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从大江健三郎的文学森林望向现实中的冲绳“被牺牲”宿命

“如今混沌的国家，失去了指南针。”《朝日新闻》以此为题刊发了对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追悼文章。大江健三郎是一位符号式人物，在他于3月3日去世后，日本国内外对他的追忆和纪念不绝，或许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在森林与山谷环绕的村庄中成长，大江健三郎少年时期经历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思想禁锢，此后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编者注：萨特以“无神论”为前提，通过揭示出“自在”和“自为”的样态区分出了物与人的各自存在，从而得出了人是“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哲学基本原理）中汲取精神养分。上世纪60年代初，大江先生的长子出生，但却是先天残疾，这促使他直面自己对生活的恐惧和绝望，也是从那年起，他多次赴广岛调查当地遭受原子弹爆炸的惨状，深为震撼和痛苦，开始思考死亡与再生，将残酷现实嵌入文学森林。

2006年9月9日，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大江健三郎的演讲会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举行。视觉中国 资料图

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之于当代的价值，始于文学却远不限于文学。他的作品并不多，但反映了日本社会的良知、对侵略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类和平的追求。冷战结束后，日本极端民族主义情绪上扬，政治不断走向保守化，他通过犀利的笔端和社会活动呼吁日本国民自我反省战争罪责，期冀日本与中国以及亚洲实现真正的和解。

近年来，日本战后安保理念和防务政策发生重大转折，大江健三郎对和平的疾呼更显珍贵。“如何认识当前日本社会的思潮，无论是主流还是底流，战后日本和平主义并没有消失。”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所长杨伯江在近日举办的“大江健三郎和平主义思想及当代价值”座谈会上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让人担忧的是日本一些制度上的因素，比如“沉默的大多数”在什么情况下能对国家的战略和实际政策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和牵制。

2023年3月22日，“大江健三郎和平主义思想及其当代价值”座谈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召开。 澎湃新闻记者 陈沁涵 图

十多年前，大江健三郎曾说，不论什么职业，作为最基本的人都应该心怀敬畏，但是一些政治家却说着莫名其妙的大话，即使说的话没有实现，他们也不会被追究责任，而在琐碎现实中痛苦的弱者却无法得到任何帮助。“与社会弱势群体共存”成为大江文学的主题之一，这一点也体现在他对冲绳的关注。

2018年11月30日，日本，冲绳首里城。视觉中国 资料图

大江健三郎自上世纪60年代多次造访冲绳，深入调研，在《冲绳札记》中诠释了“此”日本与“彼”冲绳之间的关系。他在中文版序中说：“论述了我一生的主题的，则是《冲绳札记》。”

二战后，无论是被美国“托管”的冲绳，还是“回归”日本本土的冲绳，一直处于困境之中，冲绳人的对外抗争是无力的。看清这一切的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反复追问：“日本人是什么？能不能变成不是那样的日本人的日本人？”从他的笔下望向现实世界的冲绳，过往的历史与眼前的危机挑动着日本社会的敏感神经。

“如何成为不靠说谎去生活的日本人”

“揭露日军的战争罪责，并向日本社会告发。我认为这是大江先生的最大贡献。”日本龙谷大学教授松岛泰盛对澎湃新闻说，大江多次造访冲绳，反对在名护市边野古建设美军基地，在日本和平运动中发挥很大作用。现在，日本右翼势力不断壮大，松岛对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去世感到非常遗憾。

1945年的冲绳战役被日本史学界公认为“日本国内最大规模的陆上战役”，大量平民被卷入战争。在1970年出版的《冲绳札记》中，大江健三郎详细描述了当年冲绳之战末期几十万日本军民的集体自杀事件，收录了不少证言，明确指出当地军民是迫于军令自杀。时任座间味岛日军指挥官的梅泽裕，及渡嘉敷岛日军指挥官赤松嘉次的弟弟赤松秀一，以上述表述不实并造成当事人名誉损害为由，于2005年7月将大江健三郎及出版社岩波书店告上法庭，要求停止出版并赔偿名誉损失，并修改历史教科书，删除相关内容中的“命令”“强制”字眼，以求重塑国民的历史认识。

1945年6月7日，日本冲绳岛，被俘的日本兵。视觉中国 资料图

这场诉讼在日本国内掀起了巨大的舆论浪潮，教科书因此做出了修改，引发冲绳11万民众举行抗议集会。从日本地方法院至最高法院，“冲绳集体自决”案历经6年的审讯，大江健三郎最终胜诉。

松岛泰胜说，针对“民众为了天皇自愿自杀”这样的历史修正主义，冲绳县民的心中充斥愤怒。大江坦承历史事实并得到法院的承认，对于在东亚地区生活的人们的历史记忆继承有重大意义，这也关系到当今的在东亚地区生活的人们，决不允许日本帝国主义的策动。审判结果对今后追究日本政府的战争责任问题也做出了贡献。

