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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面纱》:我知道,然而我爱你

2023-03-17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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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面纱》的标题取自雪莱的一首十四行诗:别揭开那些活着的人们称之为生活的华丽面纱(“Lift not the painted veil which those who live/Call life”)。我们重读毛姆,当撩开这层面纱,也许还有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在认清婚姻的本质后依然相信爱情。如同那句最平淡又最深切的表白: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

下文摘编自梁永安《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01. 大美人凯蒂为什么变成了“结婚困难户”?

小说《面纱》的中心人物有两个:一个是英国姑娘凯蒂,另一个是细菌学家瓦尔特。凯蒂已经25岁了,还没有确定的结婚对象。她长得很漂亮,“人人都说她是个美人,大大的褐色眼睛既活泼又水灵。一头泛着红色光泽的卷发,一口精致漂亮的牙齿,让人赏心悦目的皮肤”。

但是她也有缺点。就是她的脸颊过于扁平,鼻子也略显大了一点,还不算绝世美人,毛姆说“她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对于这样的女孩儿来说,25岁就是一个坎儿。

从传统来看,英国女子14岁左右就开始准备进入社交界,她们要练很多东西,社会礼仪和女红等,为出嫁做准备。在20世纪初期的英国,大多数姑娘一般到21岁左右就都嫁出去了。

电影《面纱》

那么为什么凯蒂到25岁还没有自己的恋人?这和她的妈妈有很大的关系。

凯蒂的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对生活充满了操控感,丈夫和女儿都是她的控制对象:

“丈夫伯纳德·贾斯汀干活勤奋,韧性十足,才华横溢,但是缺乏上进心。贾斯汀夫人十分蔑视他。但贾斯汀夫人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的成功只能寄望于丈夫,于是她想方设法逼他为己用。她在丈夫耳边喋喋不休,毫无怜悯。她颇费心机发掘任何可利用之人。她对能给丈夫引介案子的律师极尽谄媚巴结,与其夫人混得亲密熟稔。她对法官及法官夫人们极尽奉承,在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身上也费尽苦心。”

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人,对待女儿的婚事,自然也会费尽心思地计算得失:

“贾斯汀夫人觉得有必要在凯蒂少女初成时给她找好婆家。凯蒂最终出落成的容貌着实惊艳夺目:她的皮肤依然是她最美的地方,而她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熠熠有神,看了令人心旷神怡,谁都想多看一眼。她天性活泼,随时给人带来欢乐。贾斯汀夫人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隐藏着残酷和心机,这是她所拿手的。她深谋远虑,现在她要给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丈夫。”

如果我们宽容一点看,贾斯汀夫人的这般算计,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早期也不算太过分。

在当时的欧洲,女子对婚姻的主要考量还是男方的职业前景、财富,同时兼顾道德品质和个性特征。法国历史学家在《私人生活史》第5卷里曾写道:“人们之所以结婚,是为了今后在困难的生活道路上彼此帮助和支持,同时也是为了生儿育女,为家庭增加财富、传承财富,通过促成子女的成功而达到自己的成功。”在这个主流制度下,母亲尽量让女儿嫁得好一些,也无可厚非。

电影《傲慢与偏见》

问题在于,贾斯汀夫人的小聪明过了头,她用自己的小打算去算计这个世界,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生活变成一堆碎屑。小说中写道:

“为了使女儿得以和优雅绅士们结识,贾斯汀夫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频频谋得参加舞会的机会。......南肯辛顿的客厅一到礼拜天的下午就挤满了前来追求爱情的年轻人。贾斯汀夫人面带冷酷的微笑,满意地观察着她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让男士们别离凯蒂太近,对她来说不用费吹灰之力。凯蒂和每个人打情骂俏,同时不忘在这群男士中挑拨离间,从中取乐。但是他们若当众求爱,正像他们每个人都做过的那样,凯蒂会圆滑地拒绝他们,却不用说出那个‘不’字。”

