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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浅论Being的译名之争

2023-03-17 18: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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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

——浅论Being的译名之争

Cybebird

(以下文字来自与论坛以及对话,可能不是一篇完整文章。今日第4篇也是Cybebird的精彩文章,请哲友们自行阅读)

When you speak of being; for there can be no doubt that you always from the first understood your own meaning, whereas we once thought that we understood you, but now we are in a great strait.

――The Sophist by Plato

海德格尔在Being and Time一书的卷首题辞中写道:“‘当你们说Being(德语Sein)这个词时,无疑你们早就熟悉它的意思;虽然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是懂得的,现在却陷入了极大的困惑。’(柏拉图,《智者篇》,244a)”

当我们说Being时意指什么?我们今天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吗?没有。所以现在要重新提出Being的意义问题。然而我们今天竟还因为不懂得Being这个词就困惑不安吗?不。所以现在首先要唤醒对这个问题本来意义的重新领悟,具体而微地把Being问题梳理清楚。”(参见陈嘉映译《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年版)

海氏这段话的原初阅读对象是1927年的德语读者。时至二十一世纪,当海学已成为国朝哲学界的显学,汉语读者弄清楚这个以西方语言为家的Being的意义了吗?我们为自己不懂得或自以为懂得Being这个词而困惑不安了吗?难道我们不需要重新领悟Being问题的本来意义,不需要具体而微地把Being问题梳理清楚吗?

Being的意义问题无疑是一个西方哲学问题,是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曾为之思殚力竭的问题,并以各式各样的偏离和润色一直保持到黑格尔的“逻辑学”之中,直至在海德格尔那里再次异峰突起,成为诸神出没的奥林匹斯山。任何把Being的意义归约为中国传统理义的想法,即归约为阴、阳、道、器、仁、义。色、空等等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反之,把中国的传统理义归约为Being的想法,即把阴、阳、道、器、仁、义。色、空等等归约为Being的想法,同样是一厢情愿。

英语的Being、德语的Sein都转译自希腊语的on。旧译为“本体论”的ontology,即是关于on的学问,即是通译为“形而上学”的metaphysics,亦即是超越自然的学问。希腊语词on是动词einai的分词现在时中性单数,是一个动词性的名词。其前身einai则是动词不定式,拉丁语译为esse,英语译为to be,德语译为sein,法语译为être。在每一种西方语言中都安了家的einai,兼有“谓述、同一、断真、存在、发生、作用……”诸义的einai,在汉语中却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的家,因为在汉语中找不到一个现成的动词可以兼容这许多理义。仅举英语为例,陈康和王太庆先生都主张用现代汉语中的判断词“是”作译名,兼容to be 的诸多理义。好处在于,现代汉语中的“是”由古代汉语中的代词转化而来,别无他训;因此,用“是”作为to be的译名,只是廓张了“是”的义涵,丰富了汉语的思辨,却不会引人想入非非。(参见王太庆,《我们怎样认识西方人的“是”?》)当然,用“是”作to be的译名无非是现代思想史上的一个发生事件,既非必然,亦非偶然,大可不必把一个“是”字提到一种吓人的高度,迫它承担“特殊的思想使命”。(参见黄裕生,《论“是”》)总之,当我们在语词“是”的名下思考西方哲学问题时,就如同懂英语的人在to be名下思考同一个问题。对应于英语动词to be转化为更为哲学化的名相Being(以及希腊语的on,德语的Sein),不妨把“是”写作“本是”,以示区别。与此相应,旧译“本体论”的ontology,亦不妨译为“本是论”。

