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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王蒙《太白山图》与明初高僧的因缘际会
元代王蒙的《太白山图》卷是中国山水画史上的赫赫名迹。
秋日太白山,峦壑郁密,枫丹栗黄,宏丽之致……元至正十九年(1359年)至二十五年(1365年)间,王蒙应天童寺住持元良禅师邀请,来到天童寺,绘制《太白山图》。或只是做客,为答谢元良禅师盛情,感于太白山美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王蒙绘下这幅传世名画,并赠送天童寺。
洪武十八年(1385年),王蒙因牵扯胡惟庸案,死于狱中。第二年,宗泐应天童寺住持之邀给《太白山图》题跋。对宗泐来说,这幅如见故友的《太白山图》,实在让人感怀,他在跋文中以“自怜平生不一到”与“还君此图袖手坐”深表憾意。
一 天童寺僧人请宗泐题跋王蒙《太白山图》
时候已是明洪武十九年(1386年)古历十月十一。万壑晴云,苍淡有致。天童寺僧人远山涉水,终于抵达京师天界寺。
天界寺僧侣云集,香火袅袅,佛事极盛。
京师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始建于元代,是金陵一带主寺。明洪武初年(1368年),朱元璋将此寺改名“天界寺”,规格列为五山之上,总辖天下僧尼。
远道而来的僧人,并非以朝圣般的心境叩拜“勒冠五山”的天界寺。他求见京师天界寺住持宗泐,只因为应天童寺住持所命,一路护佑王蒙所绘《太白山图》,需面呈宗泐题跋。
元 王蒙 《太白山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他的请求很快得到应允。在天界寺方丈室,他终于见到住持宗泐。
方丈室外种着白梅,此时枝叶婆娑,交织出寂静青黛。室内清香氤氲,清瘦的僧人如释重负,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囊,小心翼翼取出画卷……
天界寺住持宗泐看到画卷的这刻,繁色染山,满目秋光,一切却又如同静止。内心却早已大雪纷飞,裹挟着心绪,雪花开始堆积,并无休止。
此时距王蒙(1308年-1385年)画下这幅《太白山图》已有二十余年,王蒙已于一年前因胡惟庸案受累,死于狱中。
《明史·王蒙传》提及王蒙曾经“谒胡惟庸于私第,与会稽郭传、僧知聪观画”。时间语焉不详,却也点明王蒙当年与郭传、知聪和尚一起,在左丞相胡惟庸家观赏古画,这场文人雅集的结果是遭致杀身之祸。
如今,王蒙《太白山图》居然还幸存于世。宗泐简直难以置信。
天童寺是佛教禅宗五大名刹之一,位于浙江省宁波市太白山麓,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当年王蒙画下《太白山图》,此幅画一直为天童寺收藏。
《太白山图》卷末钤白文“王蒙印”一枚。宗泐当然能看出,这是前一年被僧人小心抠掉的印章也已重新贴补上,痕迹犹存。
一时千山万水,诸多心事,无限感慨,暗涌而来。
天童寺住持为何将这幅《太白山图》,呈请宗泐题跋,这其中各有说法。
说起来,自洪武初应征入朝,宗泐一直与明太祖保持着密切关系。洪武初年,明太祖征天下高僧,宗泐应召称旨,从径山寺入天界寺,极契太祖心意。宗泐远游在外时,明太祖就写有“泐翁此去问谁禅,朝夕常思在月前”的诗句。在宗泐《全室外集》里,我们看到宗泐的应和:“奉诏归来第一禅,礼官引拜玉阶前。”
在明初僧人中,宗泐无疑是一个传奇。宋濂曾以“信为十方禅林之领袖”赞誉宗泐,可知宗泐作为禅宗高僧在当时的地位。
事实上,当时因牵扯胡惟庸案,宗泐好友来复法师获罪,也牵连到宗泐。幸运的是,宗泐得到明太祖豁免死罪。此后他离开天界寺,辗转飘零,后又回到家乡台州住持黄岩觉慈寺。
这年秋,宗泐奉明太祖诏再回天界寺任住持。
初冬之色,备极奇丽。五色中余叶纷散,醇和而粹美。此时的宗泐翻开这幅描绘太白山、天童寺、二十里松的《太白山图》,顿见精光逼人,纵逸多姿。不只是它释放的丰富而又奇妙的张力,对宗泐来说,这幅如见故友的《太白山图》,实在让人感怀。
