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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维新150年︱梁启超的误读——从长诗《去国行》谈起

商兆琦
2018-08-05 11:2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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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明治宪法颁布图(桥本周延画)

150年前的明治维新和120年前的戊戌变法经常被拿来比较:为什么前者成功了,而后者却失败了呢?

这是个庞大而复杂的课题,很多人从各个角度提出过解释。不过,是否可以说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对明治维新的误解早已为戊戌变法的失败埋下伏笔了呢?康梁等人认识到日本的崛起源于明治维新,却对明治维新的真正动因缺乏了解。那么,三十年后,在完全相异的主客观条件下,他们在模仿明治维新变法时所遭遇的困境就可想而知了。

为验证这一观点,让我们先读梁启超的一首诗《去国行》,看看他对明治维新的认识。其次,分析梁的认识中存在哪些误区。再次,探讨被梁誉为“维新之首功”的吉田松阴的思想、行动和影响。最后讨论梁对明治维新的认识为何会出现偏差。

《去国行》的诞生及内容

1896年,大清国败给了蕞尔小国的日本,赔偿白银两万万两,割让台湾、澎湖、辽东半岛。一时间,舆论哗然,士林震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组织公车上书,呼吁效法日本,变法图强。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新政诏书,以明治维新为蓝本的“戊戌变法”启动。9月21日,慈禧软禁光绪帝,搜捕维新党人,变法宣告失败。同日,梁逃入日本驻北京使馆,数日后化妆出城,逃往天津,旋即乘日舰,流亡日本。关于当时的心境,亡命途中所作《去国行》有云: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

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

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

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梁感叹道,国难当头,儒生们庸碌无能,只知随风附和。光绪帝和维新志士励精图治,怎奈妖后、奸佞当道,无力回天。君友蒙难,自己逃出生天,忍痛舍弃故国,东渡日本求援。

东方古称君子国,种族文教咸我同。

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唇齿患难尤相通。

大陆山河若破碎,巢覆完卵难为功。

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

日本古称君子国,与中国“同文同种”。从地缘上来讲,两国面临沙俄这个共同敌人,唇亡齿寒,巢覆无完卵(可惜,他不知道李中堂两年前签了《中俄密约》)。梁决意效仿申包胥哭秦庭以纾国难,“大邦”日本一定会出手相助。

却读东史说东故,卅年前事将毋同。

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痈。

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

可怜志士死社稷,前仆后起形影从。

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

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

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

梁继而慨然怀古:当今的中国与三十年前的日本何其相似!幕府将军窃取大权,把持朝政,操纵天皇,作威作福。皇室受制于人,暗昧无知,形同附庸。唯萨摩、长州等藩志士,践锋刃、赴汤火,毅然倒幕。天下志士云集而响应,连战连捷,终于改天换日。日本国力蒸蒸日上,几凌驾于欧美。世人只知歌之乐之,却不知此乃百千志士的头颅换来。

吁嗟乎!

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

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

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荫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

幕末志士的年龄多在30岁前后。有感于此,时年26岁的梁决意效仿他们,建功立业。梁的榜样首先是僧人月照和志士西乡隆盛。安政大狱时,月照和西乡在幕府的追捕中走投无路,投水自杀。月照死,西乡获救。西乡隐姓埋名,积蓄力量多年,后主导“萨长同盟”推翻幕府。如果做不成月照或西乡这样的行动家,那就做高山(彦九郎)、蒲生(君平)、(佐久间)象山、(吉田)松荫(阴)这样的思想家,著书立说,培养弟子,相机再起,卷土重来。梁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他未料到自己一走就是14年。等他返回天津时,大清没来得及“维新”就一命呜呼了。

梁启超

梁启超对明治维新的认识误区

梁任公的诗文纵横捭阖、气势磅礴,笔锋常带情感,极具鼓动性。《去国行》是出色的文学作品和澎湃的内心告白。诗中对明治维新的描述极具时代特色,与其说它反映了史实,不如说反映了梁对明治维新的想象和对未来中国的期许。这一倾向,在他抵日后写给首相大隈重信的信中更清楚地表现出来。

梁在信中说,中国局势与明治维新前夜的情形极为类似:光绪帝即天皇,慈禧太后即幕府将军;满族旗人即幕府官吏;保守派即“公武合体论者”,变法人士即“尊王讨幕论者”。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公武合体论”都不可能成功。不过,相较于日本,中国的维新事业更加困难,原因有三。 (1)皇室与幕府有君臣之分,而慈禧与光绪却有母子之名。 (2)天皇在京都,将军在江户,两无干涉,而光绪与慈禧同城而居,事事掣肘。 (3) “萨(摩)长(州)土佐”诸藩坐拥兵权,而“敝邦之长门(即长州)”的“湖南”却在“政变数日……一切权柄悉归守旧之徒,无不可用矣”。(《新党某君上日本政府、会社论中国政变书》)。

慈禧与光绪

乍看之下,梁的这种比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如果仔细分析,就能发现其中充满了先入为主的理解和似是而非的判断。

