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爽剧如何避免落入窠臼？

“复仇”大概和“恐惧”一样，属于人类最原始的情绪。

某问答社区的“推荐”栏里，常见的爽文套路要么是老公劈腿闺蜜，渣男谋财害命；要么是祖父母重男轻女任由女主自生自灭，情节怎么恶劣怎么设定。但是受害者临危不乱，以上帝视角洞察一切，眼看着支棱起来要反扑了，下面的文字却变成了灰色淡出，要“付费”才能阅读全文。

充完值你会更后悔，因为作者的复仇方案不仅在现实层面毫无可操作性，在逻辑层面也不能细究。但这样的小说在乘公交地铁排队时却很好读，很好的迎合了我们隐蔽的欲望，像粗粝的盐，在情绪的伤口反复摩擦，又像大麻，碎片化时间里一口气看完有些飘飘然。

《黑暗荣耀》也可以归类为复仇爽剧，上层小太妹朴妍珍坏得彻底，女主文东恩的复仇意志坚决，双方构成了一个清清爽爽的二元对立。

叔本华说，困乏是平民群众的日常灾难，空虚无聊是上层社会的日常灾难。因为无聊，以妍珍为首的一众人实施校园霸凌，当东恩忍辱负重18年实施报复时，施害者居然是愤怒的，愤怒东恩怎么“敢”。她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人生已经像地狱了，让你有动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是一种罪吗？”

成年后的妍珍如愿成为贤妻良母，她并不怎么爱自己的财阀丈夫，和同一个圈子里的全在俊偷情，生下一女，心安理得记在丈夫名下。她也并不在乎全在俊，在爱情方面她没有软肋。

她甚至不爱惜自己，花钱买了个气象播报员的工作，每天两点起床空腹跳绳到三点，再通勤两小时去首尔上班。尽管后面被东恩的复仇计划打得狼狈不堪，却不曾旷工半日，进了监狱还能张口表演一段天气播报，让打工人自愧不如。

唯一让妍珍崩溃的，是得知母亲为了自保出卖了她，这种被抛弃感与其说是亲情上的，不如说是阶级上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横行无阻的托底力量出现了裂缝。

妍珍为首的小团体也并非铁板一块，孙明悟和崔惠廷出生底层，他们以为成为帮凶可以改变命运，却始终低人一等，活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李莎拉作为牧师的女儿，没有艺术家的才华却纵容自己吸毒，一步步走向癫狂；全在俊无父无母无家族，像孤魂野鬼，冷酷残暴又势利，他是一个空心人，却以为抢夺回私生女就有了生命的延续。

而东恩作为受害者，却始终不失善良的底色，尽管不化妆，有意显出憔悴，宋慧乔的美丽依然无法掩盖，不仅如此，她还聪明、冷静、睿智，没有妇人之仁，也绝不软弱，几乎是一个“完美受害人”。

人物设定至此，一部复仇爽剧的基本配置齐活了。

第一季结束时，妍珍的丈夫，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冷酷的财阀河道英，似乎被东恩完全吸引，心中的天平已偏向她。说实话，看到这里我是失望的，如果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的复仇仅仅是掠夺她的丈夫，这算哪门子复仇啊？若不是宋慧乔扮演的文东恩若秋水般的眼睛始终带着隐忍和无止境的悲伤，《黑暗荣耀》难免滑向早它一年播出的《夏娃》窠臼：你伤害了我，我抢你男人。

好在第二季故事圆回来了，河道英不过是一个插曲，没有破坏女主复仇的主旋律。虽然热衷于绝美爱情的韩国编剧们，依然忍不住为东恩安排了一个年轻帅气的医学世家二代周汝正，让他以近乎自我牺牲般的爱意，充当了复仇的“刽子手”，但整个复仇计划从构思到执行，始终在由女主推进。

“校园霸凌”是一个重要却难以讲出新意的题材，宋慧乔眼里的悲伤和施虐者的漠然提升了剧情的质感。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看见”文东恩，东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她只是一个凭借复仇意志多活了18年的“幸存者”。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将她给忘了，她的出现并没有给这几个人带来她期待中的震撼。起初他们是不在意，后期当他们终于感受到了复仇的力量时，却又被自身的困境转移了注意力，全在俊在想方设法夺回私生女，孙明悟想发财，崔惠廷想嫁个有钱人，李莎拉在找毒品，这种焦点的不对称构成了一种荒诞感。

敌人的漠视无异于釜底抽薪，消解了复仇的全部意义。于是东恩的计划必须经历两个阶段，一是让这场复仇变得张扬，让对手意识到它的严重性；第二步，展开对等的具体的报复。惟其如此，才能重新拾回被践踏的尊严，这也是英文剧名“the glory”的应有之义。

妍珍们嘲笑东恩的卑微，而东恩也不吝承认，是啊，我这18年的人生都是为了你而活，我要让你的往后余生，都充满了我。只有将敌人和自己拉到对等的癫狂状态，才能完成对等的救赎。剧中以围棋精神映衬东恩的性格特质：冷静的战斗。她像一个围猎者，将众生的困境逼至险要处，然后静静看着他们缠斗。

这也是《黑暗荣耀》较之一般复仇爽剧“高级”的地方。

复仇结束以后怎样？在一个严肃的正剧里，女主多半会选择结束生命，让千疮百孔的灵魂获得安宁。但《黑暗荣耀》的季播形式要求故事进行到墙角也能迎来反转，从而引出下一季，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割裂人物性格的延续性，造成他们的选择反复无常。

所以第二季里安排了东恩自杀的情节，却被周汝正的母亲及时劝阻，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剧情，这一次，换成东恩充当“刽子手”，帮助男主完成他的复仇使命。

第二季结束时，文东恩“召唤”了昔日的老搭档姜贤南，意味着新的任务开启。姜贤南是一个很妙的人物，她身上有很多亮点打破了刻板印象，同时又推动了剧情发展：

作为一个常年被家暴的底层女工，她想找人帮忙“杀夫”；她的生活粗鄙，却也有着对美的追求和浪漫想象；她收入有限，学会开车以后获得了技能增长的自尊和自信；文化水平不高，参与东恩的复仇计划以后，却表现优秀，很多人物关系的防线都是她通过细致观察和谨慎追踪而获得的。

作为一部Netflix主导的韩国聚集，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小人物也能成为超级英雄”的乐观精神。

在我看来，无论美剧还是电影，都透露着一股无可救药的乐观精神，即便再颓丧的题材，总能给你掰回到正统观点市场，例如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家庭是一个人的起点和归宿，再弱小的人也能成为超级英雄等等。

不过，假如第三季得以成型，一个更晦涩的故事，将何以展开？

周汝正的复仇对象姜永天是一个“疯子”，一个在手术台上随意杀了主治医生（周汝正的父亲）的冷血残暴之人，原因更加荒谬，只因为周父在安排手术时顺嘴跟秘书说，要取消和儿子的晚餐之约了，但是要提醒他一定不要吃泡面。

“我痛得要死，你居然只关心你儿子吃不吃泡面？“这就是姜永天当时的心理状态，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命案在身，其他医生都拒绝救治，只有周父本着医生治病救人的天职决定给他做手术。

但这也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的另一种变态佐证，东恩的复仇决心，何尝不是因为施虐者的漠然而强化了一个量级？

所以周汝正面临的复仇要比文东恩复杂得多，姜永天在肉体上已经受到了惩罚，目前正在监狱服刑，但是他的灵魂还在叫嚣，这更像是一个宗教或伦理问题。所以，如果《黑暗荣耀》要拍第三季，我会很好奇这样一个上来就陷入死局的故事，究竟会如何打开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