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

2023-03-27 14: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下文为《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张兰星著。摘自《海洋史研究(第20辑):青年学者专辑》,由李庆新 主编。

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

张兰星

船医,简言之即船舰上的医生。英语文献有船医(ship doctors)、外科船医(ship surgeons)和内科船医(ship physicians)三种表示方法,但在近代(或帆船时代),船医多指外科医生。船医涉及的医学领域不局限于外科学,还包括内科学和药学。航海医学或船舶外科学(ship’s surgery)就船医概念有几层理解:专业的船医为船员治病;船医接受过专门培训,有正规的资格(证);船医有丰富的海上诊断经验;船医对热带病颇有了解。

有学者将西方海洋医学的发展分成三个时代:桨船时代、帆船时代和蒸汽船时代。世界船医史也划分为古代、近代、现代。另外,船舰上配备船医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即航行距离相对远(不同时代有不一样标准)和航行时间相对长。也就是说短距离、短时间的航行(船)没太大必要安排船医,后一种情况可以靠岸救治、医治。大航海时代开始后,船医逐渐成为远航船舰上不可或缺的组成人员。

一 关于西欧古代船医的讨论

一提到古代航海,人们可能会联想到原始落后、条件恶劣、疾病肆虐等情况,或认为古代海员更容易患上坏血病、热病、腹泻等疾病,但从相关记载来看,在海上患病的船员并不多。相比之下,触礁、风暴等造成的伤害、死亡更多。船员频繁患病的记载直到16世纪中期才增多,成为亟待应对解决的问题。在古希腊罗马时代之前,准确地说在古罗马强大起来之前,西方罕有船医,古代船员似乎也少患病,只有希波克拉底曾提道:“雅典统治层曾经考虑在亚西比德(Alcibiades,前450~前404年)的希腊战舰上安排海军船医。”

在古罗马之前,西方船舰上有无船医是存在争议的,多数意见认为当时没有船医。这基于几点思考:首先,古代欧洲人不擅长远航,自然就不得(海洋)病。古希腊罗马以前的欧洲船基本靠划桨驱动,用风帆的时候不多。其次,古希腊一些大型船只虽然有几层甲板,但甲板上没有遮挡,很通透。古代桨船并非为远航而设计,船员(奴隶)不必长时间待在舱内,自然就不会患病。最后,能够开展远航的腓尼基人、诺曼人生活在原始社会中,都是公社成员,多是自愿参战,船员、战士数量有限,军营、战船不会太拥挤,登船的又都是身强力壮的战士,身体素质比乞丐、流浪汉好(在近代,英、荷为填补海军人数,征召乞丐等体质差的人参军充数),患病的人也就比较少。也有学者谈到,由于古代战舰上有众多战士、船员、奴隶,安排医生看来有必要。不过,奴隶的地位极低,奴隶主(主人、船长、长官)也大可不必安排医生专门照顾他们,其死后就被随意“处理”掉了。

当古罗马(军队)崛起之后,海疾是否在战船上广泛传播也难说。从公元前500年至公元400年,帝国战乱不断,很多战俘沦为奴隶,罗马战(桨)船有充足的“能源”保障。在一艘古罗马战船上,有三类人群——军官、士兵、奴隶。奴隶在甲板下划桨,驱动战船。不要说甲板下,就是整艘船的卫生条件都不见得好,疾病极易传播。

18世纪的船医吉尔伯特·布莱恩(Gilbert Blane)翻遍了色诺芬、凯撒、韦格蒂乌斯(Vegetius)、波利比乌斯(Polybius)的著作,寻觅古罗马船医的“踪迹”,却极少有相关记载,他只是在塔西佗和普林尼的著作中发现关于坏血病的描述,而坏血病是经常出现在远航船上的疾病。当然,有船员患病,就需要医生医治,军舰上特别需要保障士兵健康,不然军队将失去战力。罗马皇帝哈德良统治时期(117~138),古罗马战船“库皮顿”号(Cupidon,Cupito)上便设有医官,名为马库斯·萨塔利乌斯·隆基努斯(Marcus Satarius Longinus)。著名罗马医生盖伦(129~199)还提到罗马战船上有一名眼科医生,名叫阿克希奥斯(Axios)。其实在古罗马,不少船长及船医都来自希腊。

