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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玺璋:张恨水如何编副刊

解玺璋
2018-07-15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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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虽以小说名世,但他首先是个报人,其次才是小说家。即使是他的小说,也很少不是先以报纸连载的方式和读者见面的。他一生有三十年(1918—1948年)从事新闻工作,其间曾全面介入报纸的生产过程,不仅是一位采写、编校、管理、发行样样在行的全能报人,也曾在多家报纸、通讯社供职,先后担任过校对、记者、新闻编辑、副刊编辑、主编、总编辑、社长等职务,还独自出资创办过《南京人报》。

在张恨水数十年的报人生涯中,做记者的时间并不很长,大约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加入《世界晚报》之后,就以做副刊编辑为主了。这一年的四月,成舍我辞去《益世报》的职务,以该报一次支付的薪水大洋二百元,创办《世界晚报》,邀请张恨水、龚德柏、余秋墨帮忙。他还记得:“起初,我们都是编新闻。副刊叫《夜光》,由余秋墨编辑。”然而,余秋墨只编了一个月,因他另有安排,就把《夜光》交给张恨水了。没想到,这个偶然的决定,竟成就了张恨水报人小说家的两大事业。当然,他是喜欢副刊的,他的气质和知识储备也很适合做副刊编辑,他说:“我虽入新闻界多年了,我还是偏好文艺方面,所以在《世界晚报》所负的责任,倒是我乐于接受的。”因为《世界晚报》日渐为读者所欢迎,销量达到万余份,前景十分看好,民国十四年(1925年)二月十日,成舍我又创办了《世界日报》,副刊《明珠》仍由张恨水主编。以后他在上海创办《立报》,再邀张恨水主编副刊《花果山》。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四月八日,《南京人报》创刊,张恨水自任社长,并兼副刊《南华经》主编。南京沦陷后,张恨水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入川,《新民报》总经理陈铭德及老友张友鸾约请他加盟《新民报》,担任主笔,并兼副刊《最后关头》主编。抗战胜利后,张恨水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春,辗转回到久别的北平,创办《新民报》北平版,任经理并主编副刊《北海》。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十二月,由于报社内部权力之争,张恨水辞去《新民报》所有职务,从而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报人以及副刊编辑生涯。

成舍我

在张恨水主持下,《夜光》《明珠》两大副刊,在内容编排上,主要表现出以下几个特色:首先是诗词的分量很重。这是张恨水的看家本事,他从小深爱诗词,阅读既广,体会亦深,且时有创作,两大副刊都曾发表过不少他的诗作和词作,有应时的新作,也有先前的旧作;有朋友之间的唱和,也有独自的感怀。读者的来稿也很多,但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作为编辑,除了披沙拣金,择优披露之外,他还以复信给读者的方式,写了许多谈诗论词的文章。有一篇《对伯雨君来诗之斟酌》,就是与被称作伯雨君的读者讨论作诗之法的文字。这位伯雨君寄来的诗稿大约非止一篇,张恨水不仅逐一提出自己的见解,而且有具体的修改意见,笔者做报纸副刊编辑近三十年,这样负责任的编辑是很少见的。下面便是他写给伯雨君的复信:

大凡以诗咏时事,有两法,一为竹枝词,一为七古。此两种体裁,各以所咏之事,自为斟酌。譬如同一国庆,写提灯会,则宜用竹枝词,写阅兵,则宜用七古也。最近之万县案,实为最大之国耻,诗须一字一泪,一泪一血宣之篇章,方为得体,然非七古,无法安排,一首七律,实不足以尽之也。且七律重对偶,此等事无典可运,无情景可描写,若以议论语为对仗,任何琢磨,不能成规矩。运用外交等语,尤感浅俗。

至中秋偶成之七绝,亦多可商。若第一首云:人满天街夜色凉,远逢佳节更思乡。多情应笑团栾月,不入闺房入客房。第一句云天街人满,即不可押凉字韵,且月色,只有青晖,黄昏,无凉热也。第二句,化自每逢佳节倍思亲之句,此等处宜切改,否则永不能文自己出也。三四有意思,唯道不出,而月天下同照,亦无入一房不入一房之事也。若改为团栾却笑当头月,相对孤窗一味凉,或较原句含蓄。第二绝可改云:依栏不觉醉颜酡,记得苏家水调歌。我亦乘风归未得,一樽清酒伴姮娥。原句通宵欢醉是东坡,千载犹传水调歌。与下文不接,而我欲乘风,用苏词原句,亦不妥。且末句,与白云明月吊湘娥之诗,亦有貌似处,只能云平适,意亦未超脱也。