母亲是女儿的第一个教师,这一对母女配合得如鱼得水,似乎得心应手,但结果却出乎她们的意料,21岁的凯蒂始终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这变成了她的致命伤:

“第一年很快过去了,完美的丈夫没有出现。之后的一年也是这样。但她依然年轻,还可以等下去。贾斯汀夫人告诉朋友们,要是一个姑娘到了21岁才嫁出去,那真是一个悲哀。然而第三年过去了。紧接着又是第四年。......她享受着每一场舞会,但依然没有地位、收入都令人满意的男士向她求婚。贾斯汀夫人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察觉到凯蒂开始有意吸引40岁以上的老男人。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就不那么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

贾斯汀夫人的肤浅,直接导致了凯蒂的两难处境。贾斯汀夫人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应该找到最上流的男子,必须是“杰出丈夫”。

而从凯蒂来说,尽管有时也反感母亲对自己的控制,但在无形中她又接受了她的影响,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母亲的婚配标准。所以凯蒂和男性交往的时候,总觉得他们都很好,但是还不够杰出,始终无法投入自己的真心。这是一个无限的恶性循环,愿望水涨船高,越来越不满足,永无止境地在虚无的期待里消耗生命。

电影《面纱》

《面纱》一开始,就写出了凯蒂的艰难,她已经25岁,21岁的妹妹已经订婚,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姐姐未嫁,妹妹只能等待。凯蒂的婚事迫在眉睫,但那个适当的结婚对象还未出现。这种压力不但来自个人的处境,也来自人类社会的普遍特性。情节写到这里,毛姆写出了人的一种处境,这种处境潜藏着突变的强大能量,因为身处绝境的人太渴望出路,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都是可能的。

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乎意料地出现了,这就是细菌学家瓦尔特。他毫无征兆地向凯蒂求婚,凯蒂爽快地答应了他。凯蒂是“一气之下嫁给了他”,她和他都不知道,他们走向的是一条毁灭之路,在踏上这条道路的起端,凯蒂心里藏着没有实现的爱情期待,瓦尔特知道自己娶了一个肤浅的女人,但他无以言表地爱上了她。

他们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电影《面纱》

02. 当婚姻变成解决问题的捷径,那将是漫长的苦难

25岁的凯蒂生活发生了突变,她要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她完全不爱的人,这个人就是瓦尔特。这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什么情景,凯蒂完全想不起来:

“她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订婚之后她才从瓦尔特那里得知那是在一场舞会上,是朋友们把他拉去的。那时凯蒂当然不可能多注意他了。要是真和他跳了舞的话,也是因为凯蒂一贯的好脾气,任何一个请她跳舞的人她都不愿拒绝。一两天后,在另一场舞会上,瓦尔特来到凯蒂的面前同她讲话,而凯蒂对他还一无所知。然后她恍然大悟:凯蒂参加的每场舞会瓦尔特都在场。‘你知道,我已经和你跳过十多次舞了。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凯蒂以一贯的方式笑着对他说道。”

这个细节有些反浪漫,看不到了爱情小说极其珍贵的“第一眼”。如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沃伦斯基在火车站第一次看到安娜,一下子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

“他道了声歉,往车厢里走,但又觉得想再看安娜一眼。倒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她的身姿优美素雅,而是因为她从身旁走过时,那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特别温柔亲切的表情。沃伦斯基回眼望她时,恰好她也转过头来。她那双在浓密睫毛下变得深暗的、闪闪有神的灰色眸子,正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他似的,但立即又转向站台上走过来的人群,像在寻找什么人。从这短暂的一瞥中沃伦斯基发现,在安娜脸上,在那闪亮的眼睛和微带笑意的红唇之间,有一股压抑着的活泼生气。似乎她身上充满了过剩的精力,按捺不住要从她那闪亮的眼神和微笑中不时地泄露出来。安娜有意掩饰自己眼中的光彩,然而它禁不住在隐隐的笑意中闪现。”