然而，日本文部科学省并未因判决结果撤回修改教科书内容的决定，有关“冲绳集体自决”的记载删除了“日军强制性命令”的文字，对外解释称“尚不清楚是否所有的集体自杀都是军方下令”，故学生有误读的风险。

1945年，日本冲绳岛，一名美军士兵将自己的军粮分享给两名当地儿童。视觉中国 资料图

围绕冲绳战役的历史记忆传承，受到政治力量的牵制。日本历史学家林博史撰文指出，2005年发起的组织“新教科书制作会”将此事视作培养健全历史认识和国防认识的重大问题。教科书争议发酵时正值安倍政府上台，时任官房副长官下村博文曾说，“基于自虐史观的历史教科书要经官邸检查，然后进行修改。”这与安倍政府在慰安妇问题上的态度如出一辙。

日本右翼否定大江的冲绳史观，称之为“自虐史观”。而这不仅关乎冲绳战役的历史，更是日本和平主义者与右翼的抗衡。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科研处处长、研究员唐永亮对澎湃新闻表示，日本右翼的看法是日本政治大国化思潮的伴生品，是对战后进步史观的一种批判。一个民族如果要发展的话，首先要建立在对自己清醒、客观的认识基础上，日本如果不能对自己深刻反省和正确认识，就很难和曾经被它侵略过的亚洲人民实现真正和解。

1945年，冲绳岛，日军战机向美国密苏里号战列舰发起自杀式袭击。视觉中国 资料图

“什么才是日本人？能不能变成不是那样日本人的日本人？”大江将这种黯然的自我反省贯穿作品之中，也激发读者的思考。在日本电子书平台，一位日本读者在《冲绳札记》评论区中写道：“面对战争历史，大江一直认为自己作为日本人难逃被谴责的境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却还未真正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得不感到双重羞愧。”

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文版序中说，希望日本青年能够思考，“在日本，以及在面对亚洲、面对世界的时候，将来如何成为不靠说谎去生活的日本人。”

“同化模式”下的身份认同

“冲绳集体自决”的证言让许多冲绳人重新审视历史与今天的处境，冲绳语言学家和活动家比嘉光龙对澎湃新闻说，冲绳战役中发生了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犹如地狱图景。“被洗脑到这种程度，琉球人应该提倡独立。”但遗憾的是，战后接受日语教育的冲绳县人将现在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比嘉光龙的言语透露出自己作为琉球人的身份认同，而非冲绳人或日本人。琉球从一个独立的王国被萨摩藩入侵、被德川幕府利用、被明治政府吞并、被昭和政府欺骗，琉球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是复杂的。

1853年5月，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和他的军官（右）准备进入琉球王国的政治中心——首里城堡。佩里率领舰队前往日本，并于次年用坚船利炮打开日本国门。视觉中国 资料图

1879年，日本强行吞并琉球王国，展开殖民统治，开始对琉球实行了“同化教育”，即“皇民化教育”。松岛泰胜回忆，1972年冲绳施政权“回归”日本政府的那一年，他在学校经历了“方言牌”的惩罚（若在教室说琉球语或琉球日语方言，老师会在学生的脖子上挂上“方言札”），之后有过许多被歧视的经历。随着美军基地的存在给冲绳带来深重的痛苦，越来越多冲绳县民不满日本中央政府对此地的差别性对待，转而对琉球民族的认同感愈发强烈。

日本学者将冲绳和北海道称为日本的“国内殖民地”，对待这两者采取了不同的整合模式。唐永亮表示，日本对待北海道采取“熔炉模式”，让大量日本本土人进入北海道，与当地的阿伊努人（编者注：是日本北方、俄罗斯远东的一个原住民群体，主要聚居在北海道、库页岛、千岛群岛及堪察加等地）生活在一起，以塑造新的文化类型，而对待冲绳采取的是“同化模式”：日本政府官员带领警察、教师和一批公务员等去往冲绳，通过建立一系列制度促使琉球人放弃或改变原来的语言、生活方式和文化观点，以本土的价值和规范塑造自己的行为。然而，真正居住在冲绳的日本本土人数量并不多，这就造成了所谓本土与冲绳心理距离的产生。

当地时间2020年10月31日，日本冲绳那霸市，世界文化遗产首里城举行庆典。首里城祭日期为每年的10月26日至11月4日，主要活动是举行名为“琉球王朝绘卷行列”的化妆游行活动，模拟琉球王国接受中国册封的仪式。视觉中国 资料图

从文化认同的角度看，冲绳岛内的日本、中华、美国文化元素并存。因为大量美军基地的存在，一些冲绳人对美国文化的认同感也很强，通过对美国文化的模仿、发展，他们在与本土的互动中似乎获得了优越感，这一点在流行音乐上就有所体现。

冲绳有一种代表性的摇滚乐，被称做“冲绳摇滚”。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受到美国音乐文化影响的冲绳年轻人们组建摇滚乐队，当时的冲绳摇滚乐队Whisper成员对日媒说，“眼前的很多美国大兵不是出身特权阶层，和我们一样受到压迫，但是他们害死了我的祖母，在同情和反感之中处于情感爆发的边缘，摇滚乐是应对这种情绪的武器。”多数冲绳本土乐队初期主要面向美国士兵演出，比如1970年成立的硬摇滚乐队“紫”，一开始经常与美军士兵一起演出，之后在日本全国走红，去年末该乐队的纪录片还在日本院线上映。