我们不必太在意张恨水关于诗的具体意见,这本是见仁见智的一件事。而作为副刊编辑,他对读者、作者的一片赤诚,才是最令人敬重的。他曾这样告白于他的读者:“《明珠》读者,不以仆为不学,常自撰诗词或小品,会赉一得。在仆对影自惭,殊未敢以此自任。然一一置之不理,则人以骄妄相责,获罪相等。无已,姑就所知,略择一二,披露专栏。讨论者,暂以诗词小品为限,其他问答,仍付免费邮筒内。所以别庄谐也。”这一次,他和读者讨论的是如何填词。从铁门幽亭君、象来街陈振森君、东四六条飞白君的来稿中,他发现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这在编辑是常有的事,有人如我辈也许就放过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却觉得有拿来说一说的必要。于是,他洋洋千言,讲了学诗学词的三个步骤,即辨声、储材、饰词是也。这种讲解不同于课堂上的高头讲章,一副端庄的面貌,其中多是他的心得体会。他总是为读者考虑得很周到,介绍一些简便易学而又行之有效的方法,他向读者推荐应读之书,甚至提醒人们注意选择书的版本,《白香词谱》就一定要用天虚我生(陈蝶仙)的考订本。

给读者复信,是副刊编辑重要的工作内容,在编辑《夜光》《明珠》的数年间,他究竟给多少读者写过复信,恐怕已很难统计。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比如答陈逸飞君的如何学曲,答何真兰女士的小令中如何衬虚字,答幼雅先生的诗如何言其志、抒其怀抱,等等,已不胜枚举。但信中所谈多为旧诗词曲,新文化中的诗文就谈得很少。他曾多次表示:“我是旧诗旗帜下的一个信徒,所以我最不爱新诗。”不过,他又声称,自己虽然反对新诗,却并非意气用事,如果“有人出来讨论新旧诗”,他是很愿意奉陪的,而且“很能容纳别人和我谈新诗的文字”。当时,新诗的成绩已很可观,冰心的《繁星》《春水》,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女神》,汪静之的《蕙的风》,新月派群体和《志摩的诗》,以及李金发的《微雨》等,纷纷在诗坛上现身,无论你喜欢与否,新诗一统天下似乎已成定局,没有再讨论之必要了。但在新诗的一统天下之外,也还有属于另一维度的时空,在那里,生活着一个比新诗群体更加庞大的旧诗词爱好者的群体。他们不仅谈诗词,作诗词,还有许多与诗词有关的文字游戏,比如《夜光》,曾由诗人们轮流设擂,张恨水做擂主,搭一座诗词擂台,就是游戏之一种。另外,征对、集句、联句、诗钟、酒令,等等,也是旧文人喜欢的文字游戏,以前或在书斋、闺房里,或在酒宴会饮时,总之是文人、淑女雅集时的玩意儿,现在则拿到大众媒体上,吸引了更多人的参与。有一次,胡适为张丹翁作了一首旧诗,张恨水看到之后,写了一篇短文,最后说道:“徐志摩诗哲在上海唱老戏,捧坤伶,而这位诗圣又玩旧诗。甚矣哉,新诗界式微也。”这句俏皮话虽然多少让我们嗅出一点酸气,但也说明,旧诗也有旧诗的用途,是新诗代替不了的。