18世纪英国船医詹姆斯·林德

除了战船,地中海上还有不少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商船,而且吨位不小。在这些大商船上,可能有医务人员。学者詹姆斯·史密斯认为,圣·卢克(St. Luke)曾经在大商船上担任过船医,据说他还首次描述了船员的腹泻症状。当时还有人提到如何治疗晕船:“如果晕船呕吐,不要着急。持续呕吐并不是坏事,这时要少吃东西,少喝水,尽量少看海面,慢慢就能适应了。”

需要注意的是,就算是西方早在古罗马时期便有船医,其数量必定偏少。据载,一支3000~4000人的罗马(海军)军队中设有一名医官,其地位比普通军官高,酬劳也不少。在意大利锡拉库萨(Siracusa)附近,有考古学者发现了公元200年前后的罗马沉船,舱内有医生使用过的骨槌和导尿管,似乎证实了古罗马船医的存在。但也有学者指出,如果没有更多沉船及相关物品被发现,也不足以证明古罗马船舰上随时安排船医。

相比上古腓尼基人,中古北欧日耳曼人的航行技术更成熟,航船更先进。日耳曼人的航海活动北至冰岛、格陵兰岛,南至地中海(巴尔干半岛南部)。甚至有人认为在公元11世纪,红胡子埃里克(Erik the Red)的儿子里弗·埃里克森(Leif Eriksson)到达过北美。相关资料只是提到,出发前红胡子一行准备了容易保存的腌肉及加了蜂蜜的酒,不过是否有船医随行并没有提及。

中世纪拜占庭(东罗马)帝国也可能在战船上安排了船医。据记载,7世纪爱琴娜岛的保罗(Paul)医生就在船上工作。拜占庭人对古希腊的《罗得(岛)海商法》(Lex Rhodia,因地中海东南部的罗得岛而得名)推崇备至,他们干脆于公元8世纪将《罗得(岛)海商法》纳入罗马法,此法内容涉及贷款、船舶碰撞、共同海损、海难救助等海事条例,是研究拜占庭史和世界海商法史极为珍贵的一手资料。由于此法原版未能保全,遂无法得知其中是否涉及海上医疗或船医条款。

近代海上医疗服务应该是起源于中世纪的《奥莱龙卷轴》(Rolls of Olero,也称《奥莱龙法》)。12世纪以前,英格兰王室、贵族、富商的船队(只)均未配备专业船医,偶有权贵和宗教机构派医生随船航行。1152年,阿奎丹的爱琳娜(1122~1204)与法王路易七世(1120~1180)离婚,改嫁英王亨利二世(1133~1189)。改嫁前,爱琳娜曾随路易七世参加十字军东征,了解到耶路撒冷王国有“海洋巡回法庭”(Maritime Assizes)。之后,她在其领地奥莱龙岛(位于比斯开湾波尔多西北部)设类似法庭,助其管理日益扩大的领地,并颁布相关法律《奥莱龙卷轴》,其中不少内容与《罗得(岛)海商法》类似。《奥莱龙卷轴》中有两款提及医疗内容:如果船舰载人超过50名,在海上航行超过12周,就必须雇用一名医生(内科医生、外科医生、药剂师都可以);如果有船员受伤生病(斗殴和性病除外),船主、船长必须提供医疗服务;必要时,船长必须靠岸停船,放下伤病员,寻找医生为其治病,并支付相关开销。基于此,欧洲中世纪的船员在生病遇难时,便有了保障。相关律法也在12世纪后出现于英格兰、西班牙(阿拉冈)、苏格兰、普鲁士、荷兰等地。

中世纪,意大利的威尼斯等商港城市垄断了部分地中海贸易,在他们的商船上,极有可能安排船医。据说在14世纪,意大利著名医生古阿蒂埃里(Gualtieri,或Gualterius)就曾在一艘威尼斯商船上工作,基于某种原因,他急需钱财,登船前就要求船主预支他一年的薪酬。在威尼斯档案馆的资料中,还有不少同时期的船医被记录下来。

