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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不是为你而写的”
原创 杨照×梁文道 理想国imaginist
提起传统国学经典,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熟悉又陌生。《论语》《诗经》里的很多句子我们从上小学就开始背了,对文言文阅读的训练也始终穿插在我们的学生时代里。
但是除了这些,传统经典和我们好像再鲜少有其他联结,几乎没有多少人真的愿意找出这些古代经典的原文,静下心来把它们读完。
而且,一说到“读经典”这件事,我们或许还会有疑问,在今天,为什么还要读经典?经典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已经过了几千年,难道经典里的那些东西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仍然重要吗?而这些难以靠近的文字现在又该怎么读呢?
对于以上问题,“经典摆渡人”杨照和他的好友梁文道曾经就《经典里的中国》这本书展开过一次分享,在这次分享中,杨照抛出了“经典不是为你而写的”这一独到视角,叩问现实,分享了自己对阅读传统经典的经验和感悟,而梁文道则选择了不同的角度,从当代人对传统文化的误解入手,给出了关于经典的回答。
《经典里的中国》
通过这次分享,跟上他们审慎思考的脚步,我们或许能找到上面问题的答案。
本期内容来自“今天我们如何阅读先人经典——《经典里的中国》分享会”
01.
“经典里到底写了什么?”
我们习惯性地认为传统经典中充满了“仁义礼智”“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尚书》《左传》《战国策》,看着这些有几分抽象的名字,我们甚至很难清晰地想象它们试图勾勒和记载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图景。除了几千年前的制度与礼法,以及当时的社会体系和权力结构,经典里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一读再读的东西?
杨照
我一直认为,如果你要了解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论语》里所有跟子路有关的段落,统统拿出来读一遍。这样的段落有很多,像孔子到卫国去,碰到了卫灵公。卫灵公问政,孔子回答说,“必也正名乎”。子路在旁边,你知道他的反应是什么吗?他反过脸来跟老师说,你怎么会这么迂腐啊?
还有另一个更有名的故事,“子见南子”。说孔子到了卫国,当时卫国有一个有名的美女,叫南子。这个南子是卫灵公的宠妾。但是卫国上上下下除了卫灵公,每个人都知道,南子虽然是卫灵公的宠妾,还另外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男朋友。所以南子在卫国是具有很高争议性的一个美女。
孔子到了卫国之后,南子就叫孔子去见她,孔子去了。《论语》上面的记录就是,“子见南子”。但接下来是什么?“子路不说”,弟子就跟老师翻脸了。第一个原因是,老师你一天到晚告诉我,“未见好色如好德者”。
就是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好色,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比美色更重要的东西。可你自己呢?美女叫你去你就赶快去了。子路在质疑这件事情,意思就是说,老师你说一套是不是做另外一套?
电影《孔子》中的 “子见南子”
其实“子见南子”这件事情,如果我们对孔子到卫国的整个过程有所了解,你会知道子路生气有一个更可信的原因。南子是当时卫国最重要的幕后权力人,所以子路的意思是“你有这么急着想要权力,宁可走后门,去拉裙带关系,就为了要让卫国的国君用你吗?你有这么卑鄙吗?”
