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江湖｜硅谷银行破产：资产负债表的祸

硅谷银行

美国时间3月10日，被誉为“创新经济金融伙伴”的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宣告破产，引起市场巨震和媒体关注。

据美国证监会网站发布的公告，硅谷银行是SVB金融集团的全资控股附属机构，已经由加利福尼亚金融保护和创新部（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Protection and Innovation）关闭，联邦储蓄保险公司（Federal Deposit Insurance Corporation）被指定为破产接管方。

需要说一下的是，硅谷银行与硅谷银行金融集团不是一码事，前者是后者的四块业务之一，也是集团业务的最主要组成部分。大家往往把前者与后者混为一谈，但从法律上说两者是父子关系，集团还在，被关闭的是儿子，儿子被接管后，老爸不再是该银行的母公司。

从公开信息看，这是一家好公司。1983年成立，1988年在美国纳斯达克首发上市，一路扩张，在以色列、英国、爱尔兰、德国、加拿大、丹麦等多个国家有办事处，在印度有全球配送中心，在中国有合资银行，设定目标在2025年达到碳中和，2022年的净资产回报率为12.14%。

风评也很好，官网披露的信息，硅谷银行被福布斯评为2022年美国最佳银行，被新闻周刊评为美国最负责任公司，彭博社评为2022年性别平等指数成分股，进入美国最公正公司榜单，领英评选的金融服务业最佳25家公司等等。

报表数据也不错。根据公开披露的年报信息，硅谷银行2022年的总平均资产为1752.21亿美元，其母公司SVB金融集团合并报表口径的总资产则达到2117.93亿美元。站在硅谷银行这一分部的角度看，税前利润从2020年的14.17亿美元一路上升至2022年的33.91亿美元，可谓盈利形势一片大好。

现金流情况非常健康。合并报表口径的数据显示，公司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从2020年的14.12亿美元上升至2022年的28.64亿美元，要知道集团公司2022年的净利润才16.09亿美元（按照25.2%的有效所得税率推算，集团其他三大块业务是亏损的），也就是说，SVB金融集团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超过了净利润，盈利质量杠杠的。

就是这样一家“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好”银行，破产起来仅仅用了不到两天。公开信息显示，破产48小时前的3月8日，公司还在披露一切正常，准备公开向市场发行12.5亿美元的普通股，向美国泛太平洋投资集团发行5亿美元的限制性股票，再加上拟单独发行5亿美元的可转换优先股，筹资总额22.5亿美元。

问题出在了资产负债表上。站在会计的角度，资产负债表的英文名字是“balance sheet”，你可以把它翻译成“平衡表”，左边等于右边。左边是资产，右边是负债和所有者权益。

先看集团的数据，2022年年底总资产的金额为2117.93亿美元，所有者权益为162.95亿美元。什么意思？公司的资产负债率为92.31%，也就是说100元的资产，92.31元都是人家的。

再看看结构，公司的总负债1954.98亿美元，其中客户的总存款是1731.09亿美元。要知道硅谷银行是一家商业银行，其业务主要集中在对关键创新市场中的商业客户提供产品和服务，通过信用、财富管理、外汇、贸易融资等业务为客户的融资需求提供解决方案。其客户主要来源于健康医疗、科技行业、私人权益和风险资本公司。

如果从人的生长阶段来说，这些客户属于“婴幼儿期”，也就是属于烧钱期，“行走中的消金兽”，他们存在银行的钱，是随时会烧掉的，从理论上说，这1731.09亿美元的负债，随时会被客户提走。

再看看资产端。硅谷银行的2022年12月31日的资产主要集中在三部分，一是现金及现金等价物，138.05亿美元；二是贷款，742.5亿美元；三是证券投资，1200.54亿美元。这三部分资产加起来，占到了资产总额的98.26%。

问题来了。欠人家1731.09亿美元，人家现在就要，公司能给多少呢？138.05亿美元，相当于人家存了100元，现在就要的话，银行只能给8元。你说还有给客户的贷款呢？这个可能是A客户存在银行的钱，贷给了B客户，你是不能直接将存款和贷款对冲的。

那还有证券投资呢，1200.54亿美元，这也是此次危机的导火索。

从账面上看，硅谷银行投资的证券主要有三大类，一是“可供出售”的证券，也就是随时在公开市场上出售的资产，可以“视同”为现金，大概有260.69亿美元；二是“持有至到期的证券”，需要按照扣除信用损失之后的摊余成本计价，大概有913.21美元；三是非流通及其他权益证券，大概是硅谷银行跟投的一些股权，金额是26.64亿美元。