中古西欧船医治病的方法略显简单。他们用蜂蜜、醋、水、酒,配制出药剂,缓解晕船症状。在古代,船上有不少虱子,欧洲人很有可能借鉴阿拉伯医生的治疗方法。中世纪的阿拉伯人擅长用水银(混合药剂)驱逐虱子、止痒、治脓包病、治麻风病等。哈利·阿拔斯(Haly Abbas)已经意识到,船员身上长虱子是因为身体不干净。阿维森纳也建议船员尽量穿贴身的羊毛衣裤,同时将水银与油混合,用来驱逐虱子。有学者认为,除了晕船、皮肤病,中古船员很少得其他病。

中世纪很长一段时间,西方虽有海军,但军中的医疗保障并不到位,船医数量依然很少,主要原因是:西欧船舰的航行距离不远,当时从西欧各港航行至地中海东岸的利凡特地区,就算远航了,亦少有补给困难和流行病出现,自然就不需要太多船医;当航船从利凡特返回西欧港口后,有船员在出发地设立医院,治疗远航中生病的船员,亦供疲劳的士兵疗养。最初,如果海员受伤或患病严重,就只能被送上岸,由天主教的慈善机构照顾,但所有医院都不是专门为海员设立的。1318年,古阿蒂埃里在威尼斯政府的支持下,于圣比亚乔(San Biagio)建立一所海洋医院,专门收治病重及贫穷的海员,其善举赢得海员们的赞誉。14世纪40年代,黑死病蔓延欧洲,威尼斯医疗站的经验被介绍到西欧其他港口。如果有人染上黑死病,他们将被控制在医疗站,40天内禁止登陆(深入内陆)。地中海其他沿海城市如法国马塞,在1383年很快采取类似措施,建立港口医疗站,隔离染上黑死病的船员。在同时期北欧汉萨同盟的主要港口如塔林、里加等,也有船主、商人为海员们建立专门的医院或疗养所。这样看来,航行过程即便没有医生,也能在医疗点获得救治。

二 近代船医产生的原因

真正意义上的远航船医产生于近代(风帆船时代),特殊的历史背景及原因有四点。

(一)近代船医的产生与中世纪行会制度的变化,以及与西欧医生职业的发展有很大关系

一般来说,船医多由外科医生担任,少有内科医生当船医,他们的地位都很高。上古时期,西方便已经有内科医生,而外科医生、药剂师则产生于中世纪末或近代早期。

外科医生应该是从中世纪的内科医生中产生。就现在看来,古代内科医生看病的方式很奇特。在中世纪,内科医生都接受过良好教育,身份比较高贵,其中还有不少是教士或修士。1215年教皇英诺森三世时期,天主教举行第四次拉特兰会议(Lateran,1215),会议强调内科医生不应该触碰病人身体,不然会对病患的精神信仰产生不好影响。他们谈道:“如果人的精神世界健康了,身体也就健康了。”天主教还号召内科医生要洁身自好,禁止他们参与外科手术,触碰尸体等,从而造成医生们成天只是研究古代医学文献。为病人看病时,他们通常保持一定距离。以英国为例,内科医生基本毕业于伦敦皇家内科医学院,他们只从事医学理论,不参与实践,像绅士一样经常戴着假发,拿着拐杖。于是,当时能接触病人的就只有低级看护人员及理发师等,内科医生(神职人员)只在旁边指挥,让理发师为病人放血或做些小手术。久而久之,理发师当中就有些人擅长动手术,成为这一领域的熟手,成为最早一批专职外科医生(11世纪起)。

13~14世纪,理发师—外科医生们逐渐成为专门动手术的那群人。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理发店门口有三色柱,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白色代表绷带。其实,柱子最初只有红白两色。这便是理发师外科医生行会(简称理外行会)的标志。在西欧有些国家,外科医生最初有独立的行会,后来与理发师行会合并。还有些国家一开始就将外科医生与理发师归于同一个行会。

总而言之,中世纪末近代早期,整个西欧的外科医生与内科医生基本上是两拨人,后者的待遇、地位、(理论)水平高于前者。而更令外科医生尴尬的是,中世纪的他们居然与理发师同属一个行会。一般来说,船舰上工作条件恶劣,多数内科医生不愿意登船,一些外科医生却为了维持生计,愿意登船,这便为近代船医的产生,以及海洋医学的发展提供了人员保障。