反对者认为,对巴门尼德而言,对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而言,以“是”作为Being的译名固然相宜,但对海德格尔却不适用,理由是:海氏悬置甚至解构了亚里士多德以降、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对Being义涵的前理解,亦即海氏悬置甚至解构了传统形而上学关于esse essentiae(本质之是)和esse existentiae(存在之是)的两分法;由于在海氏看来,Being即是presence(在场,德语为Anwesenheit),因此,Being必须译为“存有”或“存在”,方能得海氏哲学的真传。(参见丁耘,《是与有》)国朝海氏的私淑弟子们却未想到,当国人在“存有”或“存在”名下思Being时,恰恰遗忘甚至有意无意地屏蔽了海氏哲学对Being传统义涵的悬置和解构,以为在“存有”或“存在”名下思得的东西即是西方人一向在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一个有名的例子:笛卡尔的Cogito ergo sum,英译I think therefore I am,旧译“我思故我在”。其实,此处的sum(英语的I am)并无“在场”或“在世”的意思,乃指人的本质(essence)。故不若译成“我思故我是”,以引导国人老老实实地去弄懂笛卡尔在“我是”名下究竟思什么。另一个有名的例子:贝克莱的Esse est percepi(英译To be is to be perceived),旧译“存在即被感知”。其实,此处的esse(英语的to be)并无“存在”的意思,乃指事物的属性(property)。故不若译成“所是即被感知”,以引导国人老老实实地去弄懂贝克莱在“所是”名下究竟思什么。

国朝哲学家沉迷于将Being译为“存有”或“存在”的另一大事因缘,即今生今世挥之难却的“老子化胡”情结。丁耘教授在关于Being译名的讨论中断言,只有“存有”或“存在”这层涵义,“才能既提示中国思想固有的最高问题,又引出Being的源始意蕴”。由于“近二十年来中国思想界在西学方面的最大动力来自海德格尔”,Being的译名问题“主要缘于海德格尔的刺激”,而海氏解Being只谈“存有”或“存在”,这就为“老子化胡”提供了机缘。后期海氏甚至把Being也舍弃了,单思Ereignis,亦即思“无中生有”,这就更为“老子化胡”提供了机缘,以至于丁耘教授可以大胆地说:“西方语言是不适合后期海德格尔期望中的存有之思的(虽然这种不适合被他看作存有之天命),但在一种即区别‘是’与‘有’,又没有固执名词形态的语言中,存有论能否得到真切的体认呢?这是西方哲学为中国思想留下的最大机缘。”吊诡的是,丁耘教授在文章将近结束时再一次宣布(一个在我看来完全是不言而喻的实情):“中国思想之最高问题并非源于Being”(关于“中国思想之最高问题”的能指与所指暂且存疑),同时却宣称:“如海德格尔所言不虚,Being的意义事关西方思想的命运”;那么,“同样也是中国思想的命运所系”。最难令人苟同的是,丁耘教授在文章“结语”中写道:“最大的危险是,研究者们大多认为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翻译,并把这个相对合适的译名理解为中国思想本身的最高问题。”(参见丁耘,《是与有》)我个人认为,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所说的,Being的意义问题可以说与中国传统义理之学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人(包括陈康、王太庆先生等前辈在内)、也没有文献可以证实,关于Being的译名之争会成为“中国思想本身的最高问题”。

我是读陈嘉映译的《存在与时间》知道海德格尔的。此后更通过孙周兴译的《林中路》进一步认识了海德格尔。当然其间也读过一些陈嘉映、张祥龙以及其他人关于海氏思想的诠释。我觉得通过译名“存在”了解海氏确实没有什么障碍。待读了熊庆先生译的《形而上学导论》,才发现译名“存在”问题多多。此后注意到王太庆先生、王路教授等人的观点,才知译名之争是存在的,则不过不为学界主流所重视罢了。恕我寡陋,主帖完成之后才读到萧诗美的文章,窃以为萧对译名之争的阐述最为精辟。相比之下,坚持译名“存在”的文章大多逻辑混乱,说服力极差。其中惟有丁耘教授的文章言之顺理成章,惜乎其大前提即所谓译名“存在”关系到“中国思想之最高问题”无法令人苟同,全部论点遂站不住脚了。问题在于,译名之争中尽管译名“是”理更直、气更壮,但缺少翻译实践作为后援。事实上,译名“存在”的流行,本身就是大量翻译文献累积层叠的结果。一代又一代的汉语读者读着“存在”来了解Being,了解ontology,了解metaphysics,了解西方思想。呜乎!人奈“存在”何。

