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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辩·《谁是那个弱女子》|郁达夫的孤独感
【按】“答辩”是一个围绕文史类新书展开对话的系列,每期邀请青年学人为中英文学界新出的文史研究著作撰写评论,并由原作者进行回应,旨在推动文史研究成果的交流与传播。
本期邀请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杨斌与三位年轻学人一同讨论其新著《谁是那个弱女子:郁达夫的爱恨离愁》(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本文为评论文章。
1921年初版的郁达夫小说集《沉沦》
郁达夫研究专家陈子善教授曾经指出:“谁都难以否认,郁达夫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中风格独特的一位,同时也是最易遭人误解的一位。”这句概括精当地说明了郁达夫研究者共有的心情。郁达夫博古通今,他的现代白话文学创作风格更是独特,引领风骚。1921年初版的小说集《沉沦》中的三篇小说是中西文化碰撞融合后的结晶,标志着中国现代白话文学中特有的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新形态的浪漫主义的形成。而另一方面郁达夫其人其文也确实遭受了相对较多的误解。因为郁达夫小说对性欲的描写对于同时代的大部分评论者来说,过于前卫。所以郁达夫的小说在当时被指责为诲淫。而这种思维定式在很长时间里也影响了后来批评家对郁达夫小说的判断,压抑了郁达夫研究的发展,比如郁达夫作品的搜集整理,迟至80年代以后才开始。所以郁达夫研究中许多问题看似不成问题,许多问题看似已有结论,但是如果用新的材料新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这位百年前的作家,还是能得到一些新的结论,收获意外之喜。这是郁达夫研究的魅力。杨斌教授的《谁是那个弱女子:郁达夫的爱恨离愁》一书的写作动机和目标也是如此——正如作者夫子自道:“正是因为郁达夫的有趣,真是因为郁达夫生前死后的褒贬,正是因为郁达夫若干至今未解的谜团,激发了笔者对他的兴趣。这本书,可以说,就是为了破解郁达夫的许多不解之谜,也是笔者对郁达夫之同情和理解。”
正因为是从兴趣出发,这本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郁达夫传记,也不是学术论文集。而更像是历史学家杨斌教授对郁达夫的阅读札记。既有学术性的考证、文本分析,也有一些作者主观的感想和联想。作者对郁达夫研究是熟悉的,时时注意避免所谈内容老调重弹,书中有不少可以引起学术讨论的新颖见解。
全书分为十三章,除了第一章和第八章之外,其余十一章都围绕着郁达夫和周围人的人情关系展开。第一章十分特别,章名为《“我自己的丰采不扬”——郁达夫的“尊荣”》。从不同的章节名读者就可以看到这本书所讨论的大小问题虽然都与郁达夫的爱恨离愁有关,但并没有特别严格的限制。
不同于一般的郁达夫传记从郁达夫的少年天才开始写起,本书第一章第一节的小标题就毫不客气地“攻击”郁达夫的长相“一个痩黄奇丑的面型”。作者花费了一章来充分的展开说明郁达夫的“丑”,是因为在作者看来,郁达夫的“爱恨离愁”都与他的“丑”有关:
郁达夫文采风流,但的确貌不出众。他身材瘦弱,脸颊小,眼睛小,大鼻子,颧骨突出,招风耳,相貌介乎中人或中人之下,根本不是什么美男子。以外貌而言,他和翩翩才子的形象似乎不沾边,和他早期清新的文字也差之甚远。身材和形貌的平凡成了他长期以来自卑心理的一个关键源泉,也成为长期笼罩在他和王映霞看起来人人艳羡美满婚姻上的阴影。风姿绰约的王映霞嫁给他后,郁王夫妇看起来确实是典型的郎才女貌。这对夫妻,在俗人眼中,如果别人不介绍他们是郁达夫和王映霞,从容颜上的确不大般配。而郁达夫基于相貌的不自信乃至焦虑和狐疑,在后来从杭州到湖南的流亡途中就直接爆发了出来。
杨斌教授的这个看法是很值得讨论的。众所周知,郁达夫是中国现代少有的以爱美人和敢于自白爱美人而闻名的作家。曾经写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样的名句。但其貌不扬的外表对这种追求造成了限制。情欲的求而不得构成了郁达夫“孤独感”的最重要部分。这种“孤独感”并非离群索居时一个人的寂寞,而是蒋晖在《孤独六讲》中讨论的让一个人成为无法合群的独特个体的那种天性。现代文学名家,几乎个个都有自己的“孤独感”,但极少有像郁达夫这样情欲问题在“孤独感”中的比重如此之大。当他在文学创作上善用这种“孤独感”时,就能创作出《沉沦》这样的名篇。但是当他被这种“孤独感”吞没时,他在文学创作的成绩就没有那么好。看郁达夫日记和各种郁达夫传记都可以发现,郁达夫在遇到王映霞之后几乎放掉所有正事,全心投入到对王映霞的追求当中。这种任性而为在现代作家中是少见的,更何况郁达夫当时已经是出名的大作家。所以杨斌教授并未明确说明的是:在第一章,他其实是想说明郁达夫的特异性。而藉由这点进入郁达夫,确实能够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郁达夫。而书中的其他篇章,也就是在这个角度的延长线上,探讨“这样的”郁达夫与周围人的互动关系。