(二)进入大航海时代后,西欧远航活动增多是近代船医出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近代以来西欧科技取得进步,帆船不但安装了效率更高的四角帆,欧洲航海者还将指南针、星盘、直角十字杆应用于航海,远洋、跨洋航行(征服)成为可能。

西班牙、葡萄牙人是海外扩张的先锋,巴托罗缪·迪亚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瓦斯科·达·伽马、费迪南德·麦哲伦成为这些海洋帝国的奠基者。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前往亚洲,购买香料,开拓海洋市场。在专业船医出现以前,葡萄牙船船长及船上神父负责处理伤病及死亡。当时,精神安抚远胜医疗。如果有船员生病,他就必须忏悔,病重者还要写下遗书。在16世纪中期以前,即便葡萄牙船上有医生及药品,其地位也比神父低,病患更依赖和相信神的使者。

哥伦布首次远航美洲时,西班牙国王为其提供三艘帆船,旗舰有40人,另外两艘船各有25人。由于首次横渡大西洋仅30多天,船员患坏血病的很少。整个航行中,仅有一名船员因病死去,然无法确定船上是否有医生。但在哥伦布第二次远航时,船队就已经安排船医(内科),这些医生还提到有人在加勒比海患上了与坏血病症状相似的疾病。

中国航海博物馆馆藏 哥伦布画像

达·伽马船队在远航途中,遭遇到更严重的疾病困扰。其船员记载道:“在前往莫桑比克途中,许多船员病倒了,他们的脚、手开始肿胀,牙龈痛得吃不了东西。当时,瓦斯科·达·伽马的兄弟不断安慰患病船员,并将自己用来治病的药分发给他们。”从症状来看,这些船员极有可能患了坏血病。达·伽马船队出发时共有180人(另有170人、150人、118人之说),有55人在途中死去,多人患坏血病,仅60人返回葡萄牙。

1519年8月10日,麦哲伦船队从西班牙塞维利亚出发,船队由五艘船组成,共有船员237人(另有265、270人之说),船队中估计有76人死于坏血病,而且船上缺乏食物,船员只能吃用老鼠腐肉做成的面饼及桅杆上的皮革。返欧后,船队仅存活20人(另说17人,或18人),坏血病导致麦哲伦船队损失了80%的船员。三次著名的远航活动无疑堪称壮举,但所有人都无力控制疾疫,海上医疗并未得到保障,远航船舰急需配备船医。

西班牙、葡萄牙人驰骋海洋的时候,英国人也在积极地准备远航。亨利八世统治时期,英国航海业有长足进步。亨利与教皇有矛盾,希望建立强大的海上力量,对抗天主教势力,皇家海军得以组建。尽管如此,海洋疾病反而随英国人远航活动的增加而增多。近代英国帆船至少有一层甲板,多则三层,装载压舱物、货物和武器,船员也住在那里。甲板下没有科学的通风设备,是滋生细菌、传播疾病的温床。另外,远航过程中产生的坏血病、脚气病等营养不良症状,是对船员最大的威胁,即便船上有医生,相关问题也很难解决,就更不要说没有船医时的情况了。

(三)后哥伦布时代不仅是大航海、大贸易时代,还是疾病大流行、大传播时代

地理大发现开始后,欧洲人开始向海外移民、殖民,以经营生意,牟取暴利。西班牙人移民美洲后,也带去了旧大陆疾病,对于当地印第安人来说,它们是致命的。其中,天花与麻疹最具毁灭性。天花是一种古老的病菌,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在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欧洲,天花已非欧洲最可怕的疾病,但当其传播到非洲、美洲后,没有免疫力的原住民只有绝望和恐怖。还有一些疾病,欧洲本来没有,后来通过奴隶贸易,从非洲传入美洲。例如黄热病由非洲西海岸传播至美洲,后又传播至东南亚。疟疾有可能是西班牙人传入美洲,也有可能由非洲黑奴传入美洲,或者说由欧洲、非洲人共同传入新大陆。