首先,皇室与幕府本无君臣之分。梁的这种认识或受到了“大政委任论”的影响。所谓“大政委任论”,是指将军受天皇委任统治国家的理论。事实上,这只是德川后期某些神道学者和尊王论者的发明。

德川家的天下是家康公和手下的武士打下来的。将军的霸权基于德川武士团的强大兵力和雄厚经济实力。江户时代,将军直辖400万石的领地(如加上旗本和亲藩的领地,则高达1000万石,约占全国三分之一)和“旗本八万骑”的武士团。而天皇无权无势,不能将国家授予谁。恰恰相反,天皇在德川时代备受优待,完全依仗将军的援助。

其次,梁认为将军和天皇两无相涉,但将军是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天皇不可能独立于将军存在。德川政府成立后不久,即颁布《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严格限制天皇(禁中)和公卿贵族(公家)的活动。天皇仅负责祭祀、颁历、改元和叙位任官等,其作用形同橡皮图章。未经幕府的允许,天皇无权颁发荣誉称号,甚至无法赠予生父尊号(如1627年“紫衣事件”和1791年的“尊号事件”)。

不过,因为天皇拥有古老的政治和宗教权威,德川中后期,幕府将“尊皇”与“敬幕”联系起来,以加强己方的权威。“敬幕”就是“尊皇”,“尊皇”就要“敬幕”。国学和神道研究随之兴盛。在对外危机严重的德川后期,天皇开始被塑造为日本民族主义的核心。越来越多的知识人开始相信“大政委任论”。明治维新前夕,幕府也开始利用这一理论,以图重建权威。只不过他们主导的“大政奉还”弄巧成拙,反而加速了政权的瓦解。

《大政奉还图》(邨田丹陵绘)

第三,梁认为在“倒幕”运动中志士扮演了关键角色,但就整个幕末政治变革来讲,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的却是“大大名”(拥有10万石以上领地的大名)。水户藩主德川齐昭(末代将军德川庆喜的生父)、萨摩藩主岛津齐彬、越前藩主松平春岳、土佐藩主山内容堂和宇和岛藩主伊达宗城(这四人后来被称为“幕末四贤侯”)等“大大名”虽然拥有雄厚的实力和高贵的门第,对国家事务却无发言权。他们因此对幕政不满,力主改革。

幕末四贤侯(左起依次为岛津齐彬、松平春岳、山内容堂、伊达宗城)

“大大名”主张通过“公武合体”克服内外困境。所谓“公武合体”,是指将军(武)放弃独裁,与地方大名(武)以及京都朝廷(公)联合起来,重组国家政权。至明治维新前夕,“公武合体论”一直是幕末政治变革的主要方向,就连孝明天皇(明治天皇之父,1846-1867年在位)也赞同这种观点,而反对“尊王讨幕”。正因如此,孝明天皇招致讨幕派公卿和“尊王”志士的不满。他在35岁壮年突然去世时,也就产生了天皇遭倒幕派毒杀的传言。不过,幕府在内乱和外压之下一再错失良机,“公武合体论”的重镇萨摩藩1867年转向“倒幕”。次年,倒幕派发动政变,控制天皇(夺玉),宣布废除幕府。戊辰战争爆发。萨长联军以少胜多,击败幕府军。德川政府倒台,明治政府成立。

吉田松阴与“尊王攘夷”

《去国行》在梁抵达东京10天后,刊登在国粹主义杂志《日本》上。在此前后,梁还给伊藤博文写了信,请求他救助光绪帝和维新志士。梁相信,诱之以利(联中抗俄),动之以情(同洲同文同种),晓之以理(尊王维新)足可以打动日本朝野,并唤起他们对中国维新大业的共鸣和热情。然而,事与愿违,日本政府不但未出手相助,反而在清政府的抗议下下了逐客令。日本舆论也批评康梁的主张“急激”、“不切实际”,导致了变法的失败。

对此,梁曾致信品川弥二郎,以吉田松阴为例对此种观点进行反驳。品川出身长州,曾受教于松阴,维新后因功被授予子爵。梁在信中说,松阴先生讲过,“观望持重, 今正义人比比皆然, 是为最大下策, 何如轻快直率, 打破局面, 然后徐占地布石之愈乎?又曰:天下之不见血久矣, 一见血丹赤喷出, 然后事可为也。”梁赞同松阴提出的“轻快直率,打破局面”的变革方略,认为在“数千年之疲软浇薄”的中国,“非用雷霆万钧之力, 不能打破局面”。信末更附上一笔,“启超因景仰松阴、东行(高杉晋作,号东行)两先生,今更名吉田晋。”这就是梁日本化名的由来。(《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谱》,第一册,第312页)。

吉田松阴像

梁推崇吉田松阴的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梁认为松阴乃是日本维新之首功。这是因为,“吉田诸先辈造其因而明治诸元勋收其果。无因则无果,故吉田辈当为功首也……倾幕府,成维新,长门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阴之门人也。”(《自由书・成败》)。也就是说,长州藩志士主导了明治维新,而他们多是松阴的门生。松阴虽然被幕府处死,但他的思想被门生继承,并成为倒幕运动及明治维新的精神动力。“日本维新之业, 其原因固多端, 而推本其原动力, 必归诸他。松阴可谓新日本之创造者矣”(《松阴文钞》)。

