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传承者 | 绵竹年画画师陈云福:门上重绘乡土中国的众神图
丁海笑 特约撰稿
2002年2月,绵竹年画入选首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南北派大师先后入选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名单。北派大师李芳福的老家在绵竹以北的拱星镇(拱星始建于明成化年间,《论语》中将德政比作北极星——“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故名拱星)。南派大师是已故的陈兴才,家在绵竹以南的孝德镇射箭台村(绵竹在明朝时出过一个叫做刘宇亮的首辅,人称“刘天官”,传说刘天官在早年遇神人点化,被授神箭三枝,有一年绵竹闹旱灾,他就取出神箭,向西山射出三箭,三股山泉奔流而下,故名射箭台村)。
2006年3月,绵竹市委决定在绵竹年画南派掌门人陈兴才的家乡射箭台村建设年画村。“5·12”大地震后,射箭台村受损,绵竹市与对口支援重建的苏州市合作,借鉴同为中国四大年画之一的苏州桃花坞年画的发展经验,兴建了一个集旅游、展览、乡村观光为一体的绵竹年画村,并将附近的大乘村合并至年画村。随着绵竹年画与旅游市场的结合,在绵竹年画村、剑南老街也诞生了许多新派年画作坊,发展出了国画年画、工笔年画、年画刺绣、墙画等新派作法,在互联网上销售,有的还融入了苏州年画的风格。
南派大师陈兴才的后人陈云福、陈刚在绵竹年画展示馆对面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南派画坊,还依然恪守着绵竹年画的传统。
绵竹年画传承人、南派大师陈兴才之子陈云福。本次采访含摄影资料,系作者丁海笑为澎湃新闻 | 私家地理栏目特约供稿,谢绝转载。
我叫陈云福,1953年生人,是绵竹年画传承人、南派大师陈兴才的大儿子。南派在我们家传承了三代,主要是我们在画,绵竹年画村就是因为我们这一户才发展得这么大的。老爷子陈兴才是1920年出生、2012年去世的,活了93岁。他原来叫做“陈兴财”,后来因为和身份证上登记的名字不符合,就改成“陈兴才”了。我这一辈有两弟兄、五姊妹,姊妹都嫁人了,就只剩我们两兄弟在画了。
我们小时候从没听说过“年画”,绵竹当地都喊 “门神”,“年画”这个名字是后面才改的。每逢春节,人们都有巴(贴)门神的传统,用来驱凶避邪、祈福迎祥,大门贴武将,二门贴文官,睡房门贴童子、侍女。瓜地童子寓意瓜瓞绵长,踩荷童子寓意连年平安,抱鱼童子寓意年年有余。
古代绵竹年画,“麻姑献寿”(左)、“赵公镇宅”(右)
“门神”采用的是木版加手绘的绘法,这种绘法在过去四川民间较为常见,始于宋代。清中后期鼎盛时绵竹有逾千名画师,成立了民间行会“伏羲会”,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绵竹还成立得有绵竹木版年画社。1963年,郭沫若到中国美术馆,看到绵竹年画后,题词时仍用的是“门神”。
绵竹年画有南北之分。北派是粘在墙上画,南派是平面作画,再一个,两者的色彩也有差异,北派的颜色要浅淡一点,南派的颜色要深一些。绵竹城分东南西北,从成都到绵竹走这条路过来正好是南面,所以叫“南”,北派在绵竹城北偏东的地方,所以改为“北”。
