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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社会|BBS二十年,站在互联网的广场上

澎湃新闻记者 邵媛媛 实习生 阎基旺
2018-06-30 14:13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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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1日晚7点,复旦大学光华楼,大二学生李卓然正专注地敲打着键盘,两个小时后,《复旦校内需要一个公共讨论平台》诞生了。

在复旦校园,公共讨论的使命曾经由“日月光华”BBS承担着。但现在,是选课秘籍和期末真题那丁点残存的优势,在吸引着新生们穿越混乱的分区和陈旧的往年话题,以“游客”的身份前来访问“日月光华”。鼎盛期,“日月光华”最高上站人数曾达到1.04万,是现在的近20倍。 1996年出生的“日月光华”比李卓然还大两岁,但它现在已显得过于老旧落后了,更别提当年热烈的公共讨论氛围。

1999年5月8日,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遭北约轰炸,震惊全国,引爆各大BBS的疯狂讨论,“日月光华”BBS临时开设anti_NATO(抗议北约)版块。当日下午,复旦的学生聚集在学校相辉堂内大声抗议北约。

北京的大学生们抗议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 新华社 图

“当时影响太大了。”北约事件后,人民网开通“强烈抗议北约暴行BBS论坛”,当时复旦大三学生周葆华第一次登录了BBS,就是人民网的这个论坛。1999年6月19日,论坛更名,即著名的强国论坛。

2001年,周葆华研一,他的一篇期末论文被学校机房电脑的病毒吞走,他专业课“A“的不败纪录由此断送——那门课,他只得了“B+”。周葆华受了打击,下学期一开学,斥巨资买了一台组装电脑。晚上,在复旦南区的研究生宿舍,周葆华拨号上网的“猫”会发出好一阵的“吱吱呀呀”,这长达一两分钟的噪音反而让他安心——这代表“猫”正常运转,是成功连上网络的前提。

2000年,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老师王少磊还是安徽省阜阳市基层干部,他太太用东拼西凑的九千多元,给他买来了人生第一台电脑。当他拨号上网成功时,觉得就像“一个奇迹”。

王少磊说:“第一次能够非常便捷地参与公共事件的讨论,而不是通过给报社写信的方式。”

当时的网民有着出奇的耐心,一边忍受着低于10K/S的网速,一边徜徉于新世界。王少磊登进《中国青年报》创办的“中青在线”BBS时,打字还是“二指禅”。在那里,他遇到了中国的第一代网络写手:马少华、李方、黄章晋(“魔鬼教官”)、陈杰人、和菜头、尔林兔(闫红)、三糊涂(端木赐香)……

2006年10月,王少磊来到中国人民大学,见到了论坛上神交已久的马少华。他在网上写到:马少华比自己想象中年轻,眼神中有“孩子般的纯洁和宗教式的坚定”。在马少华明德楼的办公室内喝茶时,王少磊生出一种恍惚:在中青在线初识马少华时,自己只是一个末路仓皇的文学青年。若没有互联网,有可能在人大校园里握手吗?

他意识到:“也只有在网络语境,我才可以直呼‘少华’而不担心师道尊严。”

1991年,中国内地第一个BBS“长城站”成立时,每天只有十几人的访问量。后一年,中国市场经济改革启动,社会的信息流动的速度和需求疯狂上涨。孕育出的网络技术平台的发展和人们表达诉求的自主意识,这两股力量相撞,碰擦出一波火热的BBS时代。

现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周葆华说:“当时感觉信息都是饥渴的,不足的,不像今天我们有的社交信息过载的问题。”

新世纪之交时,猫扑大杂烩(1997年),西祠胡同(1998),天涯社区(1999)等大型论坛陆续上限。数量庞大的网民们在各自的虚拟社区里唇枪舌剑,直至北约轰炸事件,引发中国网络舆论空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集体发声,BBS开启了新功能:普通人跳出私人层面琐碎的日常生活,站到了公共参与的网络广场上。BBS是周葆华眼里的江湖,“充满了快意恩仇、家国情怀,也有观点的碰撞,刀剑交锋。”

2003年,人民网举行了年度十大新闻评选揭晓仪式。 视觉中国 图

结合当时的各种公共事件,强国论坛掀起了一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时代浪潮。周葆华在论坛上见识了各类人士:左派、右派、民族主义、自由主义、亚文化、激进主义、犬儒主义的……他们一同思考关乎国家命运的宏大命题——“中国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腐败到底怎么解决?中国社会贫困弱势人口,怎么维护社会公平?”

