理向善之心?吾诚过矣!用志于此,愿改吾过,并以谢当世君子焉!”
这种朋友相处的方式以及流露出的精神气息,近于明清以来儒者的省过会,通过传阅日记与书信、填功过格、写自讼词等方式各自诚意正心并互相砥砺;但也未尝不可以视为五四精神的自然延伸——“团体的生活”就是“德先生”的基本含义之一,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结成互助性社团,以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式集体自省,砥砺学行,亦明确见于恽代英、毛泽东等五四青年。这也就意味着儒家与五四混溶在梁漱溟的精神与生活之中。
三十年代从事乡建运动时期的梁漱溟梁漱溟身上儒家的部分学界已谈过很多,我仅说说五四的部分。五四是个将公与真诚视为至高价值的时代,当时的精神宗旨是“私人的一切活动,不管是经济,不管是婚姻问题,什么都得公开谈出”(周太玄语)。这也就意味着,梁漱溟这一时期大量的友朋通信,绝不可仅作私信看,它们不仅在形式上往往在友朋中传阅(写信人亦经常明确指定请某些人过目),且就写者与读者的状态与精神而论,它们本质上都是“公信”,以内外、人己融合为根本前提。
在我看来,这向读者提出了直接的要求。首先要明确的是,团体生活以交往与对话为本,文字不过是偶然遗留的痕迹,有其限度。如梁漱溟所说:“写出的东西是静的,与觌面说话甚不相同,往往不能唤起应有之反应。同一句话,写在纸上不如说在口上。同一口说,在面部精神上有多少差别,而反应因之而异。”而有些问题“非寸笺尺牍所能回答,须当面谈话,逐言追语,方能启悟对方”。故书信中的梁漱溟,与在团体生活中的梁漱溟,实有不容忽视的距离。读《梁漱溟往来书信集》,要理解文字,但不可住于文字,而要以此为起点,尝试从文字的缝隙处感受当时活泼泼的师友交往,以把握流贯于团体生活中的生命与精神。
这里还有个文体问题。梁漱溟的信,亲切自然如与人对晤,这既是天性流露,也是自觉选择。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大成果——白话文欣然接受,强调“用白话即语体文便易得亲切,易得朴实,用文言古语便难收此效果”。“踏踏实实、语语真切”,“断不要玩弄笔墨,失去自家朴实神态”。在他看来,文与人一体,文风之风,即君子之德风之“风”,“明白易晓”的白话文,完全可以蕴藉儒家式的德行。这自然又是儒家与五四混溶的结果,而这一文体与文风,亦提示了当时友朋生活的真切气息。
三
当然,对我个人阅读而言,最感触动的,仍是书信中所见到的梁漱溟的生命状态与精神。单封书信多针对特定事项,为应机之作;但正因为是在特定的人与人交往中留下的文字,有着被任何观念或原则所无法抽象掉的鲜活性,故就阅读体验而论,这些书信如同包含着特定场景的故事化的语录,让梁漱溟讲述乃至提示的道理自然而活泼地流露出来。更进而言之,阅读时多封书信顺次呈现,互相提示,梁漱溟与他的朋友的一些主题、观点、表述方式乃至姿态、语气反复出现,他所处时代的面貌与特征也随之显现。而在个人与时代的对待乃至对峙中,梁漱溟的生命状态与精神最终透了出来。
仅举个人触动颇深的几个例子。首先是出处语默问题。二十世纪中国处于持续的危机之中,在高度的不确定与紧张中做出知行选择,需要的是对整体历史与个人处境的深刻分际感。而在此种危机时刻,不同人对知、言与行的关系的把握,最可见各自心性与时代气息。
梁漱溟书信中即留有不少此方面的痕迹。1949年,中国共产党即将在大陆获胜,对大部分民国知识分子来说,都面临着去留出处的问题。梁漱溟选择在重庆静候大军南下,并先后向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澜表示自己在新时代将“守定‘只发言不行动,只是个人不在组织’之原则”。理由是:“迨外患既除,则事莫大于建造新中国、完成近百年来历史文化之大转变。此事至远且大,贵乎有眼光而甚忌操切,漱所怀百端将一一求证国人,在反响未著商榷未定之时宁以从容恬静为佳。”更在《中国文化要义》自序中表示:“我终是一个思想的人而非行动的人;我当尽力于思想而以行动让诸旁人。”他虽一贯主张知行合一,但在此一历史时刻则谨守知、言与行的分际——若直接的知行合一已不适宜,则转而寻求以言语为行动,达致知言一致意义上的知行合一。若并此而不能为,则闭门著述以俟后世。