“庄周与蝴蝶,犹在是非间。”(宗泐《如梦》)
已是世事沧桑,迎人间千重变。
二 王蒙与他的《太白山图》
长卷正徐徐展开。
元 王蒙 《太白山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子久得其闲静,倪迂得其超逸,王蒙得其神气,梅道人得其精彩。”山水画发展到元代,文人画名家辈出。
元四家中,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都深具别人无法取代的精神内涵和美学价值。王蒙则承外祖父赵孟頫之法,融王维、董源、巨然等人之长,独出机杼,以繁线密点,脱化无垠,元气磅礴,独步天下。
秋日太白山,峦壑郁密,枫丹栗黄,宏丽之致。画面延续王蒙的繁密之风,以解索皴、牛毛皴写稠密之景,细腻与粗犷完美结合。
深山藏古寺,僧人文士官员游客穿行在翠微中,一派莽莽苍苍的入世景象。空间推进,沉着,富有节奏感,分明是王安石《天童道上》“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的场景。
此时宗泐的心绪都已蕴藉在太白山天童寺中。在漫长漂泊的日子,他曾经住持过一些寺庙,“钟声动深念,无为在尘寰。”也曾在路上漫游,“细嚼梅花和新句,屋头月出如冰轮。”终于看到这幅神品,左菴已经故去多年,《太白山图》墨色犹新。
宗泐在《太白山图》题跋中提到,“左菴昔年此说法……钱唐有客曰王蒙,为君写此千万松。”当时王蒙隐居在临平黄鹤山中。黄鹤山位于古钱唐县,故为钱唐(塘)来客。宗泐回忆起当年天童寺住持左菴曾与他说起,邀请王蒙前来作画之事。
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左菴退隐。王蒙应该是在元至正十九年(1359年)至二十五年(1365年)间,应天童寺住持元良禅师邀请,来到天童寺,绘制《太白山图》。或只是做客,为答谢元良禅师盛情,感于太白山美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王蒙绘下这幅传世名画,并赠送天童寺。
王蒙早年曾出仕“理问”一职。尽管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知道王蒙当年出仕这一职的心绪,但元末动乱,许多文人大多归隐,或逃遁山林与僧道为伍,或浪迹江湖,隐逸而终。
很快王蒙就辞职隐居,过起他诗句中的日子:“我于白云中,未尝忘青山。……卧看飞鸟还,山青云自闲。”
王蒙一生画作中,无论是《夏山高隐图》《云林小隐图》《秋山草堂图》,还是描绘葛洪移居罗浮山修道的《葛稚川移居图》,隐居都是萦绕不绝的主题。
元 王蒙 《夏山高隐图》
元 王蒙 《秋山草堂图》
元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
这场隐居差不多有二十余年。然而无论是家族影响,还是个人的意愿,王蒙对出仕也总有着执念。
约在洪武元年,王蒙再度出仕。《明史》卷二,本纪第二:“是月(洪武元年秋闰七月),征天下贤才为守令。”
王蒙很可能在洪武元年(1368年)桂花零落时节,前往北方,去山东泰安任知州。虽然这也是一场短暂的出仕,但当时王蒙想必也是意气风发。
出仕与归隐本是中国古代不断重复的恒常话题,也是贯穿元末明初的士人群体所面临的两重选择。事实上,终其一生,王蒙也都在出仕与归隐中徘徊。
三 辗转飘零的王蒙画作
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四月,山林沉寂,亦有慈悲与温润之气。所有的庄严肃穆,或都归为安闲之气。这便是青卞隐居人的渗入肺腑的慈爱之色吧。却又有不安之气,让人无法平静。
从上年十月到这年二月,战事绵延,朱元璋统一江南之战取得决定性胜利。四月,朱元璋部将徐达攻克淮安。此后,朱元璋一举收复江北。这一年,江南最富庶之地尽归朱元璋。
斜阳透过云层,露出微妙的金色的光亮。这是黄昏的色调。为众峰之尊的青卞山,此时山的轮廓突然也柔和起来。