北派现在只有一个传承人李芳福,李芳福老家是拱星镇的,现居住在绵竹的肥猪街(安国街)——旧社会拉的壮丁就叫“肥猪”,专门在那条街卖“肥猪”。南派就是我们住的射箭台村,后来改了叫“年画村”,很多人不知道年画村,但知道有射箭台,到西藏可能都有人晓得,绵竹有个射箭台——刘天官在射箭台射了三箭,头一箭喊手下人去看有没得水,手下人回来说没水,刘天官一刀就把他宰了,射第二箭让手下人去看有没得水,手下人又说没得水,又一刀砍了,三箭射完,又喊手下人去看,手下匆匆忙忙赶去,想着反正前面死了两个,没想到撞到一个担清油的人,问他有没有水,他急忙说有水有水,过来一看,山泉奔流而下。
射箭台的南派画坊是地震之前2006年修的,开始我们在对面住,一个小车都开不进去,后来才拨款到对面修了一个小四合院,一家三代人,一人一间工作室,你看也好,买也好,看得起谁的就买谁的。因为这个房子是2006年县上拨款修的,当时修的时候我就说进深浅了,画画不适合,县上说大学生设计的,就成了这样。然而工作室对面援建的绵竹年画展示馆是2008年地震后中央拨款援建的,那些房子进深就很深。
陈云福在绵竹年画村自家工作室
我十几岁就跟着老辈子(父亲的弟兄)学画,原来我们在离这不远的孝德镇清道街,在场镇上住。“文革”时破四旧、立四新,年画木板很多被毁,要么烧掉,要么划了,没有人敢做。绵竹年画在被国家重视之前,做一大张才几角钱,三角钱两张,只有过年一个月来钱,无法靠吃。那阵子接不到做的,我就跑去做木匠活路了,后来国家重视了,我才又回来做。
如今,传统绵竹年画的传承只剩两家人,北派就是李芳福,南派现在有我们兄弟俩,下一辈继承人就是我的儿子陈刚,木板也是他在刻。孙辈现在说不清楚,如果等到孙辈们长大后不想做的话,怕也做不好,不可能一代代再传下去了。现在收个徒弟也没得心想做,头天做一做,过一天他说昨晚睡觉背心都疼,第三天没得精神,后来就不来了。作画一整天都是一个姿势,打麻将可以歪起,这个不行,只能一直埋着脑袋,颈子上都有一个包了,医生说是画画造成的。
绵竹年画是成批绘制、填色的,有点像流水线的工序,如果单独画一张,做工还是要半天,每一道颜色都要等干了,才能上下一道色,蓝色、绿色、红色,如果你还没干就上色,新一色颜色浸过去就会抢色。
年画印版
先要用木版印线,我儿子在刻木版,木版最好用梨木,好的梨木版捡(放)得好可以管一辈多人,管几十年,如果你捡得不好,扯了湿气、发了、木朽了它就管不到了。山东有一种梨树,每年摘了梨子过后打丫枝,用机器改出来,全用机器拉、清缝子、磨,不是手工刨子推出来的,买一张版子一百零几块钱,这么宽一溜(“溜”用于窄长的东西),七宽八窄的。原来的梨树丫枝许多都用来烧柴了,现在的情况是有的地方不准烧,有的地方梨木多了烧不完,就改成版子。有人会买这样的版子改成菜板切菜,画年画的人会拿来改贴板,需要多大尺寸就做多大尺寸,根据画幅来,画板做好后再刻,要刻十多天。
现在的人都用丝网代替刻板,就因为刻板制作费时、费钱。我还是在用刻板,但印大张的年画,也要用道丝网,丝网会干净一些,不会挂墨。
我们的颜料用的还是以前的。脸上打胭脂,胭脂打起就用冒泥(白泥)来粉,过去有专门的人去山上挖冒泥,冒泥要先泡,泡好了要滤,但它里面有籽籽(沙子),粉在脸上就容易巴个籽籽在那里,你跟着就要扫,不然干了再抠就要把纸抠烂。冒泥现在不用了,不好用,就只好用国画颜料钛白来粉一道。
陈云福作品,“鹿鹤同春”
这一对门神是用矿物颜料和天然颜料做的,天然颜料与矿物颜料的轻重不一样。天然颜料提劲,蓝色就经得住风吹,风越吹越蓝,管得了一二十年,而且体分轻,矿物颜料体分重。天然颜料是花本草木制作的,比如这一种蛋黄水水,在国画颜料里叫做藤黄,以前都是折槐花骨朵,用沙罐煨出来的。
