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为什么有一种拧巴感？

注：本文有剧透

对于不少观众而言，《回响》又是一部不走寻常路的悬疑剧，它虽然以一起命案的侦破贯穿始终，但女刑警冉咚咚（宋佳 饰）对丈夫慕达夫（王阳 饰）是否出轨的怀疑同样贯穿始终，两人的婚姻纠缠得没完没了，戏份基本上与刑侦推理部分平分秋色。也由此，豆瓣小组对冉咚咚的质疑声音不断，诸如“女主角是不是有病……好拧巴”“《回响》又名《我的老公为什么开房》”“做作的太爷爷，太做作作死了”……

《回响》海报

说句公道话，这是小说原著的特色。《回响》改编自知名作家东西的同名小说，这是一部有类型元素的严肃小说。小说中奇数、偶数章节各有侧重。奇数章节是刑侦推理部分，一名叫做夏冰清的年轻女性遇害，刑警冉咚咚负责这起命案的侦查，她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终于逼近真相。

冉咚咚（宋佳 饰）

偶数章节，才是小说的重头戏，它主打的是心理悬疑。冉咚咚调查命案查看某个酒店的监控时，意外发现丈夫慕达夫出现在酒店里，并且上个月和上上个月慕达夫分别开了两次房。丈夫为什么来这里开房？他是不是出轨了？出轨对象是谁？冉咚咚像审讯一名犯人那样审讯慕达夫，夫妻俩展开漫长的心理攻防战。

慕达夫（王阳 饰）

《回响》这个题名的寓意也正在这里，奇数章节是冉咚咚的“念念不忘”——她全力去勘破命案，偶数章节是她的“必有回响”——生活中她仍然保留着审讯者的身份和习惯，试图去勘破爱情、勘破人心。小说的奇偶篇章到最后才得以汇合，并揭开了小说中最大的悬念——剧版给改没了，这是后话了。

公正地说，如果对照小说，前12集（这部剧共13集）对小说还是很还原的，有一些地方也是好看的。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心理攻防，将婚姻关系中信任的崩塌与猜忌的滋长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些观众会觉得代入感非常强，冉咚咚审讯慕达夫就像是在审讯千千万万对夫妻。

但认为剧作拧巴的观众亦不在少数，主要是冉咚咚给观众的感觉很拧巴、很难对付。读过小说，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并不是编剧或导演的主要责任，更多来自镜头语言在表达心理悬疑上的天然局限性。也就是说，小说中人物繁复细致、三回九转的内心描写，在转换成镜头语言时，不可避免地要打折扣；镜头语言再厉害，也不及语言精妙细微、准确完整，这就造成一个后果：小说中人物合情合理的举动，到剧中有时就会变成人物很作、台词很怪。

以剧中冉咚咚为慕达夫买内裤这个片段为例。剧中，冉咚咚问女儿爸爸是否爱妈妈，女儿说爱，理由是：“爸爸每天都给你留菜，而且挑的都是最好吃的，留得可多了。你在的时候他就吃一大碗，你不在的时候呢他就吃那么咩咩的一小口。”这几乎是小说中的原话。之后，冉咚咚偶然一瞥看到了慕达夫晒在阳台的内裤已经破了洞了。她若有所思。

下一组镜头，就是冉咚咚提溜着那个有洞的内裤，走到厨房门口问正在炒菜的慕达夫，堂堂一个大学教授怎么还穿有洞的内裤，并问慕达夫：我网上给你买的那些内裤，你没收到吗？

慕达夫一怔，才意识到内裤是冉咚咚买的。但冉咚咚是寄到慕达夫的办公室，并且用的是匿名。慕达夫说他以为是诈骗就没拆开来穿。接着冉咚咚就问，她想知道慕达夫收到内裤时，首先是想到谁给他寄的。

慕达夫随口回答你啊。但冉咚咚不信，否则慕达夫怎么连问都没试探性地问她一下。慕达夫不悦地说，给他买内裤不是为了关心他而是就为了试探他？冉咚咚被问住了，这时出现了冉咚咚的内心独白：“我到底是想关心他，还是考验他？我在网上帮他买内裤时，想到的是尽妻子的责任，但没想到潜意识里竟然是想考验他。”

慕达夫又解释了一番，冉咚咚又解构了一番，最后她来了一句“行了，这是我的一个考验，恭喜你，没过关”。慕达夫也有点被逼急了，反问冉咚咚别老总问他还爱不爱她，“如果有空，你也好好想一想，你是不是还爱我”。冉咚咚生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这饭又是吃得不欢而散。