卞山又称牟山,也是王蒙外祖父家一些亲人的隐居之地。这幅继《太白山图》留存于世的是王蒙为表兄赵麟所画的《青卞隐居图》,笔法并不平静,一如动荡的时局与青卞隐居人不安的内心。正如高居翰所言,在画史上,这是一幅令人瞠目结舌,来势汹汹的创新作品之一。
元 王蒙 《青卞隐居图》
《青卞隐居图》后被董其昌收藏。董其昌得到此图,叹为观止,在画上题 “天下第一王叔明画”,又题上倪瓒赞王蒙诗句“笔精墨妙王右军,澄怀观道宗少文。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才稍稍平复心情。
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董其昌舟旅中行经卞山,面对秀美之山林,想起当年王蒙所绘《青卞隐居图》。他感慨万千,画下《青牟图》,向前辈致敬。
《青卞隐居图》当时也因胡惟庸案,藏家恐受到牵连,挖去受画人的名字,得以流传。
我们在明清时期的诗歌中会看到多人写《题王叔明画》,画作都已失传。明代诗人高得旸就有一首《题王叔明枯木竹石》,“吾乡画手鹤山樵,鹤去山空不可招。真迹幸留王宰石,疏篁老树共萧萧。”高得旸,钱塘人,以解缙案,连累下狱而死。王蒙这幅枯木竹石,早已失传,也只能让后人徒留想象。
王蒙有幅被后人提及的《岱宗密雪图》,这是他任泰安知州所画。泰安知府正对着泰山,王蒙常面对泰山画画。这日大雪,山景愈妙,在济南为官的友人陈惟允来探望。王蒙指着一张绘在绢帛上的画作问友人,“改这幅画为雪景怎样。”便以笔涂上粉,但是色彩看上去很沉郁。陈惟允沉思许久说,“我来试试。”便用小弓夹粉笔,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两人相顾,此番合作甚为神奇。
如果可以,让你穿越到你向往的一个场景,会是哪个。我想,也可以是王蒙与陈惟允画《岱宗密雪图》之时。在万籁俱寂中打开,染上一身纷飞的大雪,也是一种温柔而又无休止的芬芳。
这幅画后来流转到嘉兴姚御史公绶。王蒙罹难后,姚家畏之,焚为灰烬。
四 宗泐在天界寺题跋《太白山图》
宗泐如何与王蒙认识呢。
天界寺是明初江南硕僧汇聚的寺院。大凡僧人应诏入京,多集于此寺,以为荣宠。天界寺与明代君臣、文士,结缘也很多。或许因此王蒙与宗泐结缘。
“云何住兮来无穷,林密密兮花朦朦。”江南灵秀之地,总有一处理想的隐居之地。王蒙为表甥彦辉画《云林小隐图》。画心右上方有王蒙篆书款署:“云林小隐。叔明为彦辉画。”钤“王叔明”白文方印。
云山苍茫,湖水宁静,老翁独钓,山林茅屋中有隐士独坐。以大点用墨写意丛林,米家法点树勾云,小篆、汉简、真书与疏密构图的奇幻之景,写隐居之乐。
这幅王蒙晚年时的画作,在《云林小隐图》引首,有宗泐所书“云林”二字。可知当年两人就有交集。
一些在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事,却是特异的因果种子,等到了后来才萌芽繁茂的。
明洪武十九年(1386年)秋,宗泐已暂时结束他的漂泊,返回天界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看到了天童寺僧人送来的这幅让他题跋的《太白山图》。
《太白山图》跋尾宗泐署“洪武十九年龙集丙寅冬十月十有一日甲午龙河全室退叟宗泐书”。明谢缙《送天界寺僧归苔溪》,就有“龙河寺里罢闻钟”句。宗泐此处所言“龙河”,也是指京师龙河水畔的天界寺。
王蒙于洪武十八年(1385年)死于狱中。第二年,宗泐应天童寺住持之邀给《太白山图》题跋。这么短的时间,王蒙就能平反,或许得到宗泐相助。
时序往前,所有的过往依然还在。
宗泐在画上留下长达三百多字的题跋,可见多年后他依然澎湃的心绪。
宗泐在《太白山图》上的题跋
“笑问经世人,大梦谁先觉。”洪武十一年(1378年),宗泐以61岁高龄应明太祖之命,在高僧觉原慧昙未能完成西行的情况下,两度出使西域,一路备历艰辛险阻,“涉流沙,度葱岭,遍游西天,通诚佛域”,经时五年取经而归,却不曾去过天童寺。跋尾,宗泐以“自怜平生不一到”与“还君此图袖手坐”深表憾意:
小白市太白峰,二十里松居其中。
……