伴随着美联储的加息，市场上短期贷款利率上升至4.5%，而公司持有的大都是期限比较长的美国国债和机构债券，利率在2%以下，这时候就出现了所谓的“利率倒挂”，也就是说随着利率的上涨，硅谷银行所持有的证券投资资产变得不值钱了。一些“聪明”的储户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把钱存在硅谷银行风险太大，于是就在今年慢慢地把钱取出来。

客户要取钱，账上又没有那么多的现金，怎么办？硅谷银行被迫把一部分“可供出售的证券”拿出来变现来还债。根据3月8日发布的公告，卖了大概210亿美元的证券，主要是三年半、利率1.79%的美国国债和机构证券，亏了18亿美元。

这属于什么？打折出售资产呀。这还算是报表里优质的资产，亏本大甩卖，相当于打了九折出售。你可以推断一下，卖掉了210亿美元的证券，亏了18亿美元，那么没有卖掉的还有1000亿美元左右，值多少钱呢？往好了算，剩下来的都是流通性好、质量优的美国国债和政府机构债，大概还值900亿吧。差额100亿到哪里去？相当于资产减值，进到利润表。

按照集团披露的分部信息，硅谷银行的总平均资产是1752亿美元，总平均存款是1721亿美元，现在资产要打九折，存款不打折，什么概念，单独看银行的财务状况，那就直接资不抵债了。即使站在集团的角度看，超过100亿美元的亏损和潜在亏损，基本上也残废了。

于是一些敏感的客户开始疯狂挤兑，据说1天的提款额就高达420亿美元，银行把现金、卖掉的证券所换取的现金全部拿来还，也是不够的，于是网站崩溃，客户无法提现，监管部门介入，公司破产被接管。

问题出在哪呢？不是银行不好，无论是盈利指标、现金流指标，公司都不错，即使是资产结构和资产质量、资本充足率等指标，硅谷银行都是不错的。

是银行做的还不够好。美国政府拼命的放水，硅谷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也开始迅速膨胀，总的平均存款从2020年的719亿美元一路上涨至2022年的1721亿美元，其中仅2021年就翻了近一倍，达到1380亿美元。如此快速的增长，必然带来的是风险的积聚，考验的是管理能力，尤其是风险管理能力，是灵敏应对市场变化的能力。

高风险，当然可能带来高收益，但也可能带来大损失。当美联储开始加息，带来了长短期债券的利率倒挂问题，必然带来资产的重新估值，敏感的公司就有必要对资产组合进行迅速的调整，以体现公司的快速应对能力，但显然，硅谷银行没有将自身的资产组合管理好，等到客户的信心丧失，再来调整风险敞口已经来不及了。

还有评级机构的问题。根据硅谷银行此前发布的战略融资公告，公司与穆迪和标准普尔两大评级机构都进行了对话。其中穆迪公司将公司纳入到了“负面展望”的清单中，意味着短期内可能将公司下调一到两个级别；标准普尔也会采取类似措施，不排除直接对公司的信用级别下调一个等级。按照硅谷银行的说法，尽管公司已经宣告发行22.5亿美元的股票，并出售了210亿美元的证券，这些措施将会改善公司的资产组合，但并不排除评级机构仍然采取降级措施，甚至在公司顺利发行股票之间就公告降级，这将给公司的融资活动带来负面影响。悲催的是，3月10日下午7点，穆迪就下调了硅谷银行金融集团及其子公司硅谷银行的评级，其中硅谷银行的长期本币银行存款及发行人评级，分别从A1级和Baa1级下调至Caa2和C级，也就是直接从投资级下调到了垃圾级，暴风雨来得比公司预计的更猛烈。

硅谷银行的例子告诉我们，资产负债表中蕴含着深不可测的风险。高风险会带来高收益，但同时也会带来巨额亏损。很多人对度量风险，会采用发生的可能性和后果的严重性两个指标，但市场告诉你，不要忘了“速率”这个维度。2008年的雷曼兄弟，从3月份的贝尔斯通被收购就开始被质疑，到9月份申请破产，中间有6个月的时间自救；而硅谷银行从3月8日宣布出售资产、股权融资，到3月10日被接管，只用了短短两天。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登高必跌重，对我们来说，认识、评估、应对风险，意识到风险变化的快速性，从资产负债表管理开始。

（本文为澎湃商学院独家专栏“会计江湖”系列之四十二，作者袁敏为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教授，会计学博士，研究方向：内部控制、资信评级等，出版有《资信评级的功能检验与质量控制研究》、《企业内部控制规范与案例》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