《人民日报》网络版主编蒋业平曾在采访时表示:“我们创办这个论坛, 赶上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

2000年初,曾一度成为报社采编人员黄埔军校的西祠胡同“记者的家”还只是光溜溜的一片。

有记者版主“牛吃草”留言,问能不能加入,牛吃草回复,想不到这个版还有人关注。6月12日,“记者的家”版面正式公开,很快成了当时全国媒体人的信息集散地。

这一年,徐州都市晨报的编辑王鹏刚接触网络,工作内容是上网找新闻,最常去的是新浪和搜狐。当时,刚和四通利方合并的新浪网相当于现在的今日头条。在“记者的家”,王鹏化身“坦克二师”——在老家,12集团军的坦克第二师部队在家马路对面。工科出身的他称:“起码80%的采编技巧都是在西祠胡同学的。”如果一天不刷西祠,“都觉得今天没有进步,就睡不好觉那种感觉。”

2003年,西祠胡同五周年线下聚会,王鹏(右)在记者的家的横幅前和朋友合影。 供图

2003年3月,伊拉克战争爆发,各国的媒体将目光瞄向了同一个方向,展开了一场实打实的新闻操作。在记者的家,遍地是对全球媒体报道的分析比较。每天都有人研究国内和国外各大媒体对战争报道的头版——如何报战事,美欧无冕之王众说纷纭;战争是否让媒体沦为武器……也抛出一些尖锐的提问:我们中国人的声音在哪里;对中央电视台关于可能爆发的海湾战争报道的合理期待……

“就觉得必须要去看一些全球媒体实打实的操作。”孙鉴的ID叫“上海是个滩”,1999年大学毕业进入媒体行业后,再没离开。

当上海姑娘闾丘露薇进入巴格达时,她的名字和样子被全中国人都记住了。记者的家中,也有记者去了前线。《现代快报》的陆云和副斑竹安替就发回一些简短的见闻。“当时在我们眼里,战地记者就是记者里的最高级了,调查记者第二。”孙鉴说。

2003年美国对伊拉克战争爆发,西祠胡同记者的家对这一事件的讨论贴。

2003年美国对伊拉克战争爆发,西祠胡同记者的家对这一事件的讨论贴。“我们把那时候归为报纸时代的最后的一个……也不叫觉醒,算是主动摸索。” 他说:“那个时候,西方媒体已经这么发达了,互联网也开始起来了,做报纸的就特别不甘心,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我们还没有做出一份真正的报纸。”

1990年代中后期到2005年的十年里,市场经济的热浪涌向各行各业,也席卷至传媒行业,中国的市场化媒体随之崛起。1999年1月《新闻晨报》、2001年1月《21世纪经济报道》、2001年5月《京华时报》、2002年5月《21世纪环球报道》、2003年7月《东方早报》、2003年11月《新京报》……

在记者的家,招聘信息多了起来。办报潮推动了新闻系、中文系的大学生投身于新闻业,也将地方媒体人吸去了大城市。而各地的新报纸必然不会逃过BBS上同行们的一番检验。

除了评报,更多的是探讨新闻业务。“那时候就是谈写作,抠细节,怎么写稿子,怎么做标题,怎么编辑。”回忆那些年,王鹏毫不掩饰怀念感情,“那时我们说的都是心里话,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不像现在微信朋友圈都是说给别人看的。”周葆华现在想来也依然激动:“当时有这么一些非常好的讨论,真正在讨论问题,真正实打实地讨论交流,现在反而并不是太常见。”他至今记得那些充满理想的媒体人——版主牛吃草、令狐磊、锐张大人……

网络上热闹的社交很快过渡到现实生活。在周葆华的印象中,当时的社交不少是与网恋有关。

1998年,痞子蔡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在BBS上连载,受到热捧。网恋题材的青春小说完美契合了早期网络文化中对新型社交的浪漫想象——在地铁口,用一本书或者一把伞作街头暗号。当然,如果看到的是只“恐龙”或“青蛙”,那么赶紧掉头就走。

西祠胡同创始人响马的签名档就是:上网越久越真实。

秉着“对路的,线下喝酒,不对路的,网来网去”的交友公式,孙鉴在BBS上攒到了不少朋友,快20年了,这些朋友基本没变。

2002年,王少磊去扬州出差,约见了网友“羊喝汤”。两人一见如故,时常一起撰稿。2006年,羊喝汤因尿毒症入院。病重时,是王少磊和羊喝汤的姐夫把他从医院楼上抬下来。一年后,羊喝汤去世,王少磊为好友写下墓志铭。