16~18世纪,最早在亚洲定居的葡萄牙人也遭受过当地流行病蹂躏。1510年,葡萄牙人阿方索·阿尔布克尔克征服果阿后,在那里建起皇家医院。1529年,他们又建了一座麻风病医院。据荷兰人范·林奇顿(Jan Huijghen van Linschoten)介绍,果阿最厉害的传染病是霍乱。1604~1634年,果阿皇家医院共有25000名士兵死于霍乱和疟疾。林奇顿提道:“印度霍乱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葡萄牙名医加西亚·达·奥尔塔(Garcia da Orta)第一次向西方描述了这种流行病。”在两个世纪以后的亭可马里(Trincomalee,今斯里兰卡),英国皇家海军船医查尔斯·库尔提斯(Charles Curtis)仍然认为霍乱是次大陆最厉害的疾病之一,他谈道:“霍乱来势汹涌,传播速度快,致死率高,医院与航船是最大受灾区。”鉴于疾病肆虐,甚至有人称葡属果阿和莫桑比克为墓地。18世纪的荷属巴达维亚也经历了同样情况。恐怕欧洲人已经意识到,东方虽然富饶,令人向往,但其路途遥远,海员的身心必须经历巨大考验,在船上安排船医,以及在殖民地设立医院已经很有必要。

(四)近代船医制度的建立与西欧海外军事扩张、军队建设、军医设置有很大关系

进入15世纪,西欧航船开始配备火炮火枪,热兵器对士兵船员造成巨大威胁,再加上船舰上流行各种疾病,招募船医,势在必行。关于16世纪英西大海战西班牙失利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要从医学角度来分析。整个无敌舰队虽然配备了85名医生,但数量还是不够(舰队有100多艘战舰,上万名士兵);除此之外,西班牙船舰上的卫生条件也很差。首先,船上的饮用水不干净,基本上呈变质状态。据说这批水是海战前3个月储入各船舰的,时间过长。其次,腌制的牛、猪、鱼肉已经变味过期,面包也生蛆或布满蟑螂。而且,酒桶也密封得不严,葡萄酒放久了,也不宜饮用。数以百计的船员患上痢疾。最后,即便舰队有船医,但当时的医生对痢疾、斑疹伤寒等疾病基本是束手无策。西班牙医生没能有效地预防疾病,没有合理安排膳食,以至难以维持军人的健康体质,这是应该追究的。另外,西班牙“无敌舰队”中有300名神职人员,一来可以增强士兵信仰,二来可以教化被征服地区的民众,其地位、作用远高于舰队中的医生,以至淡化了后者的作用。这可能也是无敌舰队最终被时代淘汰的原因之一。相反,英国舰队在医疗、卫生、饮食供应等方面都要优于西班牙,这为英国舰队战胜西班牙舰队提供了基础保障。

油画中的“圣玛利亚”号帆船

三 15~16世纪西欧船医的基本情况

最初,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内科医生不愿意担任船医,于是出身卑微、生活拮据的外科医生为了生存,登上了远航船舰。多数船医由“理外行会”培养,上过大学的外科医生较少。

就葡萄牙而言,达·伽马船队中有两名内科医生,相关信息仅被简略记载:两名内科医生都是葡萄牙人,一人叫加西亚·德尔·福尔托(Garcia del Huerto,另载为阿波托),另一人叫克里斯托弗·达·科斯塔(Christopher da Costa)。他们是首次记录南亚情况的欧洲医生。其实,福尔托(就是葡萄牙著名医生加西亚·达·奥尔塔)。这两名船医都在非洲及南亚海岸居住过一段时间,对热带疾疫有初步了解。也有学者谈到,在达·伽马的船队中,没有一名真正的船医,福尔托等人抵达次大陆后,就再也没有在船上服务过,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船医。麦哲伦船队仅雇用了一名船医,还有3名助手(理发师)。不幸的是,包括麦哲伦自己、船医、2名理发师都在途中去世。16世纪,西班牙无敌舰队有多艘医疗船,这些船上共有85名船医(内外科都有)。同时期的法国海军也有医疗船,基本上是每10艘战舰配备一艘医疗船。

都铎王朝的英国存在四类医生。内科医生地位最高,他们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懂外科知识(即内外科兼修),但很少动手术;外科医生负责做手术及理发;然后便是药剂师,其获得资格后,便可以在药店卖药,顺带指导患者用(吃)药、治疗;地位最低的就是草药医生、草药商、江湖郎中、炼金术士。他们通常游走于各地,用偏方治疗患者的小病,也以此养家糊口。英国船医主要来自第二类(外科)医生。由于情况特殊(在海上),船医兼顾内外科医生的职责。最初的英国船医指服务于商业公司的海上民间医生,以及效力于皇家海军的军医。