张恨水吸引读者的另一手段是谈掌故。清末民初,掌故盛行,报章杂志不设置这类栏目的,几乎没有,张恨水既掌报纸副刊,亦不能免俗。掌故是传统史学的旁脉,昔有瞿兑之为《一士类稿》作序,就以掌故为新的史裁,希望能因此打破传统纪传体、编年体、纪事本末体和通典体的藩篱,“将四者通而为一”。他进而指出:“为救济史裁之拘束,以帮助读史者对于史事之了解,则所谓掌故之学兴焉。”由此可以断定,掌故的兴起首先是由于人们对正史的不满,而以私家著述作为补充;其次,清末文字之禁骤然失效,民国更以言论、著述、出版自由写入《临时约法》,从前闷着不敢说的历史上的所有疑案,这时都成了好事者的谈资;最后,报章杂志的兴盛,也为掌故的发表提供了更多的资源,从而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到掌故写作中来。而城市市民读者尤喜掌故,以此为茶余酒后解闷消遣的必备之物,一鳞片羽不胫而走者,不可胜数,很有点类似于今天的读史、写史热。

张恨水很清楚,报纸副刊这席“大餐”,不能没有掌故这道菜。何况他本人早就对家乘、野史、小说、笔记感兴趣,虽非史家、经学家出身,但旧学的修养还是比较深厚的,且有文言、白话两副笔墨,这些,对掌故写作来说,都是很难得的。故无论是《夜光》《明珠》,还是只做了三个月编辑的《立报》副刊《花果山》,常有他撰写的文史掌故,很为读者所看重。不过,他主持的这些副刊既非专业的文史报刊,又以“三要三不”为办刊宗旨,把自己定位在“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书画琴棋诗酒花”这些极小的问题上,不谈大问题,不研究高深的学问,只拣些琐碎的事来说,所以,他笔下的掌故往往也琐屑得近于笑谈,但犹能于剪裁去取之间传达其微言大义,给读者以启发,让善于读书者自己去领会。这样的例子很多,有一篇《萝卜的趣事》,讲居家生活中最常见的萝卜,从萝卜的好处,江南人叫土人参,讲到江西丰城萝卜之大,三国时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一餐饭只吃掉一个萝卜尾巴,随后引出湖北一个知县的绰号,因他非常会刮地皮,人称萝卜刨子。后来张之洞当面问他,何以有这个绰号,他自辩是很俭约的,一件皮袍穿了六七年,故称罗敝袍,老百姓叫顺了嘴,就成了萝卜刨子。一阵胡扯,张之洞居然信了,他也因此保住了头上的官帽。

这种写法似乎是《燕山夜话》的先声,只是他写得更加含蓄,几乎没有作者主观的议论,即使有,也是点到为止,看似平易,然而下字却颇有斤两,很耐人寻味。至如涉笔成趣,也每有之,又不矫情,以自然而然出之。有一篇写到石达开翼园匾额,是六个甚属可怪的字:了不得不得了。关于这六个字,民间有许多说法,张恨水基于石达开的性情,认为“石为人本甚旷达,其意当系就园本身故作超脱之言”,最后则落在他“极爱百姓,求之清官中,亦不易得”。另有一篇写李连英的,他既处在慈禧与光绪之间,自是晚清历史上极特殊且极重要的一个人物。文章很短,只有二百个字,写李连英与光绪生隙的最初原由,竟是因李连英在宫内演戏,误伤光绪,由于慈禧求情,才免除了四十皮鞭。“由是李深衔德宗,嗣后母子不和至戊戌,而有二次垂帘事,此辈亦与有力焉。”这类故事看上去荒诞不经,然而,事理的曲折隐微,人性的复杂微妙,在正史中几乎是找不到的。再举一个《秦始皇》的例子,称秦始皇为暴君,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张恨水竟称秦始皇为“呆汉”。他所依据的,恰恰是民间伦理,即所谓谚曰:“儿子好似我,要钱做什么?儿子坏似我,要钱做什么?”由此联想到时人对万里长城的赞美,他认为,专制时代,人君以百姓为草芥蝼蚁、牛马奴隶,“以秦之法,苟欲筑长城,即使三尺孺子下令,不难望其有成,奚必有始皇始成功耶?以此为暴秦之伟业则惑矣”。而且,暴虐万民修筑的长城真的可以挡住胡人吗?“不然,无长城以前,中国未尝亡于胡也,有长城以后,则胡人之为患,固自若矣,长城果安足恃哉?”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而更让我们惊叹的,是他深刻地看到了“暴秦之伟业”背后“暴虐万民”的事实,从而启发我们理性看待专制体制创造的奇迹。吴稚晖先生说,上海《申报》陈景寒(署名冷字者)的时评,在衣袋里放三年,拿出来依然可用。至于《夜光》《明珠》上专作《小月旦》的哀梨先生(张恨水),他的文章“虽然不能放在衣袋里三年,大概放在衣袋里三个月,再拿出来用,我敢保险,那是没有时间问题了”。这当然是张恨水的谦辞,我们看他的《秦始皇》一文,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用,那也是没有时间问题的啊。