当地时间2022年5月14日，日本冲绳，民众在美军普天间基地和嘉手纳基地周围举行了“和平行进”活动，呼吁减轻美军基地给当地带来的负担。视觉中国 资料图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政府塑造琉球人国家认同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宪法，大江健三郎也在《冲绳札记》中有所提及，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冲绳人对《日本国宪法》抱有一种幻想。“在现实中冲绳得不到宪法的保护。宪法只是因为具有完备形式⽽看起来尚显体⾯，但被弃绝的冲绳⼈则拒绝伸向⾃⼰的本⼟同胞之⼿。”实际上，即使在宪法框架下，冲绳的权益依旧难以得到保障。

冲绳的“被牺牲”命运

《冲绳札记》的第一章节以“日本属于冲绳”为题，对于这个悖论性命题，不同角度的理解各异。松岛泰盛对此表示，冲绳原本是独立的琉球国，具有独特的历史文化，从这方面来看，倒不如说“本土（日本）更多地受到琉球的影响”。

例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入选为世界无形文化遗产的组踊（Kumiodori，一种舞剧），诞生于1719年的琉球王国，当时演出舞蹈的目的是欢迎中国册封使前来承认琉球国王登上王位。其后，组踊持续发展，成为琉球传统艺能（艺术技能），并且融合了日本本土的能乐、狂言、歌舞伎，使这些文化要素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组踊也成为日本珍贵的文化财富。

当地时间2022年6月4日，日本东京，冲绳传统艺能——“哎萨”，在时隔3年（因新冠疫情中断举办）后，再次回到池袋街头，当天，阳光普照，天气炎热，来自冲绳本土及东京都内的共9支“哎萨”舞蹈队，在池袋大街进行表演，吸引了一早前来等候观看的市民及游客。视觉中国 资料图

而从历史和安保现状来看，“日本属于冲绳”则有另一番意味。唐永亮认为，这一方面是因为以琉球的“牺牲”换来了日本的独立。另一方面，日本的安全实际上是以牺牲冲绳人的安全和利益为前提条件。如果美国和日本的国际战略和国家战略考量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冲绳的现状恐难改变。

1951年，日本与美、英等国签订了片面媾和条约——《旧金山和约》，实现了与这些国家的和解，而琉球与大东群岛却被以含糊的文字规定为“潜在的托管领土”，美国为其唯一管理国。1972年，美国将琉球的施政权给予日本，其前提是大量美军驻扎琉球。如今，仅占日本国土0.6%的冲绳县集中了约70%的驻日美军基地，而且近年来美军基地搬迁事宜再度激起冲绳当地民愤。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去年5月在与美国总统拜登的会谈中确认，将把美军普天间机场搬迁至名护市边野古，称此为“唯一解决方案”，并予以推进。以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为代表的反美军基地派一直想方设法阻止普天间基地搬迁，不仅向日本中央政府表示抗议，玉城丹尼今年3月初还到访华盛顿，与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官员进行会谈，转达冲绳民意，要求美方重新考虑基地搬迁方案。

当地时间2022年9月11日，日本南部冲绳县那霸市，现任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中)在赢得知事选举后跳起了传统舞庆祝胜利。现年62岁的玉城丹尼在9月11日的知事选举中击败两名候选人，再次当选。他反对将美国海军陆战队普天间空军基地从宜野湾迁至名护市边野古。视觉中国 资料图

然而，冲绳人的奔走抗争陷入了绝境。日本政府不断重复强调“唯一解决方案”的说法。按照“日本地方自治法”，涉及国家安全等问题，地方并无发言权。面对冲绳的发声，美方则更是罕有回应，美日防卫合作却在进一步强化。

去年年末，日本修订三份安保文件，抛弃“专守防卫”原则，并且明确提出把冲绳当作自卫队导弹反击力的腹地。今年1月，美日举行防卫、外交2+2会议，双方在会后的联合文件中表示，将改编美军驻日本冲绳的海军陆战队，组建“更灵活、快速、适合离岛作战的濒海作战团”，并将增加日美联合演习。冲绳县副知事池田竹州在2月的记者会上表示，不能再给基地进一步增加负担了，敦促中央政府建立一个与地方当局协商的平台。岸田政府方面回应，将认真接受意见，但是紧接着2月下旬，日本自卫队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在包括冲绳岛在内的日本西南部举行联合演习。

日本宪法的和平理念遭到背离，大江健三郎作为日本团体“九条会”（反对修改日本宪法第九条，呼吁维护和平宪法）的发起人，曾在演讲中引用同为该会发起人的已故著名评论家加藤周一的话说：“为战争做准备就会接近战争，而如果改变了宪法第九条，就会连选择战争还是和平的自由也被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