近代英皇家海军(官方)始设船医的日期不详,有学者认为是在都铎王朝的亨利七世时期,但相关证据不足。准确地说,亨利八世统治时期(1509~1547),英国官方(海军)雇用了第一名(外科)船医,当时,皇家海军还为这位医生配备了助手,协助其动手术。近代船医特恩布尔(Turnbull)也提到,大英博物馆保存了一些资料,其中谈到1512年英海军便雇用了船医,他们有固定薪酬。1513年,英法展开海战,其间英军为舰队配有四名船医,另外雇用了一些助手,还偶尔派地位颇高的内科医生登舰指导。另有资料提到,1513年,有32名外科医生在英国海军中服役,薪水由王室拨付。也有学者认为,当时英王仅在特殊战役或事件中,才为船舰安排船医。亨利八世时期,海军的行政制度初步确立。一来,英国成立海军委员会,设立军阶制度。战争爆发时,皇家海军又设立“海员伤病专事委员会”(Commissioners for the Sick and Wounded),管理医务(包括船医)。二来,“理外行会”必须为海军、王室服务。于是,亨利八世赋予“理外行会”推选船医的权力。1545年,亨利八世的战舰“玛丽·露丝”号(Mary Rose)在首航时便遇难沉没,考古人员在主甲板右舷发现两间狭小的医务室,室内有两个医药箱、一张(医疗用)四角长凳。医药箱由木头制成,箱内有许多小格,格子中放着各种药剂。有学者认为,当时的英国船医较少,小船上根本没有医生,只有大舰才配备相关人员。

就英国官方船医发展而言,伊丽莎白时代(1558~1603)是转折点,特别是在击败无敌舰队后,英方更加重视船医,努力提高海员的医疗待遇。导致这一转变的原因有三点。其一,在英西大海战之前,西班牙虽然准备了大量食物(盐渍肉类等),但多数已经腐坏变质,不能食用。相反,英国海军的食物不但准备充分,还很新鲜,且搭配合理。英方规定:

在每个星期,军舰上每位士兵每天的食物都不一样:有一天吃1磅面包、1加仑啤酒、一些奶酪、1块干鳕鱼;又有一天吃1磅面包、1加仑啤酒、3磅盐渍牛排;还有一天吃1磅火腿、1品脱豌豆;另有一天专门吃鱼肉。其他时间的食物也不一样。

这样一对比,在英西海战中,拥有健硕身体的英国士兵似乎更具战斗力。

其二,16世纪中期以前,西班牙葡萄牙大帆船仍然占据海上主动权,英国造出的船舰还不够强、大、快,海洋疾病未能在英舰上凸显。最开始,英国人沃尔特尔·那勒夫(Walter Raleigh)在远航圭亚那(1595)、委内瑞拉的航行中还表示,船员们没有遭受疾病困扰:

虽然船队抵达之处非常炎热,天气变化很大,时而暴晒,时而暴雨,船员们的食物也已经腐烂变质,即便捕到新鲜鱼类,也没有任何调料,但令人惊奇的是,大家都没有生病。

就此,有学者指出,当时疟疾及黄热病尚未在新大陆流行,因此英国人得以幸免。但是,到了1558年伊丽莎白继任英国王位时,英国船舰已经开始大规模远航远征,船员染上疾病的概率大大增加。

其三,英西开战前,英方船舰的环境及医疗条件也很差。于是,有谋士向伊丽莎白女王进谏,希望改善海上医疗条件。该请求最初被女王拒绝,理由是泊于英国军港中尚有不少病患等待救治,海军更无精力照顾(参战的)健康军人。好在伊丽莎白女王经过深思熟虑后,意识到船医可能要在战争中发挥不寻常的作用,遂又尝试改革,其颁令:“随着皇家海军中病患增多,女王陛下认为有必要安排经验丰富的医生加入军队,提高医疗福利。”果然,英国船医在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马不停蹄地应付截肢、骨折、脱臼、烧伤等问题。一些不检点的船员在战前染上性病,他们也进行了处理,最终保障了士兵健康,为赢得战争立下功劳。