电影《安娜·卡列尼娜》

托尔斯泰并不算是一个特别浪漫的作家,但是这一段写出了“初见”的美好。毛姆的《面纱》完全相反,凯蒂根本没有“第一眼”的记忆,这是一种悲剧性的预告,为后来凯蒂的婚外情埋下了伏笔。

瓦尔特不同,他第一眼看上凯蒂,就默默地喜欢上了她。他参加凯蒂参加的每一场舞会,注视她,靠近她。当他后来向凯蒂表达自己的爱慕的时候,凯蒂非常吃惊,因为瓦尔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小说中写道:

“他个子不高,一点也不强壮,又小又瘦,皮肤发黑,也没留胡子,脸上轮廓分明,再普通不过了。他表达爱意的方式相当地内敛,不像其他爱上凯蒂的男孩。他们大都大胆地向她表白,告诉她他们想亲吻她。这样的人的确不少。但是瓦尔特·费恩从不说她的好话,也很少谈起自己的心迹。他实在太少言寡语了。”

所以凯蒂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他太死气沉沉了”。

从这两个人的初期交往,可以看到他们的爱情出发点差异极大。凯蒂追求的是“乐中之爱”,期望两个人在一起特别欢乐,一言一行都充满情趣。而瓦尔特实践的是“命中之爱”,并不看重两个人的谈笑风生,而是用朴素的生命本色去表达爱。

电影《面纱》

这两个人之间不但有性格的断层,还存在着感受方式、行为方式上的明显差异。从浪漫主义的角度看,这两个人走到一起是极其荒诞的,而从现实主义的眼光看,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方舟般的公约数,将双方带入婚姻。

这个方舟就是香港。

瓦尔特是受雇于当时香港殖民当局的细菌学家,他说结婚后两人先去意大利蜜月旅行,然后去中国香港,他在那里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这让凯蒂特别兴奋,有一种远走高飞的感觉。当她把这个打算隐晦地告诉妈妈时,“贾斯汀夫人没有做声,但在沉默中隐藏着不快。凯蒂脸红了,她明白妈妈现在不在乎自己嫁给谁,她一门心思只想让自己早点离开她的家”。冰冷的现实,使凯蒂激发出对婚后生活充满激情的想象,忽然觉得自己也很爱瓦尔特了。

当瓦尔特向她告白:“我太愚蠢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那一刻,凯蒂“竟然有点感动”,瓦尔特的“死气沉沉”也变得可以理解了。

于是,两个沉浸在幻觉中的人说出了贻误终生的话,凯蒂伸出了她的手,说:“我想我非常喜欢你。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适应你。”瓦尔特急忙问:“那么你答应了?”凯特告诉他:“我想是的。”

人最不适合在困境中谈恋爱,也不适合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常理”中决定婚姻。凯蒂有美貌,瓦尔特也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而瓦尔特有东方异国的工作,收入不菲,在凯蒂的向往中,这是脱离伦敦被动生活的最好选择。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真正地恋爱,她是带着自己最大的一个问题去结婚的。这个问题必然会造成后来更大的问题:如果为了解决眼前的人生难题去结婚,必然会带来更大的悲剧。

凯蒂到了香港之后的感觉彻底证明了这一点,她终于发觉:

“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天天后悔。瓦尔特是个老古董,让她厌恶、厌恶、厌恶!”