以下是我为自己从英译本重新迻译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所作的一条注释。

为什么是者皆是而无却不是?这是一个问题——很可能还不是一个信手拈来(arbitrary)的问题。[1]

译注[1]海德格尔原文为: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英译为:Why are there beings at all instead of nothing?海氏在《〈形而上学是什么?〉导言》(1949)中说:这个问题显然就是形而上学家莱布尼茨在其《自然的原理和神恩的原理》一书中提出的问题:pourquoi il y a plutôt quelque chose que rien?商务版《形而上学导论》把这个问题译为:“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类似地,商务版《路标》(P141)译为:“为什么竟是存在者存在而无倒不存在?”但译者在同页脚注中又写道,或可译为:“为什么是存在者而不是无?”

迻译西方思想,尤其是迻译西方哲学思想,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如何迻译动词to be以及由它转化而来的哲学名相Being?换言之,问题在于:如何可能找到一个合宜的译名,既能表达动词to be的种种义涵、又能表达哲学名相Being的种种义涵,且能让汉语读者一眼看出两者之间的紧密关联。为此,汉语学界发生了译名之争:一派以前辈学人陈康为代表,主张以“是” 迻译to be及Being;另一派则主张以“存在” 迻译to be及Being,且由于某种既非必然、也非偶然的历史原因,译名“(存)在”及其变体“(存)有”几乎在1949年以降的西方哲学思想汉译文献中以及对前者的解读中一统天下。

一个在国朝学界缓慢生成的共识是,译名“存在”无法全面转渡西方人在to be和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至少无法全面转渡巴门尼德、柏拉图、亚理士多德在to be和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甚至无法全面转渡笛卡尔以降的近代哲学在to be和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同理,译名“存在”也无法全面转渡海德格尔在to be和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因为海氏无论在前期思想、还是在后期思想中,都强调了“克服”而不是“连根拔除”西方传统哲学在to be和Being名下所思的东西。

因此,以“是”迻译to be及Being就成了惟一可行的选择,不仅仅因为现代汉语中的“是”像to be一样具有系词功能,而且因为现代汉语中的“是”不像“存在”那样具有狭隘而严格的实义,从而可以最大限度的廓张其义涵、使之与to be相当。换言之,汉语读者在译名“是”下,不仅可以思巴门尼德所思的estin(it is,它是),可以思亚理士多德的ti esti(what is,何所是)和to on hei on(Being as Being,是之为是),而且可以思海德格尔的das Sein(Being,是,本是)和Das Seiende(beings,是者,所是)。(参见汪子嵩、王大庆,《关于“存在”和“是”》,复旦大学学报,社科版2000-1;萧诗美,《论“是”的本体意义》,哲学研究,2003-6。)

译名之争事实上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

一个层面是关于翻译实践的问题。陈康、王太庆先生主张译名“是”,一大部分的原因乃他们在翻译巴门尼德、柏拉图、亚理士多德时发现,以“存在”译to be或being讲不通,而以“是”译to be或being就文、理贯通,且不会造成汉语读者对being的误解。当然,大量以“存在”译西哲文献,尤其是译海氏作品,同样文、理贯通,虽然偶尔也不得不在文中出现译名“是”,且不得标出原文并解释一番。问题是苦了汉语读者,即使他略懂外语,也不得不努力去打通“是”与“存在”之间的壁垒。我读海氏的《形而上学导论》译本就碰到了这样的苦恼,这才关注起译名之争来。