张恨水办副刊,其特点之三,是月旦人物。月旦一词,是月旦评的简称。东汉许劭,有品评乡党人物的嗜好,每月更换一个题目,汝南遂有“月旦评”的旧俗,此后“月旦”也就成了品评人物的省称。晋代的王隐说,《尚书》所载“三载考绩”是“官法”,而“月旦”就是“私法”,以区别于官修正史。所以,历来治掌故者未有不月旦人物的。张恨水虽然自称“小月旦”,但他的月旦倒都是“当朝”或下野的大人物,其中不乏孙中山、蒋介石、黎元洪、段祺瑞、张作霖、冯玉祥、吴佩孚、孙传芳、徐树铮、靳云鹗、王克敏、吴稚晖这样有权有枪的实力派,还有康有为、梁启超、章士钊、张竞生、柯绍忞等社会精英,乃至以“好人政府”自命的“北京的一班名流与学者”,一时间都聚集到他的笔下。他“向来是卑之毋甚高论”的,而且在《约法三章》中有过“绝对不批评大人物”的承诺,然而,有时忍不住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曾经有朋友责怪,“夜光的小月旦,现在慢慢的成了大月旦”。张恨水说:“其然,岂其然乎?”他是接受又不接受。偶然高起来是有的,但并不涉及什么主张和政见,所以,他倒不觉得已经变成大月旦了。不过他表示:“朋友们既然嫌是大月旦,我们以后就越发低下去罢。”

其实,张恨水月旦人物,名头看上去都很大,所谈问题都很小,很少涉及他们的主张和政见,“只拣些琐碎的事来说。好像人家吃面包,我们只在桌上去搜集些面包屑”。然而,小也好,低也好,碎也好,只是副刊的定位而已,对张恨水来说,“小虽小,对于社会上多少总有点贡献,不是光说俏皮话而已。有时或也为极小的问题,在这块地盘内,冒渎当局”。不过,在办报过程中,冒犯当局之事或常有,而当局出手干涉却并不常见。民国十六年(1927年)重阳,正赶上京绥京汉两路仗打得很厉害,他观察那时的形势,写了一篇《明年此会知谁健》,“不料警察厅方面以为有些和大元帅(张作霖)开玩笑,检查大样之时,在上面写了一个删字。于是卑之毋甚高论的小月旦,也破天荒来一回扣留”。一年之后他又提起此事,倒有些黯然,说道,他当时并非诅咒张作霖一人,“不料今年今日张作霖居然成了古人,我想起去年此时,真觉一言难尽呢”。

关注民生问题是张恨水所办副刊凸显的第四个特点。虽然他主张副刊应该刊登供人消遣的文字,一定要好玩与有趣,但他毕竟生活在一个老百姓不得安宁的时代,中华民国成立已经十几年了,他看到,“这十几年来祸中国者,无非是打仗”。而“战事不息,大局不定,时而倒总统,时而倒内阁,政府无主,四境分据,财政穷竭,百务废弛,分崩离析,国不成国”,倒霉的只能是老百姓。在那些政客、伟人、名流的口中,十几年来,张口“民意”,闭口“民意”,其实并没有人把“民意”放在心上,也不曾在哪件事上尊重过“民意”。报纸既是社会公器,自然要替老百姓主持公道。而且,办报之初,成舍我就决定了要走民营路线,无论何时何地,决不拿政府一分钱津贴,以自给自保,维持公正立场,做社会大众的喉舌。张恨水所办虽是副刊,有时也不能只谈风月,也要兼顾百姓的衣食住行,或为了极小的问题,冒渎当局。