瓦尔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他一门心思去做自己的工作,对凯蒂彬彬有礼,细节上也很照顾,“他对凯蒂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梳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凯蒂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瓦尔特始终像一个冷静的看护者、照顾者,没有浪漫和温柔。

瓦尔特的举动让凯蒂觉得,她自己的婚姻非常缺乏爱的温度,瓦尔特是个极其“不懂”她的人。

也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下,她偶然遇上了香港的助理布政司唐森。

电影《面纱》

唐森这个男人很有魅力,言谈风趣,虽然已婚,却对所有的女性都细致温柔体贴,在任何场合下都能游刃有余去应对各种人,他主动展开进攻,凯蒂和他一下子就好上了。

这毫不奇怪,对于凯蒂来说,她是个没有实现爱情的女人,心底有一座熔岩滚滚的小火山,一旦遇到唐森,大火顿时喷出了岩层。这种燃烧的感觉她觉得特别好,正如书中所写:

“25岁的少妇和25岁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别。结婚之前她是个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边缘已经萎缩发黄;而后一夜之间,这朵玫瑰花盛开了,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肤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能把她比喻为桃子,或者鲜花。而恰恰应该反过来,她又像个18岁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

毛姆的这段描绘写得特别生动,描绘出了女性“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观世界。

25岁的凯蒂刚刚结婚,她没结婚之前,感觉自己在一群姑娘里边已经太老了,所以心情是很沉郁的。但是一结婚,25岁作为一个少妇一下子变成最年轻的了。所以她一下子就神采飞扬,觉得自己似乎又焕发出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生命力。

电影《面纱》

樱花总有落地的那一天。就在他们偷情了一年多后,一次瓦尔特中午回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他想打开房门,但又忍住了,默默走掉。凯蒂发现了,却并不觉得为难,她确信唐森会离婚,然后光明正大地娶她。

但唐森从来就没有打算跟凯蒂结婚,他不是一个为爱情而不顾一切的人,只不过是满足一下情欲的渴望。情节的发展果不其然,当凯蒂急切地向唐森提出结婚的时候,唐森决然地拒绝了她。

这个时候凯蒂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更加让凯蒂吃惊的是在这关键时分她才发现瓦尔特尽管不动声色,羞于表达,看起来枯燥无味,但实际上内心特别丰富,对一切洞若观火。

瓦尔特面对要和他离婚的凯蒂说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话:

“我知道你愚蠢、轻浮、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儿,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之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进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的。我从没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要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看到这里,不能不感叹瓦尔特这个人太奇特了。他不是没有激情,而是他把这个世界看得太透彻,把凯蒂看得太清楚。

他这样告诉凯蒂:“我恨我自己。”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逃离这份感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表现得跟社会上那些庸庸碌碌的男人差不多,不给凯蒂压力,让凯蒂一点点融入自己的生活,融入自己的内心。但这种冷静也很可怕。

电影《面纱》

对瓦尔特来说,凯蒂的出轨完全打碎了他对于生活的控制,让他心如死灰。幻灭感促使他向香港殖民当局申请去中国南方,去一个叫湄潭府的地方。这个地方发生了霍乱,到处死人,他要到那个地方去研究病情,救死扶伤。

这表面上听起来很英勇,是悬壶济世的人道主义。但其实埋藏着一个非常冷酷的打算:他要带着凯蒂一起去,两个人很可能都会死去,也可能是死去一个,一切都是未知数。

瓦尔特不怕死,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去,让凯蒂活下来,希望用这样一种残酷性获得生命的结局。

《面纱》的情节就是这样来到一个非常关键的转折,爱与恨骤然转变成生与死的赌局,无爱的婚姻,就是这样冰凉无底。

电影《面纱》

凯蒂无奈之中跟着瓦尔特来到了中国南方的湄潭府,这个地方很热,绿油油的农田里,随处可见的霍乱病人奄奄一息。瓦尔特没日没夜地去抢救病人,成为当地的救星。凯蒂在湄潭府很惊奇地发现,大家对瓦尔特那么尊敬,那么热爱,他变成了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人。

而凯蒂本人来到这里之后,尽管身心俱疲,她还是看到以往从未看到的崭新生活。特别是湄潭府修道院的女院长,她出身于法国贵族家庭,拥有很多城堡,却奋不顾身来到中国,以悲天悯人的深爱,带领着一群修女救助孤儿,救助患上霍乱的人们,丝毫不顾自己的生死。她是活在另外一个精神世界的神圣女人,她们的生命价值和信仰融合在一起,温暖又宽阔。凯蒂深受感动,毅然加入修女们的队伍,到医院里救助霍乱病人。

在湄潭府这个死亡之地,她和瓦尔特走入同一项事业中,他们的感情能起死回生、重新开始吗?