1948年,梁漱溟于重庆北碚写作《中国文化要义》。此时避往香港的唐君毅的看法则不同。他复信梁漱溟,认为梁漱溟以“与人为善之精神,长居于坤位,而不能被自觉以居乾位”。对此他理解但不认同。他承认“殖民地岂可久居”,但“孔子亦尝欲居九夷”,“故此间但可一日居,即拟暂不返国内”。出于对大陆反传统的不认同,亦不甘心居于坤位,他宁可居于殖民地以追求“文化中国”式的主体性。姿态高亢而难掩悲心,对比梁漱溟的敬慎镇定,可看出二人心性之不同。
梁漱溟致熊十力,1958年。另一时代转折则为“文革”。“文革”初期梁漱溟家被抄,他被赶往一间小厢房居住,四五十天不得自由。在答复各方关心的若干信件中,他不过说“我胸次只小小不愉快而已”。“事情发生的初期几天内,我稍有些不自然外,却从内心到外表基本不改常度。几天之后到现在就完全平平常常了。” 非常年代通信,或有不可多言之戒;但在“文革”之后,他在通信中述及此事,平淡之气不改,则可见此平淡非出于忌讳,乃是本性的自然流露。
梁漱溟晚年的另一件大事,是他1974年因不肯批孔而遭到批判。他随后在书信中谈“受到围攻,虽不愉快,亦不气恼。人们讶之云‘纹丝不动,若无其事’,盖信然也”。此为逆境中的定力。其后两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捕,“文革”随之结束。而在审判“四人帮”的会议上,他的态度是“未发言,固无必要也”。后有友人在信中批判毛泽东,他则表示自己1938年在延安时与毛泽东争论,“胸次轻松愉快,此情此景,吾一生再未有过”。认为“毛泽东本是古往今来世界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若“未亲接其人”,则“全然不晓得其人”,“缺乏了解”。在几乎相反的历史情境下,梁漱溟的态度是同样的不激不随,他“吾道一以贯之”之处因此得以呈现。
行文及此,不由想到普鲁塔克在《亚历山大传》中的名言:“那些最著名的成就未必都能很好地阐释美德或者邪恶……微不足道的行动、言辞和玩笑反而常常更能表现人物的性情。”因为他们是“灵魂的种种表征”。最后,补充阅读过程中遇到的梁漱溟的一个“微不足道”之处。
梁漱溟颇为关注写信人的笔迹与字体。他认为笔迹强弱反映气质倾向:“字迹嫌小,墨淡,气魄不足之征也。”字体潦草错讹则为心性粗率之征——故他不吝复信指出写信人“来信字体多欠正确……一笔一划不宜多,不宜少”。且每对书信中错字以红笔圈出并改正。在他看来,此虽小道,但所关者非浅。写字如人生,当时时主敬;人生如写字,当一笔不苟。
此亦可见偏于理学与偏于心学者修养之不同。梁漱溟曾收到唐君毅来信,看到其将“国”字写错:“可胜惊叹! 其他的字亦多难辨认,不能不加旁注。”“其人在楮墨间苟且随便至于如此。此似属末节小事,而可觇其人气质近于褊急草率,不为大器,使我嗟讶失望。”他赞张申府“好学深思”,但同时不忘补充其来信“字迹草率,难于辨认”。此等提示心性的细节颇多,读来颇有兴味。
梁漱溟寄宽恕两儿,1939年4月7日。《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的末尾,是数十封家书。其中梁漱溟朴实恳切之态,一如其对友人,而又多了几分煦煦之仁。他在一封写给两个儿子的家书中表示:“我不谋衣食,不谋家室,人所共见。你们年纪虽小,亦可看出。”然就今日而论,此“不谋”倒是最大的“谋”,其子梁培宽以九十高龄而尽力编订乃父书信集,君子之德风,此即明证。
1941年于香港创刊之《光明报》,报名题字为梁漱溟墨迹。最后是一点个人化的感触。1932年,《东方杂志》致函胡适、梁漱溟等国内精英知识分子,征求新年梦想,梁漱溟的回函很简单:“漱所作未来中国之梦,乃十分清楚明白之梦。换言之,即由脚下向前可以瞻见之目的地,现在正自觉地向前一步一步走。若来函所云‘大家只是皱眉叹气、捱磨各自的生命’,在我绝无此感。在我胸中只是充满了希望和兴趣。”这是“九一八”后的第一个新年,中国存亡未卜,在危机达到饱和的时刻,他却仍能有希望与兴趣充盈。生在虽忧患重重但表面尚属承平的今日,我们更没有任何理由不怀着“希望与兴趣”,至少在阅读《梁漱溟往来书信集》时该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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