子路是这样对待他的老师的,那么孔子呢?《论语》里面告诉我们,孔子的反应是:“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孔子在干什么?孔子在发誓:“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天打雷劈把我打死吧。”
当使者告诉孔子子路去世的时候,《礼记》里面清楚地写着,孔子最重要的反应叫作“哭之恸”。这个“恸”在古文里面有明确的意义,所谓“恸”,就是悲哀超过了礼仪所允许的。
“礼”重要的精神不是“礼节”的“礼”,而是“节制”。人做任何的东西都不能过分,要有一定的规范。但你看,当弟子这样劝他的时候,孔子又怎么反应?他就耍赖,说:“我有吗?我有太伤心吗?我这样就叫太伤心吗?”孔子哭得那么伤心,平复了心情之后,才记得还有一个使者在等他,他才能去问子路究竟是怎么死的。
子路死得非常非常惨,被剁成了肉酱,所以孔子从此“覆醢”。这也是一个很重很重的字,告诉我们说,一辈子他不要看到肉酱,他不吃肉酱。事实上一辈子也没有几年了,第二年,孔子就去世了。这件事情让我们清楚地看出来,孔子不只是一个圣人,他还是一个人。他不光是一个真理制造机,而且是彻底真性情的一个人。
梁文道
举一个例子,像刚才杨照提到子路的死,当然他还没谈孔子的死,在我知道的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精神文明传统当中,老祖宗的死亡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比如说释迦牟尼的死亡。今天包括我在内,有许多佛教人常常都忘记一点,就是释迦牟尼其实是一个死了的人。我这么说,如果在场有佛教徒,可能觉得很被冒犯。但是你回去读经典,作为人,他真的是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呢?是吃了一些坏掉的猪肉。食物中毒,就这么死了,死得很平凡。
今天大家都觉得佛教徒应该吃素,于是你觉得这种死法很不堪,死得不光荣。这太不像话了,一个伟大的宗教精神文明的觉悟人,怎么能因为吃了坏掉的猪肉死去了呢?他应该更壮烈一点,更光辉一点。
可是如果你再仔细去看,记载佛陀生平最后阶段的一些主要的经典,比如说《涅磐经》,你看到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那个时候的释迦牟尼已经很老了,85 岁。他身边最得意的一群门人弟子,绝大部分都不在身边了。他最珍重的两个弟子,目犍连和舍利弗都已经先他而去,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在晚年最后那段时光,他只带着少数几个跟着他的弟子,和一直伴随着他的阿难。
阿难跟他只差六七岁而已,也是一个老人。两个老人风烛残年,互相扶着那么走。走过北印度的城郊,避开所有最重要的城市,离开了他们生前最受尊重的地方,到荒郊野外。他就是那个时候重病去世的。
那完全是风烛残年的感觉,树叶都凋尽了。佛教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老师,至高无上的老师,最重要的教主,走的时候其实是很凄凉的状态。当然,无论是神话色彩比较重的《大涅磐经》也好,还是别的经文记载也罢,对于他的死,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有一点神话的感觉。
那是什么呢?就是在他最后终于涅磐的时候,在两棵树中间,弟子们搭起一个帐篷,遮住老师的身体,让他不要被毒晒。在那最后一刹那,面前是两棵树,就是有名的裟椤双树。它们迅速地、神话般的,不只是长了绿叶,还立刻开花、结果,花又全部凋谢了,果子又全部熟了坠地,然后叶子又掉光。一刹那间完成整个四季的循环。
《英雄》
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你读完《大涅盘》这一段,你就可以发现——仿佛释迦牟尼用他最后那一段时光,那一个月的时光,来告诉大家,什么叫作生老病死,这个病跟死是怎么回事。人作为一个皮囊,在这个世间,终于要走过的是什么样的道路,他活生生地示范了一次,因为他也是皮囊,他做一次给你看。
他也会食物中毒而死,他也会走路走不动,他跟他弟子两个老人也是这么步履蹒跚地穿行在那些树根之间。他用最后的两棵树的神话色彩,做了一个漂亮的结局,让我们了解到——原来,所谓的生老病死,所有的世间的循回,就是这么一刹那,无限地在循环,这就是所谓的轮回。
所以我一直很喜欢《涅磐经》,我喜欢里面的佛陀,释迦牟尼,跟他和弟子的关系。你会发现这全是一些人的故事,跟我们很像的一些人,在我们身边行走。
02.
“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经典?”
在讨论起阅读经典的相关话题时,“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经典”仿佛是一个绕不开的追问。典籍中所包含的社会系统与权力关系可能早已不再契合我们当下的生活,但为什么我们仍然愿意向其中索求,我们又能从经典中找到怎样的回答?
