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推》：众星云集的灾难片，怎么就自嗨到了这种地步

一部好的作品，可以令虚构像真的。差的正好相反，能把真的也拍成假的。Apple TV+出品的《外推》（Extrapolations）不幸属于后者。群星璀璨，也不能拯救它的贫乏。它把真切存在的人类危机，拍成了一小撮人自我陶醉、自我感动及幻想得到救赎的自嗨片。

《外推》海报

从第一集开始，《外推》就展现出气候灾难宣教片的气质。用全球变暖带来的灾害影像铺路，山火造成的昏黄空气和优裕生活的冷冷科技感，构成这部剧的基本色调。对清晰、冷静和距离的追求，首先在观众面前树立起一道安全屏障。它使剧中无论发生什么都无紧要，并暗示观众，危险可以被隔离。观众的安全程度，堪比剧中坐直升机上班的女科学家，洪水中被直升机救走的犹太教拉比，乘坐私人飞机去北极的富豪和坐在车中穿过示威人群的科技巨子。

这层屏障，尚可以被视作Apple的基本趣味。剧本的粗糙和势利，才是这部拥有好题材、好阵容、好预算的剧扑街的主要原因。

编剧的设想是，让发生在2037-2070年之间的一些独立故事，表现气候变化对一些“普通人”的影响。第一集摊开各条线索，第二集开始每集关注一条线索、一组人物的命运。随着剧情展开，互不相识的角色之间将产生关联。虽然身份各异，他们将要在日益加剧的气候灾难中沿时间线走下去。

《外推》剧照

很有容量的设想，但是打开方式不对，因为犯了简单化的错误。《外推》的剧本像一场中学生辩论赛，正方辩手拿出数据和案例，在时间线上作未来的推演，告诉观众全球变暖的威胁多么刻不容缓。反方辩手是一群自私鬼，他们只图眼前和个人的快活，认定人类的未来总是死路一条，不如趁活着赶紧捞钱要紧。编剧完全站正方，并坚信这部剧的受众也必定如此（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这部剧对待气候变化的态度像游行标语一样分明。它对人类未来的设想，如同悲惨的神谕不容辩驳。对反方辩手们（主要是商人和政客）的描写如此刻板，《奥特曼》里的怪兽都拥有比他们更丰富的设定和人性。全球变暖，气候灾难，《外推》把责任全部推给商人和政客。他们阴险狡诈，又浅薄无聊，根本就不是人。

《外推》剧照

那么，索性把商人和政客抽象化处理，变成《不要抬头》（Don't Look Up）里的云间怪物一样也好，这样可以把更多关注放在有血有肉的角色身上。可编剧偏偏又想在这些脸谱人物上花时间，使他们的每一次登场都很难熬。编剧没有搞清楚，不是所有观众都愿意浪费美好的电视时光，重温这些被塑造出来泄愤的形象，以观看他们的自掘坟墓来获取慰藉。

《外推》从骨子里也看不起那些上街游行，抗议气候变化的人士。不管在剧中他们以何种形象出现——用全息影像慷慨演说的黑人年轻女子，还是自焚的人种不明的男子，全都好像一群蝼蚁。这些中下层人士有心自救，但是手段粗糙，只会贻笑大方。拍摄他们的方式，恰好就像从高层公寓眺望街上游行时的情景，虽不能口说不是，心中不屑。

编剧用这些“假”人，衬托心目中真正的主角——来自上中产阶级的专业人士。前三集中的主角是一个动物学家和一位拉比（他们都来自富裕有权势的家庭）。这些角色有大段的戏份，他们寻找濒临灭绝的动物，向愈来愈炎热气候中的留守居民传教。他们苦头吃足。让他们吃苦的，正是前面说到的资本家和政客们。

这些中上层人士的角色只有阳面，没有灰色地带。表面上看，他们也有痛苦和挣扎，失去亲人，事业受挫，承受着灾变大环境下不可避免的失意。但是细品，就能察觉到编剧对他们特别的眷顾。他们本人并无过错，做什么都系出自良心。气候变化、物种灭绝、圣殿被毁、亲人死亡，所有不幸都是别人造成的。

连他们的下一代都按照理想图谱被设计好了。“十万个为什么”犹太少女又是一个太典型的形象，出生富裕家庭，关心贫困线以下人口，是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这个形象现在又添“对上帝产生疑问的犹太人”一条。上帝没有给出答案，但上帝最终还是拯救少女于水火中。

这部剧所表现出的想象力匮乏，很符合“白左”思维局限的方方面面。以这位少女为例，她的人设原本是充满好奇和批判思维，叛逆精神旺盛。但她问出了什么好问题呢？反反复复只是缠问拉比：“上帝为什么不救我们”，表达对“贿赂政府的坏爸爸和靠贿赂运作的坏政府”的愤慨。

《外推》剧照

为了偏爱这些角色，叙事的艺术也被弃之不顾。线索在这些人物的表面悉数摊开。所有的过去和想法都被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的留白。连他们的未来也无需令人担心。不管发生什么，窗外烟尘弥漫、酷暑中天或是洪水滚滚，他们都能得到救赎。

科学家与最后一只座头鲸重逢，拉比、少女得救于飓风和洪水中，他们的故事圆满到了讨好的地步，就差没用大喇叭告诉观众：就算世界末日，像你们这样有良心的优越人士，也必将得救。

《外推》甚至不忍心为他们的生活蒙上一丝尘埃。就算地球上的活物正在步入毁灭，也不见他们的生活有些微折旧。一切东西都很新，一如既往地保持整洁和距离感。对他们来说，非同类的人类和糟糕的气候一样，早已经异化为恼人的符号。

在这部剧发挥比较好的地方，整洁和距离感中被植入一丝诗意、伤感或者黑色幽默。第一集中贪婪的富商被海象突然杀死，第二集中用梅丽尔·斯特里普的声音说话的座头鲸，第三集浸在水里的上帝之所，都可见编剧为淡化《外推》的宣教片气质而作出的努力。

《外推》剧照

但这些情节，更像是作者指令人工智能的出品——给我一些诗意的，令人难过的情节。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外婆确实令人心碎，她是这部剧所欠缺的人性补丁。但砍掉她的戏分，对整体并没有影响。她的客串只是一个噱头，一种宣告，一个用来填充时间，提升质感的番外篇。

气候问题是很难拍。在今天西方影视圈的氛围里，很难不向急于站队，非此即彼的强硬态度投降。《外推》彻底投降，不仅未作丝毫反抗，还选择了最偷懒的一种方式。

它把全球变暖那么复杂的问题，当作政治宣言的背景板，再将出场人物一刀分为过错方和受害者两类，强烈谴责前者，无条件地同情后者。但它对后者也只做到脱帽行礼的程度，连共情都未能达到。它捏扁他们的人性，急于拯救他们，并幻想观众会因此而得到满足。

所以，当这些注定被拯救的主角发出诘问：“由谁决定哪些人、哪些物种、哪些地方被保留，哪些该任由损毁灭绝？”这部剧给出了非常简单的答案：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像剧中人物一样人性干瘪，不如就和别的物种一起毁灭吧。无需再左右为难。人类消失，地球便能恢复元气，开始新一轮生命演变的周期。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