第二,松阴的“尊王攘夷论”深深地吸引着梁。松阴呼吁申张“君臣大义”,尊崇天皇,建立“一国一人、一君万民”的国家体制,抵抗外夷,捍卫独立。为实现这一目标,需要“讨灭”屈服“外夷”的幕府。这些内容与梁的主张一拍即合。当时的梁盼望“圣主”光绪帝复位,主持维新大业,以救亡图存。

第三,松阴矢志不渝的革命精神也感染着梁。松阴是敏锐、大胆、热烈的思想家,也是真挚、疯狂而奇异的行动派。他认为,思虑过甚会畏手畏脚,只有依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狂愚精神”才能打破窠臼,开辟出路。这种“急风骤雨”般的人格特质将一大批青年人吸引到他身旁,最终又与他们中的大半绝了交。安政大狱时,孤愤的松阴选择为理念和道路殉死。幕府根本没怀疑到他,他却主动坦白意图暗杀老中,在京都举行暴动,联络皇室敦促长州藩倒幕等计划。三个月后,松阴被处死,终年三十岁。

松阴是炸弹般的人物。他对幕府发动的“自杀性”攻击,激发了长州藩的志士们,所谓“一夫敢射百决拾”也。以松阴之死为契机,他的朋友木户孝允,门生高杉晋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等投身到“尊王攘夷”运动中,最终推翻了幕府。那么,如果松阴真是“新日本之创造者”的话,他的“尊王攘夷”构想在维新后得以实现了吗?

150年前的3月14日,15岁的睦仁发表《五条御誓文》。 半年后,改元“明治”,睦仁即为明治天皇。当年投身“尊王攘夷”运动的志士们成了维新元勋。既然最大的障碍已经扫除,他们要将“尊王攘夷”付诸实践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明治政府并未真正“尊王”。维新元勋们把持着政权,明治天皇一直未能“亲政”。基于“万机决于公论”的原则,日本颁布了宪法,开设国会。在“天皇主权”的名义下,确立了立宪君主制和民选议会制。松阴“一国一人,一君万民”的构想从未得到实现(只有二战时的日本,才接近于这一构想)。

“攘夷”更被抛诸脑后。明治政府不仅继承了幕府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而且实行了更为彻底的“开国”政策。日本全面向“夷狄”学习,引进技术,兴办教育,开放舆论,启发民智,推行信教自由。

“尊王攘夷”仅是为扳倒幕府提出的口号。目标实现后,口号也就随之消失了。

梁的维新认识为何出现偏差?

梁是个出色的报人,虽然喜欢夸大其辞,但并非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蹩脚史学家。他对明治维新的理解,一方面来自他的主观“移情”,另一方面则源于明治政府炮制的“萨长史观”。

萨摩和长州作为明治维新的最大赢家,几乎垄断了政军两界所有的高级官职,形成“藩阀”。乔治・奥威尔有句话讲得对: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将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藩阀”控制着明治政府,也就控制了明治维新的解释权。在他们自吹自擂的故事里,萨长是开明的、正义的,幕府是守旧的,反动的。萨长是“尊王”的、“攘夷”的,幕府则是弄权营私,卖国通敌的。萨长的志士们胸怀天下,见识卓越。幕臣们则抱残守缺,鼠目寸光。其实,幕府不见得守旧,萨长也不见得“尊王”。不过,当时的梁无法认识这一点。

梁对明治维新的认识存在种种偏差。但在最关键一点上,他却是对的:萨摩、长州、土佐诸藩拥有兵权,而中国各省的督抚实为中央之家丁,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等地方实力派人物公然反抗朝廷,还要等到两年后的“东南互保”之时。

明清中国以皇帝独裁、中央集权、郡县制度和文官政治为特征。德川日本则以将军集权、大名分权、封建割据和兵农分离为特征。德川政权建立在将军对大名的相对优势之上。尽管幕末志士主导的串联,说服,少数人之间的谈判,论争与秘密结盟,对对手的威胁,暗杀,和小规模的冲突此起彼伏,但只有拥有制衡将军力量的“大大名”决定改变时,才能打破局面。坂本龙马说过,“较之我一人引五、七百人为天下而行动,莫如搬请二十四万石之大名(指土佐藩主),使其为天下国家而行动更佳”。龙马将土佐藩作为后盾,土佐藩则将其视为棋子。

政治是由人数的多寡决定的,历史也是如此。数百人不足以改变历史进程,只有当数以百万的力量参与进来时,才能推动时代的车轮。明治维新发生十年前,幕府和“大大名”之间围绕“攘夷”和“十四代将军候选人”问题爆发的一系列政争,标志了德川政体开始瓦解。

明治一代人以特定主客观条件,历经种种挫折和演变,终于粗具近代国家的规模。康梁等人则一厢情愿地认为,中日两国文化与社会相似,依仗皇帝的支持,比着葫芦画瓢,一经变法必可使中国脱胎换骨。但是,因不具备明治维新的历史基础,戊戌变法的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责任编辑:熊丰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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