杨照
《战国策》里有一个故事,有一个大臣得罪了国君。但因为他是一个大臣,他有自己的势力,所以国君也要尊敬他。于是国君就找了一个刺客,去刺杀大臣。刺客接了这个命令,就半夜跑到大臣家里面去,准备杀他。
他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到的,去了之后他吓了一跳。这个大臣穿好了朝服坐在那里打盹。为什么?因为马上要早朝了,所以他早早起来,把自己全部都打点好。宁可在那里打盹,也不愿意匆忙。他是这样看待他自己作为一个大臣的位置和职责的。
这个刺客一看,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尽忠职守的人,下不了手。但他也不能背叛他对国君的承诺,那怎么办?文献上只有四个字,“触槐而死”。旁边有一棵大槐树,刺客一下就撞上去,把自己撞死。
《英雄》
你们一定会笑吧?但是你要知道,在《左传》里面这样的死太多太普遍了,以至于我们不能这样轻估。他们真的跟我们非常非常不一样。
在那个时代,活着没那么重要,有太多原则、信念、思想、信仰,都比让人单纯地活着要来得重要。他们活出了非常不一样的人格,活出了非常不一样的人的重量。以我有限的中文,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叫做“高贵”。人为了这些原则,为了自己的信仰,连生命都不要了,其中必然有一种高贵性。
这个高贵性,一定要讲得清楚,我一点都不鼓励大家用这种方式选择你怎么活着,但是,一个人心里有这种高贵的标准,必然影响到他。我们如果就是很简单地、直接地,每天混着活在当下所有的情景下,你不可能了解这种高贵。
经典为什么可贵?对我来说,经典是经过了时间淘洗后的一种叫做“文明”的共同标准。这些难得没有被淘汰的,留下来的少数文献,就是我说的“高贵人格的宝籍”。两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人,他们所留下来生命高贵人格的宝籍。你看这种高贵人格的宝籍,我不相信,你还会一直停留在原来那种生命的情调中,你还会认为,人活着这样就好。
读经典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通过经典所认识的这些东西,会让你觉得我如果单纯只是用这种方式活着,不值得啊。
我可以活得更丰富,我可以活得更有意义,我可以活得更像样一点。去背那些字句干嘛呢?你可以借此认识跟你有着很不一样的生命情调的人,而且这些人确确实实活过。
梁文道
翻开经典,你会看到很多和我们今天特别不一样的生命。人类历史上好像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太重视自己的生命。中国的话,春秋战国这种情况特别常见,动不动就自杀,跟我们今天“无论如何都千万别死”是不太一样的。同一个时代,世界上也并不是只有中国人才这么不重视生命。印度也是。
如果今天去看早期的佛典,或者是一些印度教典籍里的一些历史记载,你会发现他们也很流行自杀。他们是怎么自杀的?每次跟别人展开争论,很严肃的学问上、道理上的争论,争到最后,经过严格的检验发现我输了,杨照说对了,怎么办?自杀。
按照他们这种自杀标准,今天在座的各位大概有一半已经死了。就像今天各位上豆瓣或者在微信上跟朋友吵架,首先当然要有明确的规则,看是谁输了。万一输了你会怎么办?你愿不愿意自杀?
杨照解读《论语》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书里或者我们平常所受的教育里,枯燥的、呆板的形象都活过来了。像孔子,像子路,像颜渊,他们一个个都活起来了,是真实存在过的生命,他们好像是直接可以透过纸背跟我们今天说话。
我们要认识到书里面的那些字,是曾经由活人写出来的,这个活人带着一定想法记录下这些东西,被记录的人跟事,也都是真实生活和存在过的。虽然可能他们的人生态度、世界观、理解事物的方法跟我们都不一样,但是我们是有能力去亲近,有能力去听到他说话的。这样一种态度也是我跟年轻朋友去谈怎么样读经典的时候,觉得很重要的一件事。
所有书里面,所有重要经典里的那些人,都曾经很真实地生活过。有时候也许你只要添加一点点想象力,那个想象力只不过是最简单的一种道理,你就马上看到他们在纸里边活过来了。
03.
“经典应该怎么读?”