在中世纪后期,荷兰外科医生已经有自己的行会,也有行头、行东(或称师傅、老师、职业医生)、帮工、学徒的等级划分。当然,学徒水平的高低与其师傅的培养有关。一般来说,学徒学习剪头剃须,清洗医疗用具,做些小手术,为病患包扎伤口。在荷兰,还有培养外科医生的专门课程及书籍。如果能够到医院实习,则能上解剖课。学徒学成之后,师傅便授予其毕业证(teaching letter,相当于文凭),这是成为职业医生的前半程教育。要成为职业医生,帮工阶段也很重要,帮工要跟随另外一名师傅学习、实习及工作,在较大的城市听课、听讲座。另外,“理外行会”的学徒、帮工还要参加职业医生考试(master-surgeon,有些资料称主治医生考试)。如果考试没有通过,还可以参加船医考试(荷兰语称zeeproef)或外科护理人员考试(荷语称meesterknecht)。这从侧面证明,在16世纪(及之前),荷兰船舰上便有专业医生了。一旦帮工获得新师傅授予的毕业证,就有机会成为正式、职业的医生了。以德国的帮工为例,他们从学徒阶段毕业后,便离开老师傅,去荷兰等地寻找新师傅,学习新知识。毕业后,他们可以当军医或民间船医,或成为乡村医生。想成为职业医生,则必须参加并通过相关考试。如果有当船医的经验,还可以折抵成实习期或实习经验(当职业医生要求实习)。

15世纪,当尼德兰受控于哈布斯堡家族时,荷兰海军便开始雇用船医了。不过在一支荷兰舰队中,仅有高级将领才有权配备私人医生。在西班牙菲利普二世(1527~1598)统治荷兰期间,有些荷兰军舰也安排了医生。当时,舰队甚至拥有医疗船,16世纪中期的荷兰医疗船“圣·约翰”号由耶汉·迪尔西斯(Jehan Dircxz)指挥。荷兰奥兰治亲王(1533~1584)反抗西班牙统治期间,也在军舰上安排医生。荷兰共和国成立后(1581年以后),五大海军分部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米德尔堡、霍恩、恩克霍伊森,各自招募船医到军中服役。16世纪后期,荷兰的军医制度进一步完善,每团配备一名外科医生及2名助手。17世纪中期,英国军团参照荷兰模式,为每团配备一名医生。不过,这里没有特别强调(英、荷)是陆军还是海军。

结语

近代早期,欧洲虽然已经出现船医,并有人数增加的趋势,却存在不少问题。西欧船医的人数还明显不足。以英国为例,从都铎王朝至斯图亚特王朝早期,其船医并不多,海洋医学也发展缓慢。16世纪由于英国军方支付的报酬少,船上条件差,遂没有多少合格的医生愿意加入海军服役。更多时候,英官方(枢密院)向“理外行会”施压,强迫其输送外科医生(或学徒、帮工)到海军服役。

当时西欧船医的地位普遍较低,还没有独立、统一、完善的编制,身份与水手长、炮手、木匠持平,低于主炮手,算不得船舰上的军官或长官。在英国,直到1843年,船医地位才有较为明显提升。

16世纪,西欧船医的工资普遍较低。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英国普通医生的年薪已经达到200镑,船医的年薪却只有100镑。同时期,西班牙外科船医的待遇稍好,月薪为35先令,超过普通水手(19先令)和水手长(25先令)。

近代早期,西欧船医的专业水平普遍不高,多数人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学习。1588年,英船“阿鲁德尔的理查德”号(Richard of Arundell)的船员在前往贝宁(西非海岸)途中患上热病,船医的主要治疗办法就是放血,就当时而言,多数船医不了解热带疾病。即便有些船医能力强,也难以应付复杂多变的病情,如果遇到流行病,病患激增的话,他们根本就顾不过来。