剧情让人觉得冉咚咚“难伺候”

坦白讲，如果不是有小说的底子，真的很难想象国产剧的编剧会写出这样的“闲笔”——虽然它给人的整体观感非常窒息，但对人心的把握亦精细入微。可惜，哪怕挺好看的桥段，很多观众还是会觉得太压抑，觉得冉咚咚太拧巴、太咄咄逼人。

不怪观众，因为小说中更微妙的东西，影视手段没有表现出来。简单看下小说中的处理。听完女儿的话、又看到丈夫内裤的破洞，冉咚咚的内心活动是：“她抬头看去，看见慕达夫的一条内裤破了一个小洞。但她越看那个洞越大，大到她羞愧地想从那个洞里钻进去。她想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于是马上掏出手机，在网上匿名给慕达夫刷了五条名牌内裤，留下他单位的地址。这下，悬在头顶上的那个洞渐渐缩小了，小到她几乎看不见。”

镜头语言无法表达出冉咚咚对慕达夫那一份细腻的“疚爱”

冉咚咚可以感受到慕达夫对她、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反而是一直忙于工作的她，疏于对丈夫日常生活的照顾和回应，所以她才会匆匆买了内裤。这一举动有三个层次：一，她对慕达夫的“疚爱”（这是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她对慕达夫因疚生爱；二，她与慕达夫爱意逐渐淡去时，她对爱意表达的拒斥，就连为丈夫买内裤都不想直接告诉丈夫；三，她下意识里要考验丈夫。

慕达夫在收到内裤后，小说里对他的内心活动进行很精彩的剖析，剧中完全无呈现。夫妻俩在真正挑起内裤话题前，提到过内裤这个词——那与冉咚咚调查的命案有关，这个词触发了夫妻俩的一番心理活动，他俩都忍住没提买内裤的事情。剧集对此毫无呈现。

直到后来，当冉咚咚被命案困住思路时，她突然想起内裤的事情，才逼问慕达夫——剧情从这里才接上了小说，地点变成了厨房。但剧情也还是删掉了一些关键的枝节，比如冉咚咚内心独白的最后一句是自我怀疑，“原来自己也看不透自己，自己也在骗自己”。作为审讯者的她，终于开始审讯自己。

剧中省略了两人心理博弈的繁复过程，阳台的下一个镜头就是冉咚咚单刀直入的质问

剧集已经很努力搬运小说，但从这个桥段的对比，可以清晰看到冉咚咚的丰富性被削减了，镜头语言无法完整表现她的人格特点和内心世界。她才是小说中最大的悬疑所在，也是小说的深意所在：人心，比一起悬疑命案更复杂；看透别人很难，要看透自己更难。

但拧巴其实不是剧集最大的问题。笔者个人觉得剧集处理失当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它把慕达夫的出轨给“坐实”了。

剧中将慕达夫的出轨给“坐实”了

慕达夫究竟出轨没有？小说对此保持暧昧的态度，看起来是没有，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但第8集出现了慕达夫两次开房的桥段，他确实约了靓丽女子，虽然没发生关系——这是剧集为数不多的原创桥段，一原创就露馅。这就让剧作从暧昧性、多义性的心理悬疑和心理探索，变成实打实的抓出轨行动，把小说对人心哲学层面的思考拉低到情感伦理剧的水平。

另外一处，就是结局，看了真是叫人心痛，太可惜了，折损的可不止一颗星。这并非镜头语言的局限——很容易拍出来，而更多是一些外力或者创作者的自我规训，比如必须得确保警察形象的毫无瑕疵。小说中最大的悬念在于冉咚咚身上，她潜意识里一直对邵天伟（侯雯元 饰）有好感，她对此并不自知，并背负巨大的道德压力，所以她才拼命要追问慕达夫是否出轨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小说以此解构了冉咚咚审讯者的形象，并带着观众一起走入人心的深海。而如今剧版这个正能量的结局，让这些深意荡然无存。

想不到吧，小说里冉咚咚一直喜欢着邵天伟而不自知

大结局冉咚咚的画外音，这是原创桥段

不论如何，剧版《回响》有时有好看的人物张力，这是小说带来的；拧巴也有不少，这是镜头语言无法穷尽小说魅力的局限性体现；而让人一言难尽的大结局，都不知道该怪谁了。虽然小说评价不算太高，但如果你被结局刺激到，建议去看看小说原作缓解下。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