因此,为民生问题而批评政府或官员们的文章,在张恨水所办副刊的版面上就占了相当重的分量。他是一个有底层情怀,平民意识的文人,他自己也刚刚从生活的困窘中走出来,所以,秋风起了,他会为那些无钱赎取棉衣的人如何过冬而担忧;春节期间,北京下起了大雪,继而又吹起老北风,他也替做小生意的买卖人而发愁;有妇人到邮局取钱度岁,转瞬间被扒手窃去,他看到了,心大不忍,归家便作短文一篇,批评地方官员和邮局不作为,没有尽到保护顾客的责任,并提醒赴邮局者留心扒手;冬夜归家,坐在车上,雪花扑面,其凉透骨,他转而对在大雪中奔波的车夫深表同情,而当他看到还有人风雪中无家可归卧于人家大门之下,他觉得此人的境遇比车夫更值得同情,并为自己当时没有给他一碗粥钱而深深自责。所以他主张,有时不妨“向下看”。他认为,“向下看”有两大好处,一是警醒自己,不要沦落到那个地步;二是唤起人们的同情心,怜惜穷苦人。这正是张恨水的善良之处,也是他对儒家“忠恕”思想的实践,其核心就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他的这些小品文从生活中发掘人性之善,人性之美,使人感到非常亲切,有一种人间的暖意洋溢在其中。

张恨水

张恨水所办副刊还有一个不能不提及的特点,在这里,许多谈论影剧的杂文随笔都出自他的笔下。他的老家安徽潜山本是著名的戏剧之乡,今日尚存的“弹腔”,即“二黄调”,就发源于此地。而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程长庚,其祖籍潜山县河镇程家井,离张恨水家所在地岭头镇亦不到二十公里。他为此而感到十分荣耀,他说:“我有了大老板,较之临邑桐城人士之夸耀张家父子宰相,以及姚方古文正宗,却不相上下。”这应该是他痴迷于戏剧的内因之一,而北京作为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和历史文化名城,戏剧演出之活跃,也为他观赏戏剧、研究戏剧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且,他作为报纸副刊的编辑,也必须关心戏剧演出。他认识道:“我们要增加读者的兴趣,所以要艺术化;我们要多数人了解,所以要民众化。”而他也有自己必须坚持的原则,他说:“我们向来不捧角。但是伶人艺术本佳者,也不能硬说他坏。我们承认皮簧是一种民众化的艺术,决不用科学的眼光,来抹煞一切。”

恰如他所表白的,我们从他的笔下的确很少看到捧角的文字,有一篇《惜李万春》,不知是否绝无仅有。即使这篇,也并非“捧”李万春,而是对李万春未能专习武生表示可惜。当时的热门话题是旧剧改良,《明珠》就不断收到读者关于改良旧剧的稿件,说明好谈此事的人有很多。他认为,旧剧固然需要改良,然而,改良者如果不痛下一番研究功夫,则难免会闹笑话。他曾谈道:“新文学家有主废皮簧去胡琴者,此亦令人笑破肚皮之事也。”这种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改革家,在当时并不少见。至于旧剧改良,改什么,不改什么,当年也是有争议的。他就很赞赏齐如山、梅兰芳搞的新编戏《俊袭人》,认为此剧“虽不能十分完善,然而场面移至幕内,戏台上去了上下场门,不摔垫,不用饮场,场上不断人,这都是旧戏极不堪的事,而能免除了”。在他看来,旧剧需要改良之处还有男女不能同台演戏这个陋俗,“中国伶人演戏,不分性别,实为不合人情之事”。他的理想是希望见到男女合作之剧场,他从观看日本剧中得到启发,“觉他人男女合演,有许多便宜之处”。

或许因为张恨水是个文人,当他谈到旧剧改良的时候,更多的还是谈剧本情节的合理性,以及唱词、道白是否乖谬不通,词语使用是否适当。在这方面,新编戏同样存在问题,主要为两大类:“一种加许多新名词,令伶人向观众致训词,使人闻之浑身肤栗。一种则风花雪月,堆砌成篇,普通人闻之茫无所知,亦为不通之事。”他觉得,旧剧改良的正途,应该是“要民众化,艺术化并保存中国文化的个性,谋中国音乐的发展,编出一种戏剧来,代替旧戏”。这当然并不容易,齐如山就曾对他言道,《俊袭人》也“不过是一种试验,不是畹华,旁人还办不到呢(指场面通不过)”。