2003年,都市报兴起,王鹏进入上海《青年报》,见到了很多BBS上的网友。晚上做完版面,《青年报》和对手报《东方早报》的采编人员总会狭路相逢在威海路上的一家名叫“小实惠”的饭店。大家互相敬酒,聊新闻、聊业务,争标题、扣导语,最后来一句“明天见!”——比明天谁家的报纸卖得好。

那时,既是媒体的黄金时代,也同时享受着理想带来的贫穷。

2003年,可以写入新闻教科书特稿《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的线索来自于西祠胡同,作者《南方都市报》记者陈峰的ID是“家在北方”。第二年圣诞节,王鹏去南方都市报找朋友玩,大厅里的几台电脑屏幕都是西祠胡同。大厅里的那棵圣诞树上,挂满了南都员工们的愿望。 “那时候我们叫自己新闻民工。”

某种程度上,王鹏是在BBS时代完成了思想启蒙的。在老家的地方报,以交通事故为主的家长里短话题是版面的座上宾,当时王鹏受到的新闻教育是,报纸是给具有消费能力的上班族的,为他们服务,才能卖出广告。但来到西祠,他也开始“忧国忧民”,“做报纸,你就是要关注弱者。”

互联网泡沫后,互联网企业普遍遇到了融资难问题,西祠胡同也不例外,尽管2000年,西祠胡同在全球网站的排名已有100多名。最后,创始人响马将西祠胡同卖给了在线旅游预订平台艺龙。2003年,在艺龙任职的刘辉空降西祠胡同业务部总监,他的任务是——盈利。

在还以免费为主的互联网时代,西祠胡同尝试对用户收费。“我们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确实是被螃蟹钳到了。”现任西祠胡同总经理刘辉说,部分网友因此流失到其他的论坛。但随后,不仅仅在西祠胡同,也不仅仅因为收费原因,是在多重因素的合力下,BBS开始式微。 

2004年,王少磊写下自己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网络传播与社会发展》,他预见性地论述了博客和以QQ为代表的即时通讯工具等当时更加新兴的社交平台。

果然,在2005年搜狐博客上线后,王少磊和许多在BBS上认识的朋友一样,转移了平台。这一年,他离开了BBS。虽然自认为是一个较为保守且有怀旧情绪的人,但这并不足以让王少磊“再去到西祠上面对着一堆死去的ID发呆”。王少磊说:“你的社交关系和这个时代流行的信息聚合平台已经转换了,这很正常。”

2007年,王鹏来到曾经的对手报社东方早报,同事还是BBS上那些,有人开玩笑他是“轰开东早的大门”的。但这一年,大家不怎么去记者的家了。开心网分流了人们的一部分时间,每天起床的第一件成了偷菜和抢车位,一偷偷了半年。

王鹏怀念那些新闻采编业务探讨的日子,但他道出了另一个现实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们这批人年纪大了,生活压力也大了,而年轻人又没有玩这个的习惯。”当准90后“fantaohaha”来到互联网广场上时,这里已经热闹得过分,各种形式的公共网络空间都敞开大门,但没有引路的主干道。

作为分母的网民数目壮大,稀释了以公共参与为代表的严肃讨论。代际更迭,新的年轻人站在广场的门口,他们被信息爆炸的碎片淹没了。

又是一个新时代。

2008年,18岁的“fantaohaha”来到了魔兽世界贴吧,这里并非玩家讨论任务和剧情之处,而是网友灌水的地方。那个夏天,“fantaohaha”的生活由一半玩游戏,一半逛贴吧组成。贴吧的文字直播指引着吧友们不停地按F5刷新键,俗称“氪金F5键”。

在百度贴吧鼎盛期的那几年,以魔兽世界吧为代表的恶搞态度,和网络普及率的大幅度提升,倒映出一个全民狂欢的中文互联网世界。

至今,想起八年前的6月9日,“fantaohaha”仍会心跳加速。那天他去吉林旅游,下了飞机就直奔网吧,目的是加入爆吧行动——十天前,一场哈韩活动引起踩踏事件,激起网络民愤。魔兽世界吧和李毅吧决定对一些韩国明星贴吧爆吧。当天,“脑残不灭,圣战不休”的标语以刷屏的方式席卷了韩星贴吧。晚上6点,大量参与爆吧的吧友被封,吧友泄愤,大量贴吧崩溃,狼藉一片。贴吧史上称为“69圣战”。