电影《面纱》

03. 瓦尔特为什么临终时说“死的却是狗”?

不同的生活环境会让不同的人大放光彩,在湄潭府这个生死之地,瓦尔特变成了英雄和救星。凯蒂感到“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凯蒂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文的男人,这真是怪事”。凯蒂面对面貌一新的瓦尔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生活得很渺小,那些情欲都很可笑,令人感到耻辱。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面纱》中,凯蒂是精神之变的象征,是不断打开世界、探索未知的新女性。

凯蒂懊恼自己曾经沉溺于与唐森的孽情,但她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她觉得“那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一结束就是完了”。凯蒂在湄潭府这个遍布霍乱的地方获得了一种新的世界观:

“修道院内的工作让她的精神焕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阳将那条小河与河上拥挤的舢板铺洒上一层金色,她才从修道院回到他们的房子。……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

如果瓦尔特也像凯蒂一样每天迎接新的太阳,这两个人的情感将会如何发展呢?

这只是一个虚拟性的问题,因为瓦尔特的时间指针永远地定格在了凯蒂出轨的那一刻,他全部的爱和恨都凝固了。

电影《面纱》

变化中的凯蒂最大的愿望是重新得到瓦尔特的爱。她向瓦尔特道歉,她说:“我对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对你不忠的事。”而瓦尔特“像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他不做声反倒更加吓人”。

凯蒂向他表达钦佩:“我为你骄傲,瓦尔特。”瓦尔特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凯蒂很难过,问他:“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声调古怪的回答令她绝望:“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我看不起我自己。”——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爱着凯蒂,虽然他知道凯蒂已经变了样。

电影《面纱》

瓦尔特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中了,自己在精神上已经死了。他拼命地拯救霍乱病人,内心里却是在亲吻死亡,迫切希望自己在肉体上归于沉寂。这一点凯蒂看出来了,她想——

“这一切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凯蒂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才发现她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瓦尔特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象。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凯蒂,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这两个人似乎就要在瓦尔特花岗岩般的凝固中分崩离析了,但时间还是敲开了一个意外的可能:凯蒂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凯蒂心里特别清楚,这是她和瓦尔特重新开始的最后希望,在湄潭府艰辛的工作中,凯蒂发现瓦尔特十分喜欢孩子,抱起孩子的时候笑得特别灿烂,仿佛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女修道院院长注意到这一点,她告诉凯蒂,她看出来瓦尔特想有个孩子。

凯蒂赶紧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瓦尔特,瓦尔特的反应出奇地冷静,他不动声色地问: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凯蒂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绝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1000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1000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凯蒂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

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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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瓦尔特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绝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凯蒂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绝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凯蒂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凯蒂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唐森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她说道。

瓦尔特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这一段是整个《面纱》的核心,两个人的形象在这里发生了决定性的逆转。

作为一个有医学知识的人,瓦尔特完全清楚,凯蒂不可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若是宽恕,若是有爱,瓦尔特可以回避这个问题,让生活的创痛就此结束,让新来的小生命打开崭新的生活。

这当然非常艰涩,需要告别既往,需要重新组织自己的生存方式。然而,这都是瓦尔特做不到的,他缺乏凤凰涅槃的再生力,缺乏必要的遗忘,缺乏活在当下的鲜活。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消极的理想主义者,不能接受生活的不完美,任何一个残缺,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不能改变世界,于是只想毁灭自己。而此刻的凯蒂其实可以给瓦尔特一个出路,她可以轻轻地说出一个“是”字改变一切,“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