往年颜色多,现在有些传统颜料没得了,还是只能用国画颜料代替。比如,填这个铠甲脚背上的金黄,颜色只有用网上买来的,就不比以前金黄了,它更红、不黄。有些颜色加得单,像这种桃红你加点钛白粉在里头,当然做起就要好看点,但时间管不久,天然颜料管一二十年不败色,这幅画已经两年了,只有脸上胭脂要褪点色,因为胭脂你不敢用净颜料,加点国画颜料钛白就要淡些,再比如画妇女衣服用净颜料就不好看,看上去像画了个猴子屁股——飞红。
传统绵竹年画也有一些有特别的讲究,比如规定的色彩,哪些地方该填哪种色彩,是不能改色的。改了色就不叫传统年画了。以前这个老门上说,老相穿蓝袍、绿须子,云口子为红色;少相穿红袍、红须子,云口子为蓝色。现在有些搞国画的人做年画,就是只管填得好看。
为门神填色
门神两个为一对,侧身,脸对脸,这面可看那面,那面可看这面,妖魔鬼怪就不敢进来了(门神两边的开脸形似阴阳八卦当中的象,一为阴,一为阳,共为阴阳,阴阳交合)。门神有文有武,武将守头道门和后门,比如尉迟恭与秦叔宝,有人信封建迷信觉得屋头不清净,有鬼啊什么的,这时候就需要武将来镇。文官守堂屋,文官有披红状元、褂子状元、丞相等,标志一般是拿个朝牌。状元也有文武,子弟上京赶考,考回文状元、武状元。农村的房屋比较多,院门、堂屋、寝室、厨房、厕所、书房、后门都可以巴门神。但现在的城市只有一道门,不可能后头开一道门。
除了门神之外,绵竹年画还可以画童儿,童儿可以乱挂,客厅里、寝室头,到处都可以挂。现在跟以前人们都会说,养个孙子跟爷爷、婆婆是一样大的班辈,孙子敢打爷爷、婆婆,爷爷、婆婆不敢打他,所以他可以随便走、随便贴。老年人喜欢童儿,会买几副童儿,青年人有些不喜欢门神,门神胡子叭槎的,他要买童儿,觉得喜庆,童儿可挂客厅、寝室、书房。
仕女图也可以乱贴,书房可以挂仕女,仕女绣花、做家务,没出去做活路,所以包尖尖脚。寿星挂客厅,男的做生买寿星,女的做生买“麻姑献寿”,送画要有讲究。
年画中的民间故事
“钟馗”、“赵公镇宅”也是单的,不成对,农村人说家里不清净、闹鬼,钟馗就捉鬼。年画里有文武财神,以前正月初一有送财神(讨红包)的习俗,文财神有“恭喜发财”的意思。“赵公明”在道家里说的是武财神,送“赵公镇宅”的人一般持木头棒棒,站在你门口一直不说话,你拿个红包就可以了。“赵公镇宅”的“宅”是一家人住的院子,挂他也可以降妖魔鬼怪。三十晚上放炮、贴门神都是为了吓跑妖魔鬼怪。
家里有考生的贴“文魁”和“武魁”,这两位都是以前的主考大人,要挂一对,表示文武双全。但也有年画是不能挂在家里的,比如“魁星点斗”,只有庙子里能挂。
“青狮白象”是西游记中的故事。人物脑壳、身体、脚杆都有比例,是遗留下来的样式,按照过去的做法,其实是打方格子来确定比例的。脸一般随着手的方向看过去,我们的眼睛都是点了铜眼的,如果不点铜眼就不好看,点了才有神。有时候庙子里的和尚来买画,他们会特别要求点铜眼。
陈云福作品,“青狮白象”
旧时还有一种年画样式叫做“填水脚”,比较写意,原本指的是工匠利用为买主作画后剩余的颜料匆匆完成的作品。不过,因为“填水脚”被人申请了版权保护,我们现在不做这个样式。
也有人会为了钱作假。现在给钱就能刻个章,盖上我的名字,别人也不晓得是不是陈大爷做的,前年春节有一个小伙子在成都挂着我的名字在卖年画,他不姓陈,也不是年画村的人,画也不是我的。
老爷子去世前,省里每年补助两万块传统奖,去世后这些年就没有了。现在做年画卖得到钱就算本事,昨年春节我还卖得到六七千块钱,今年春节连三千块都没卖到。去年的没卖完,今年我画都没画了。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