微博兴起后,王鹏认证了东方早报记者的加V微博,不到一个月,有了几千粉丝。王鹏说:“认证之后就没那么自在了。”

这并非他一人的感受,不少同事去掉了V,或者直接开了小号。对发言的管理,在BBS时期也不陌生。早在2000年,网友就调侃“强国论坛”的删帖行为。“你看强国‘四化’如何:删帖自动化、审核智能化、过滤全面化、版主机械化,哈哈 ” “斑竹可以说删帖的标准吗” “ 我可以回答你,顺我者昌,逆我者忘,不信版主马上会用行动证明给我们看的”……

刘辉说:“无为而治是互联网的本质。但随着人跟互联网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互联网行业里一样要有红绿灯,这块是必须要走的。”

根据刘辉的数据,2010年以后,以移动端冲击为主,BBS走向了一个明显的、有弧度的下坡路。“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在移动端的用户体验和使用习惯到底是什么。”刘辉是在个逐步转型的过程当中才认识到,噢,原来这个模式并不适合移动化和碎片化。“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认为论坛在移动端的转型是成功的,也没看到太多的成功案例。现在,西祠胡同仍有30%多的流量在PC端。”

虽然昨日的辉煌无法再现,但BBS的时代并未完全结束。突围路上,专业性BBS,地方性BBS和拓展线下业务的功能性BBS网站还是杀出了几条生存之道。全国性BBS天涯社区仍然每天收集着来自全国的吐槽;在汽车之家、365地产家居网、网虫科技、虎扑论坛等垂直BBS上,还能找到些志同道合的网友;在19楼(杭州)、华西都市网、名城扬州等地方生活BBS上,还是能寻到点生活乐趣……西祠胡同也从全国性BBS转型为南京本地BBS,并拓展了线下的婚恋业务。

步入而立之年的“fantaohaha”结婚生子了,当生活终于“没有那么多要吐槽的了”,他离开了曾燃烧他少年轻狂的百度贴吧。现在,他更愿意在专业的魔兽世界论坛“NGA玩家社区“和虎扑上闲逛。

李卓然有一个疑惑:“如果平常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学生该去哪里提呢?”

他身边的案例是——“真的生气,发个朋友圈,大家点赞、评论。没有半天,情绪就消解得无影无踪,而且非常开心,觉得找到一堆同样感受的人。但解决不了问题,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李卓然认为:“发出同学们自己的声音,在现在的模式下,其实这一块是缺失的。”

1998年出生的李卓然并未经历过BBS的鼎盛时期。以他为代表的新一代网民,更习惯的是微信的语言体系和社交方式,浏览的网络社区则因人而异,作为皇马球迷,李卓然一天上两次虎扑,也喜欢逛逛知乎。

5月21日晚,《复旦校内需要一个公共讨论平台》由他的个人公众号发布,获得七千多的阅读量。但这篇文章所期待的,并非那个互联网初期BBS为懵懂的网民揭开的一条言论自由的天光。

“我觉得更多的是实际需要,而不是对过往某个时代的憧憬。我们是立足于当下,不是梦想在过去。”他期待一些更实际的作用。例如在大学校园,是否能存在一个中心化的、可以聚集广大师生的公共讨论平台。至少在北京大学的“北大未名”BBS上,学生还保留着点公共讨论的氛围——龙江豪事件、沙特国王图书馆讨薪、北大小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学生对北大的信息公开申请、校长林建华的道歉信……

也是2005年,在社会BBS开始式微的那一年,教育部要求校园BBS实名制改造。

王鹏也许会永远记得2004年的那届欧洲杯。BBS和纸媒还方兴未艾,王鹏每天以分析各张体育报的头版标题为乐。当齐达内用一个任意球和一个点球在最后三分钟绝杀英格兰时,有份报纸的头版标题取了“上帝”二字。

后来,BBS和印刷纸都江河日下,时间久了,王鹏越发觉得微博、微信的碎片化彻底改变了生活。他意识到,“上帝”也挽不回那些光辉的岁月了。

2015年1月,一个曾经活跃用户在记者的家上发帖——“没死的都出来冒个泡”,至今无人回复。

(实习生黄琬对此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江锦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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