看电影在当时属于时新的娱乐活动,故而,“爱看电影的人,现在一天多似一天,爱作影谈的人,也就一天多似一天”。作为报纸副刊的编辑,张恨水自然不敢怠慢,他在《我之所以看电影》一文中写道:“说到我,每星期至少看三张新片子。”因此,他很快就从酷嗜皮黄的“半瓶醋”,变成了酷嗜电影的“半瓶醋”。然而,他这“半瓶醋”,谈的都是很专业的问题,比如剧本问题,导演问题,演员表演问题,摄影和剪辑问题,以及译名问题,说明书问题,乃至上海影评公式化问题,都有所涉及。他不认为看电影只是看个乐子,那时上映的影片以西洋电影最多,看了这些影片,他“得识西洋许多人情风俗”,真“像到过一趟外国”,由此“懂得许多人情世故”。他说:“看电影能看到这一点,那末,那两三毛钱才不算白花,若是只图看滑稽角儿摔一个跟头,好打一个哈哈,那等于到游艺园杂耍场,听说相声了。”他讲到自己喜欢看的影片,不是那种所谓大制作的巨片,而是导演、演员都“正合我意”,而且“摄影奇妙,表演灵活”的影片。他很看重剧本创作,以为“剧本的优劣,几乎就是影片的命脉”,但国产影片往往不能让他满意,他批评国产影片,“十之八九,无非描写男女间的爱情问题。固然,恋爱亦为社会问题之一种。然以中国社会之黑暗,何时何地不可得资料以编制剧本,何以仅仅限于这一点呢”。不过,他在看了许多外国影片之后,与中国戏剧、小说做了一番比较,也有太多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

中国的戏剧,逃不过落难公子中状元,小姐后花园私定终身。可是我看一看外国影片,也几是一个美女嫁一个好汉,实在无趣。

中国人是重文的,所以小说上的小姐,总嫁状元。外国是重武的,所以电影里的小姐总私配好汉。

中国的小说,公子调戏人家小姐,理之当然。外国电影里的侠士,调戏人家小姐,可以公然无忌。

中国小说里的状元,常常被招驸马。外国电影里的武士,也常常娶公主。

中国小说里的侠客,结果是做一个御前带刀侍卫。外国电影里的侠客,也不过想做一个佩剑皇家卫士。

中国小说里的侠客,救驾诛叛逆,然后受赏。外国电影里的武士,也是替皇家杀些叛党,然后结婚。

中国小说的结局,不外洞房花烛。外国电影结局,不外拥抱着一吻。

他于是得出结论:“文艺家迎合一般社会的心理,是这样卑鄙。中外如出一辙,可叹!”而这种情形,又以美国影片最为严重,“十九必出于团圆。看尽之后,每令人兴味索然”。他曾多次在《明珠》撰文,批评团圆弊这种恶趣味。

《世界日报》创刊一周年的时候,张友渔(署名友彝)写了一篇《一年来“明珠”的文体》以为纪念。他在文中对一年来《明珠》的表现有一个概括总结:“‘明珠’的灵魂,是他那‘疯狗’的精神。‘明珠’的面貌,是他那‘典丽隽永’的文体。”张友渔最初是张恨水的作者,他一边读书,一边写杂文,“我把稿子寄给张恨水,由他决定用于世界日报的《明珠》,还是世界晚报的《夜光》”。不久,他和马彦祥、胡春冰、朱虚白一起,被《世界日报》聘为特约撰稿人,直接参与两大副刊的编写。张恨水曾说,他“带出来的那一班徒弟,还在那里口没遮拦乱喊”,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他对“疯狗”精神的一种回应;而他对旧时文人头巾气和新文人洋头巾气的批评,似乎正是他“久不开口”之后对“明珠体”之问的一种回答。实际上,在他的主持下,《夜光》《明珠》两刊一直没有放弃“以不失圆润光亮的性质而能使别人爱惜赏玩为度”,这是张恨水所坚持的;但它们又时时面临着“不伦不类”的种种可能,年轻人要改变成法,推翻标准,追求“进步”,也是张恨水不能阻挡的。

(本文节选自解玺璋著《张恨水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6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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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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