我初展卷欲大叫,海上涌出高巃嵷。
云端缥缈下玉童,有路似与天相通。
自怜平生不一到,吁嗟老矣将焉从。
还君此图袖手坐,有目只送南飞鸿。
天童寺乃禅宗五大名刹,宗泐出生在与宁波交界的台州,一生住持过江南诸多名寺,倘无去过天童寺,这是存疑的。或因胡惟庸案,也未可知。
宗泐晚年的履历,史料所记载不一。或谓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离开天界寺,行至江浦石佛寺圆寂,终年74岁。或谓永乐时期尚在人世,且曾锒铛入狱,为姚广孝(僧人道衍)所救,圆寂时已有80岁。(徐三见《释宗泐集》点校说明)
在无法言喻的时间的尽头,《太白山图》向所有的观者敞开它的笔墨、色彩、感性、认知、风格。当我们试图捕捉人文的平静与创造的维度,它却已经抵达旷古无尽的生命。
再看当年宗泐在《太白山图》上留下的长达三百多字的题跋,楷书笔意并非风神俊秀,却是内敛深藏,不激不历,高古温厚,以古拙写其壮怀。
书法以心书,放弃所有的章法,无法中有着至法,见高僧心迹。
五 《太白山图》的因缘际会
自东晋以来形成的丰厚的诗禅文化土壤,培育了一代代诗僧。他们行走在山水之间,含英咀华。大悲愿力应无尽,离世间还入世间。修行精进的僧人与文人都是同道中人,他们的交往成就了一个个艺术史上的传奇。
我是因王蒙《太白山图》这段宗泐题跋,识明初传奇高僧宗泐,也试图探究艺术史上的这一段前尘往事。
《太白山图》的动人之处,在于时至今日,它依然以苍茫润泽之气保持着它的时间感。使得每个睹此画作的人,怀着必然与之重逢的心意。于我而言,很长一段时间,我翻读王蒙的画作,也沉迷于读宗泐的《全室外集》。宗泐的诗句,都是寻常事物与普通话语,却如同“一宵论尽十年心”,安顿我们跋涉、再跋涉、苦苦寻求的心。
有时读到这样一句:“坐久忽忘言,芳梅照寒席。”好比喝着以清甜山水煎出醇厚之味的茶,沉浸其中细品许久。
辛丑深秋,我遇丹崖寺住持然一法师,说起故去已有六百多年的宗泐大师,终于得到宗泐大师的一些信息。
然一法师谈及自己曾于己亥年四月,寻访临海云峰证道寺,于寺内大殿后壁下见明代残碑,已经风化颓废。其中一方为“无尽灯禅师行业碑”,明初宋濂撰文、张筹篆额、宗泐隶书,已经斑驳隤损残破不堪。但宗泐大师的隶书笔意尚可依稀醒目,碑文内容已无法明了。
时光都已逝去,世人反观自己千篇一律的生活,或许总会惦记那些遥远的过往,以及留存的痕迹。而宗泐大师这位出生在浙江台州的明初高僧,如今已并无多少人识之。关于他与王蒙的交往,大抵也渐渐隐入历史的烟云中。
辛丑冬十二月初一,我赴太白山下天童古刹,犹见《太白山图》。
《太白山图》原为天童寺所有,经明代沈周、项元汴,清初梁清标、安歧等书画收藏家先后收藏,后入清宫,又经历抗战等变迁,如今安放在辽宁省博物馆。
此时的太白山实景,正是古道、丹槲、苍松、落叶埋径,四周幽静苍茫。银杏已经凋零,时间似已凝固,却又正在等待每一个叩访者。
相传五代后梁时期,明州布袋和尚,常站在闹市中。有僧路过,问:“和尚在此作甚么?”师云:“待个人来。”
或许,每个在内心叩击古寺沉钟,心怀赤诚之人,都能在天童道上相遇,也是天童道上等待之人。
在寺前忽见八指头陀冷香塔院。八指头陀禅师“梦兰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终”(太虚大师言),曾是天童禅寺住持。在圆寂前一年,于天童寺旁为自己筑冷香塔,塔边种满梅树。光绪二十年(1894年),八指头陀在长沙,写下“太白峰前听法回,寒梅二十度花开。何时七塔桥边寺,重礼明州布袋来”的诗句,追忆太白山下天童寺法师。
不知他是否想到风云变幻时的左菴禅师,想到当年天童道上走来的黄鹤山人王蒙,想到宗泐大师,想到那幅有着天禧寺住持守仁、绘制《广舆疆里图》的清浚、黑衣宰相姚广孝等明初高僧题跋的《太白山图》。
后人读此画,看到王蒙的笔墨,宗泐大师的题跋,或许正有那样一场浩荡的山风与你相逢。
癸卯二月修改于古清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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