电影《面纱》

瓦尔特多么需要凯蒂的这个谎言,需要依靠这个谎言打开心结,需要这个自我欺骗来编制“生活依然完美”的幻景。但此时的凯蒂已经转换了世界观,来到湄潭府之后,她经常漫步河边,心头流动着与赫拉克利特一样的心情。

“河水十分平静,但还是能察觉到水在流动,远远望去,给人一种逝者如斯的悲凉感受。一切都在流走,过去之后可曾找寻到它们留存的痕迹?凯蒂觉得人类也和这河中的水滴一样,永不停歇地流走,彼此摩肩接踵却又相隔万里,大家融成一股无名的潮流,直至汇入大海。既然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短暂易逝,没有什么能够长久留存,而人们却常常为了区区小事互不相让,两败俱伤,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她想让瓦尔特越过心里的一道魔障,想让他变成一个随着时间前行的新人,因此,她决定说真话,让生存回归真实,让两个人的未来从真实起步。

电影《面纱》

瓦尔特的希望之火悄然熄灭了。他非常渴望凯蒂能欺骗自己一下,因为欺骗也是一种爱。他此时是一个彻底的弱者,卑微地企望凯蒂给自己一个幻觉。但凯蒂这时候“除了说真话,别无选择”。

若是她说了假话,必然使生活永远沉陷在谎言中,每一天都摇曳在海市蜃楼般的虚假中。这个孩子的出现像一颗流星,让瓦尔特眼前一亮,瞬间之后却又更加黑暗,永远看不见光明。

瓦尔特从此以后埋头工作,不顾死活,不顾防护去救治霍乱患者,最后他也感染了霍乱,终于要去世了。

凯蒂这时候来到瓦尔特身边,她很想安慰瓦尔特,她想向他表白自己。

她说:“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人生谁没有一段“难走的路”呢?凯蒂想唤回瓦尔特的生活勇气。但沃尔特对这句话毫无反应,凯蒂“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凯蒂,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书中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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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凯蒂蹲了下来说,她怕瓦尔特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因而没有用手碰他。凯蒂说:“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瓦尔特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瓦尔特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凯蒂不由得唤着他:“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

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凯蒂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瓦尔特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瓦尔特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凯蒂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

瓦尔特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凯蒂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

瓦尔特说得十分清晰:“死的却是狗。”

“死的却是狗。”——这句话太深刻了,太重要了,概括了瓦尔特和凯蒂走过来的所有痛苦。

什么是“死的却是狗”?瓦尔特引用的是英国古典诗歌里面的一句话,诗歌中写道,一个善良的人养了一条流浪狗,他希望给这条狗全部的爱,却没想到这条狗恶恨恨地把主人咬伤了。伤势很重。大家都觉得这个善良的人要死了,但最后的结局是狗死了,人活下来了。

瓦尔特临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他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悲剧性?

狗和人的角色是可以转换的,一开始是凯蒂伤害了他,凯蒂像一条狗咬伤了他。但后来瓦尔特变成了狗,下决心把她带到这样一个流行霍乱的地方,让两个人拥抱死亡。

凯蒂在这个死地获得了新生,而瓦尔特却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眼中的凯蒂还是一个罪人,他要拽着凯蒂一同下地狱。他们之间的角色发生了一个颠覆性的变化,瓦尔特的心中没有流动的水流,他每天踏进同一条河,他将自己拴在过去的沉重中,仿若拴在怨恨之链上的狗。他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明白自己一切都错了。

电影《面纱》

生活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人人都会走过一段荆棘路,留下抹不去的伤痕。如同毛姆所说:“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

我们在生活里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条心怀魔障的狗,要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可以不断生长的人,要始终对生活、生命有敬畏,有期待,有相信,有开创。世界是流动的,不是为任何一个人设计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爱情也会在枯枝上面开花。

本文摘编自

《梁永安: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

作者:梁永安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品方:青豆书坊

出版年:2023-03

编辑 | Liz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重读《面纱》:我知道,然而我爱你》

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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