早期船医的局限性还体现在对疾病缺乏后期护理上。1554年,“普利姆罗斯”号终于返回普利茅斯,但病重船员威廉·约阿比(William Yoabe)及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被送上岸后,仅被当地杂工照顾,没过几天,两人相继去世。另外,1554~1555年,当英国船“特立尼提”号(Trinity)返回布里斯托后,生病的炮手约翰·休伊斯(John Hewes)雇用了三名女佣来照顾他。不久休伊斯去世,留给每位女护工10先令。若是在远航途中生病,病重者有可能被放在抵岸处,由没有医护经验的当地人照料,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近代船医及相关管理制度还不健全,欧洲人却已经意识到,在大船上安排船医好过遇到问题后到处寻觅医院。近代海上医疗和海洋医学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缓缓起步了。

首先,近代早期的船医虽然难以了解坏血病病因,但已经熟悉其症状。也即是说,他们发现了问题,却不知道怎样解决问题(例如营养缺乏症的处理)。16世纪末,英国人已经注意到预防疾病的重要性。1562年,“米尼恩”号(Minion)船员托马斯·弗里曼(Thomas Freeman)在(西非航线)航行过程中去世,他将部分遗产(6先令8便士)留给船医,另一部分留给众船员,丰富大家的伙食,补充营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艘船的船医、船员或许注意到了饮食结构的重要性,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坏血病是由营养失衡导致的疾病,却无疑起到一定的预防作用。当然,船医还需要对付各种传染病,如痢疾、斑疹伤寒、伤寒、肺炎,以及性病。

其次,在“理外行会”中,学徒主要学习放血、引流(例如刺破脓疮)、拔牙、截肢、缝合等技术。当时,外科医生不能开药,那是内科医生的工作。在这方面,只有船医是例外,因为船上只有外科医生,没有内科医生,也即是说(外科)船医在船上要治疗多种类的疾病。如此看来,外科船医虽然辛苦,却能较快积累实践经验(包括内科),这无疑促进了外科学的迅速崛起。

最后,近代船医与古代船医最大的不同在于,随着其数量增加,一套系统科学的船医管理系统将逐渐成熟,海洋医学随之得到发展。1590年,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爵士及约翰·霍金斯(John Hawkins)爵士创立“查塔姆·切斯特”(Chatham Chest)慈善基金,帮助残疾及贫困的船员。1594年,查塔姆医院成立,专门照顾受伤生病的海员。这些善举促进了英国海军医疗制度的发展,也为欧洲同行提供了经验。

总之,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或出现,系历史发展的必然。在地理大发现、或大航海运动、再或风帆船鼎盛时代,船医是保证远航成功的重要因素。无论如何,西欧近代产生远洋船医是值得关注的历史问题,其存在及发展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

(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

书籍简介

海洋史研究(第20辑):青年学者专辑

李庆新 主编

2022年12月出版/268.00元

978-7-5228-1139-0

内容简介

本辑论文主要选自2020、2021年第三届、第四届“海洋史研究青年学者论坛”。内容包括:越南海洋史、其他区域与国别海洋史两大板块。本辑论文具有前沿性、创新性,反映了我国海洋史学青年学人的最新研究状况。

书籍目录

专题论文

越南俄厄(Óc Eo)遗址考古发现与研究综述 孙婧文 曹叶安青

占婆C.30 B1号碑铭中lov(中国)一词考释 黄先民

汉唐时期交趾地区红河水道与长州政治势力兴起 谢信业

“去武图存唐社稷,安刘复睹汉衣冠”

——从清代《万国来朝图》中安南国使臣着明制常服谈起 赵宇 刘瑜

越南后黎朝(1428~1527、1592~1789)巡司初探 徐筱妍

17~18世纪基督教在越南的传播 刘志强

18世纪东亚海洋文学的瑰宝——鄚天赐及河仙相关的诗文史料 杭行

19世纪上半叶越南阮朝“半银半钱”港税探析 黎庆松

越南碑志中所见的河内广东移民 刘怡青

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及其文献价值 平兆龙

忒拜称霸与东地中海国际体系的变迁 曾紫来

北方海航道开拓的历史进程——以分段航行为视角 李志庆

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 张兰星

16世纪《马六甲海法》文本及其历史价值探析(附《马六甲海法》译文) 徐明月

学术述评

卡鲁姆·罗伯茨著《假如海洋空荡荡:一部自我毁灭的人类文明史》述评 陈林博

李镇汉著《高丽时代宋商往来研究》评介 李廷青

后记 李庆新

原标题:《西欧近代船医的产生》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