另一个层面是对to be,尤其是对being的理解问题或者说解读问题,因为我们必须承认这不是一个中国传统义理问题。事实上,在西哲中(甚至在神学中)确实存在两条源流:本质主义源流和存在主义源流。然而,译名之争本身不是涉足哪一条源流的问题,而是being的汉语命名问题。不管海氏对being的诠释与亚氏如何不同,他们说的终究是同一个being,从而汉语也只能有一个译名。海氏可以自造大量的新词,但他不曾有过重新命名being的念头。晚年海氏大约觉得自己的being实在难以扯断与传统being概念的联系,干脆不说或少说being,只说Ereignis(发生,本生)。国人非要让being改名existence实在没有道理。好比某人名“张善人”,不管他实际为人是好是坏,我们都没有替他改名的权利。我还发现在译名之争中,大部分主张译being为“存在”的文章若回译为英语,则会是一团混乱,不知所云。

以下是我在其他论坛上的发言

近年来译名“存在”与“是”之争的“祸端”实在是海德格尔,因为海氏要解on为存在,为在场。希腊人的on不分是和是者,也这么过来了,海氏强为分之,并且说出了自己的一套道理。海氏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原无不可,譬如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但我们是否有点忘记了海氏哲学的本质即是反本质主义,尤其是反黑格尔式的本质主义。这就是说,新的未必比旧的高明,柏拉图未必比巴门尼德高明,黑格尔未必比康德高明,“回到康德去”的口号与“面对实情本身”的口号相比未必有什么大错。那么,海德格尔未必比笛卡尔高明,未必比亚理士多德高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能因为喜欢海氏哲学,便代为海氏立言,硬把being叫成“存在”,而不顾海氏只是解being为存在。

答二十楼

海氏确实用存在论(existentialism)取代了旧译本体论、近译存在论的ontology,尽管他自己不承认,国人也替他讳言。其实existentialism并不坏,它至少揭示了人都在具体的历史语境里思想、说话和行动,虽然从表面上看人的思想像野马一样自由,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驰骋古今。海德格尔的Being其实就是无,但不是黑格尔式的纯无。我们不能忘记海德格尔是从神学走上哲学之路的。基督教神学可以说是existentialism的又一大本营,从使徒保罗的神学到教父奥古斯丁的神学,从中世纪的司各特神学到近代的路德神学,无不充満了existentialism的气息。区别在于,海德格尔的“无中生有”是一种弃神的existentialism,他把上帝创世的权能转渡给了Being,一个不是是者的全能者(但不是全知者,因为它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造出一些如希特勒这样的怪物来)。上帝创世只有一次,Being可以创世无数次,每时每刻都可以无中生有。当然,海氏的existentialism并非我在这里叙述的这么粗糙,而是远要精致得多、圆润得多。国人之所以对海氏思想的入迷,在于existentialism实在和本质主义一样具有普世性(那个Being只能在西方语言中安家),虽然表现形态大异其趣。海氏的“无中生有”是一把双刃剑。就中国语境而言,它可以告诉我们,自由、民主、共和都可以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安家,毋须先到庄子那里找到根据才能讲自由,先到孟子那里找到根据才能讲民主,先到周召那里找到根据才能讲共和。但它也解构了或者说宰杀了伦理学,弄得正义和善都无处安家。

二十楼说到形(morphe),我倒有点想法。自古至今,国人论道的文章可以说汗牛充栋,近来也读到陈少明论器的文章,颇有新意。惟独无人说“形”。从清末到如今,国人都喜欢西方的坚船利炮、声光化电,还为西方人不肯卖而生气。偶而也引进一些制度,还是当“器”,引进科学则当“技”,引进教授则当“材”。什么是形?从柏拉图的形相,到亚理士多德的形式,可以说哲学即是一种“形”。从斯多亚的自然法,到普通法精神,可以说法即是一种“形”。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科学可以说是一种“形”。我不认为海氏对世界图像的攻击是对“形”的攻击,如果是,则我坚决反对这种攻击。中国古代的“礼”可以说是一种“形”,儒学中的荀子一派是讲“形”的,传到法家手里则成了器。国人致知格物了几千年,没有格出一个“形”,这不是一种错。现在“形”送上门来了,将它拒之门外,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对国人来说,“形”的出现,也可以看成海氏意义上的无中生有。我个人喜欢这种无中生有。

原标题:《日暮乡关何处“是”——浅论Being的译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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