透过经典,我们可以窥见人类经验的多样性和生活的全幅可能,但因为需要跨越几千年时间的宽度,我们在尝试靠近经典时往往可能不解其法。关于经典应该怎样读这个问题,两位老师也分别分享了自己独到的看法。
杨照
第一个,我自己是一个好奇的态度,所以我也鼓励大家抱着好奇的态度来看经典。当你读经典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这些经典不是为了你而写的,这是最重要的。这些经典被写下来的时候,它命中没有你,它不是为了要解决你的问题而写的,这反而更有价值。
我反对的一种态度是,因为这是孔老夫子说的,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我们认识孔子,要认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真理。
我们读经典,很大一部分是扩充我们的眼界,而不是去找到一个既有的标准答案。我们不需要只是为了找到更多让自己确信的标准答案而读经典。正是因为经典不是为我们而写的,不是为我们这个时代而写的,但是透过时间和历史的偶然,它留下来,才让我们可以看到,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生命情调。
孔子死的那天早上,他醒来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变成鬼,被后人祭祀。他说“梦坐于两楹之间”,就是我的鬼魂在中庭两个柱子之间被祭拜。商代跟周代祭拜祖先的位置不一样。周代祖先死后,就变成了客人,要在东厢房接受祭拜。商人相信人死后,仍然是主人,所以还在主位。因此孔子感叹,“在这里我是一个商人”。所谓“商人”,讲的是商朝后裔,殷商的“商”。就这样,他下午就死了。
没有那种悲情,但充分地反映出孔子生命的情调。他一生最在意的事情不在于死后有什么样的世界,而在于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要扮演什么样的生命角色,和什么样的生命相承接,以及如何把这样的经验、智慧传给后人。
人不过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停留中聚拢智慧,把它往下交。你是400米接力的第二棒,永远都是第二棒,前面有一棒,后面还有一棒。没有了就不关你的事了,这是他的生死观。
你们应该听过《论语》里另外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当你用这种方法来理解孔子的时候,你会知道他说这个话是认真的,而不是随口说说。这意味着人活着没有那么重要。那么,重要的地方在哪里?当你掌握道德和智慧的时候,这个事情比活着要更重要。
我自己习惯用一种所谓“历史的读法”去读经典,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知道它的背景、它的环境,我们读到更多材料之后,我们不用太担心“该相信哪一种说法”这个问题,因为人是有一致性的,有些东西跟关于这个人的其他史料所呈现出来的个性是不是相符合的,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你用一种人的态度去读很多经典,你就不用觉得读经典是一件好费力、好可怕的事情。
你只需要一点点文字的能力和一种同理心去理解。这个“理解”必须是一个宽阔的理解,你要认识到这是跟我不一样的一种人,但我还是努力地去理解他在用什么样的方式看这个世界,看他的人生。
梁文道
我们今天如何读经典?这是我们永远要问的一个问题,但是还不是足够的。为什么?因为还要读这些字是怎么被写出来的,它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方面,读经典包括对文本原意的把握。另一方面,经典总是包含了我们不可摆脱的、现代的观点。我们那么努力地想要追溯过去,但我们现代人所在的位置,会不会决定了我们读到了什么?
比如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今天大家都觉得太不像话了,觉得孔子歧视女性。但是同样这句话,在历史上的解释是千变万化的。在不同的时代,经典都好像都有不同的解读。所以,我们不需要因为今天不可摆脱的位置、环境对我们解读经典产生的影响而尴尬。因为经典的阅读,说不定真的就不需要适应你所在的时空、场合。
像杨照在这一本《经典里的中国》讲的《诗经》的部分。《诗经》的诗,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什么呢?你在那个时代的外交场合会经常看到,各国的外交官一上来说话,动不动就引述《诗经》,一开口就说诗。为什么?他在读什么?其实所有那些诗在这种场合里都表达着特殊意义。
《英雄》
外交官嘴里说出的一句诗,跟一个少女在几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所唱出来的那句话,意思已经不同。一个国君心想我今天跟他可能会开战,但是,我希望试试看,能不能在最后一刹那,化解这个矛盾,不要让大家兵戎相见。于是,我吟诵了一首诗。而那首诗曾几何时是一个女孩子的心事。
我们原来一直追寻原意,小心翼翼地不去失落它。但这个原意也会随时代变化。海昏侯墓的发掘会不会使我们今天对《论语》的理解出现重大变化?也许会也许不会,谁晓得?类似的发掘还会不会出现,我也不知道。
我们的时空处境所造成的对于经典的解读,跟它产生的效果,其实不是一个非常有问题的事。我们不需要主动地、扭曲地带着今人的角度阅读经典。现在,无论到任何地方都会遇到有人问,我们今天是不是有信仰危机?我们今天是不是价值观混乱?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的生命应该把握什么方向?
我们常说现在的人真的已经是太没有信仰了,完全为了存活而存活,是动物性的存活。所以当我们带着现代人的这种意识跟背景读古典的时候,你在《论语》《战国策》《春秋》里面,看到那一群莫名其妙自杀的人,你看到的就是一种对生命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就是经典对你的回答。
原标题:《“这些书,不是为你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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