青年郁达夫
在郁达夫的人际关系中,笔者最为感兴趣的是郁达夫与胡适的交往,这一点并没有得到既往文学研究者足够的讨论。郁达夫和胡适的交往,以往讨论比较多的是郁达夫1922年8月郁达夫发表的《夕阳楼日记》一文,批评了胡适的学生余家菊的翻译错误,引来胡适发表《骂人》一文反驳,由此生出了胡适与创造社的一段龃龉。但是这场骂战的前后,却少有人关注。杨斌教授在《第二章 “我们对你只有敬意”——和胡适的一场龃龉》作了填补空白的工作。特别是他很重视1919年郁达夫给胡适写的一封信。从信中可以看出,郁达夫当时非常崇拜胡适。
笔者在研究郁达夫的早期小说创作时,也发现郁达夫相当崇拜胡适,对《新青年》上的文章观点也很熟悉。《沉沦》中的三篇小说,都是以西方文学为母本再创作的内容复杂的短篇小说。实际上这些小说的情节内容拉长成中长篇小说对作者的创作难度会更小。但是郁达夫当时非常执着地想通过短篇小说表现复杂的题旨,笔者怀疑是受胡适的1918年发表的《论短篇小说》一文影响。胡适在文中认为短篇小说是世界文学的趋势,也是中国文学原本应该持续发展而中断的一种文体,鼓励作家们来写短篇小说。而《沉沦》选择华兹华斯的《孤独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作为源文本,笔者怀疑也是受胡适理论的影响。胡适在1919年发表的《谈新诗》中以华兹华斯为文体解放的模范而称赞。但可惜郁达夫在创作《沉沦》前后的材料非常少。这篇小说的产生到底受了哪些方面的影响,现在无法说清。
胡适在1919年并没有给郁达夫回信,这对郁达夫和郁达夫研究两方面都是巨大的损失。胡适并未回信的原因杨斌教授在书中作出了有趣的猜测:“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胡适没有接到信。这个可能性比较小,另一个原因是郁达夫信的口气托大了,语句太扭捏了。笔者以为,这是主要原因。郁达夫仰慕胡适,十分希望结交胡适,而内心自卑却又把自己摆在和胡适平等的地位,甚至不切实际地希望胡适前来拜访他。而且信中既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意图。其实,郁达夫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北大拜访胡适,那样结果就可能大不一样了。”这样的猜测未必有论据的支持,但是合情合理的推理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年轻的郁达夫当时的局限和处境。而勾勒郁达夫的局限和处境也是本书努力的一个方向。
又比如《第十二章 谁是第三者:戴笠?》中,杨斌教授搜集了大量材料,讨论当年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是否是郁达夫和王映霞婚姻的第三者,这一章颇有谍战小说的气氛。读来正如作者所说:“不由得让人后脊背发凉,为郁达夫捏把冷汗”。《第八章 谁是那个弱女子——〈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前生后世》也是特别的一章,既扣了全书的题目,也用了一章的篇幅作一篇小说的文本分析。对《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内外,都作了相当细致的考证,对郁达夫小说研究不无启发。
总而言之,杨斌教授以历史学和文学的综合视角,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写作策略,勾勒了与郁达夫的爱恨离愁有关的人事物,结合大量的史料作了不少有趣的推理。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观察郁达夫的一个视角。杨斌教授通过丰富地勾勒这些人物来让我们更好地看清郁达夫当时处于怎么样的历史场景之中。因此我们很少看到文豪郁达夫的一面,而更多地看到郁达夫作为一个普通人,如何因自己的孤独感,时而志得意满,时而灰头土脸。
最后有一点小小的希望,想听杨斌教授结合他掌握的材料谈一谈对郁达夫与创造社和左联的龃龉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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