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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依,在围观中死去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实习生 卢舒漫 郭心怡 仰婉晨
2018-06-29 22: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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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妹妹依依,表哥李权益觉得:“就是小女孩,今天跑过来,我要这个,明天跑过来,哥哥哥哥,我要那个,特别馋嘴,冰淇淋,辣条,家里人都不让吃,就我偷偷给她买。”

在众多亲属里面,李权益和妹妹关系很亲。李依依父母离异后,妈妈去了上海,她一直跟李权益说,想考大学到上海,和妈妈在一块待四年,然后再回来和爸爸待着,说了很多次。李权益觉得,妹妹成绩还可以,考二本没问题,上个大学轻轻松松。

他疼爱妹妹,自己有点痞,从小就跟妹妹说,男孩子都是坏孩子,千万不要早恋。长大以后找个好男朋友,眼睛放亮点,谈了对象带给他看下。他记忆里,妹妹从小到大都没处过对象。

李权益比李依依(化名)大六七岁,看着她长大,在他面前,李依依“挺听话挺黏人的,话特别多,心里就藏不住事,特别喜欢笑,笑起来两个小虎牙”。

他曾希望,妹妹开开心心就行,别受到什么伤害。

李权益不知道,妹妹心里藏了一件天大的心事,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一】

离考大学只剩一年,2016年暑假,李依依跟邻班同学罗娟娟(化名)一起参加了物理补习班。她们俩的辅导老师是罗娟娟的父亲罗宇(化名)。罗宇是位老教师,经验丰富。他记得,李依依爱说爱笑,很爱思考,不懂就会问,“老师没听懂,再给我讲一遍。”罗老师觉得李依依在理科方面的悟性还可以。

高三开学前,李依依所在的高三(二)班班主任生病住院,学校安排吴永厚接任。

吴永厚出生于1967年,199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化学系,2011年调进庆阳六中,2014年取得高级教师任职资格。

李依依和吴永厚的初识并不寻常。“2016年7月份,学校暑假补课,班主任吴永厚在办公室摸过我脸,当时我就害怕,怕他再对我动手动脚。”她在几个月后的控诉状中这样写道。

开学后的2016年9月5号下午,李依依在教室突然胃痛,被送到高三年级老师办公室。罗宇两点半去上课前看到李依依趴在桌子上哭,下课回来后发现她还在那趴着。他问李依依哪里不舒服,李依依告诉他是胃痉挛。

罗老师觉得可能是受凉了,得去医院,他接下来还有课,就让女儿罗娟娟和另外一个同学带着李依依去女职工宿舍109室取暖休息。

胃痛是李依依的老毛病。父亲李明(化名)跟班主任说过,女儿胃不好,能不能调到暖和点的宿舍。班主任说学生公寓楼供热自上而下,下边就是冷。

学生宿舍只给供照明电,不能用电热毯,只能给买个暖水袋。但职工宿舍不同,可以使用电热毯。

罗娟娟在109室陪着李依依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李依依的胃痛缓解了很多,罗娟娟和另外一名同学得去上课,把李依依送到公寓D319让妈妈照顾,那里是罗老师一家住的地方。

罗老师下课回来后,看到李依依和爱人在聊天,妻子还做了饭。李依依的胃痛还没有完全好,她们商量带李依依去了诊所,开了止痛药。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儿要学习,房子小,罗老师就让大女儿罗娟娟带李依依回到109室,他晚上要给高三同学辅导。

罗娟娟送李依依去109,回来时遇到了李依依的班主任吴永厚,吴永厚得知李依依生病,问罗老师她在哪里休息,罗老师告诉他在109。

那天晚上下雨,晚上8点多,学校停了电。

李依依记得大概停电半小时后,班主任吴永厚来到109房间。老师坐到床边,问她胃痛怎么样了,她说好多了,再没说话。

“然后他突然伸手摸我脸,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我浑身无力,我很害怕,然后他抱住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

她在控诉状中写道,“我吓懵了,我才这么小我还期待着考上大学,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那一刻,一切都没有了,我只感觉到了无边的黑暗,恐惧、羞辱还有恶心。”

这时,罗老师喊了一声李依依的名字,推门走了进来。推门那一刻,李依依记得班主任立马弹开,坐到离她远一点的床边。

猥亵事件发生地。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罗老师是到109拿值周笔记的,那周他值班,要查学生晚上休息情况。罗老师推开门,看到吴老师在房间,他问李依依好点了吗?她说好点了,带着哭腔回答。

罗老师有些疑惑,下午在家里见到李依依时,她(对罗的照顾)很感激,晚上按理说胃已经不怎么疼了,为什么是哭腔?虽然停电,隐隐的光线下,他看到李依依头发披散着,比较凌乱,下午见到时头发还扎着马尾。吴永厚坐在床边,和他对视,罗老师本能地想吴永厚会不会有不轨行为。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他觉得吴老师都五十岁的人了,孩子很优秀都上大学了,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罗老师和他商量如果李依依胃病反复发作的话,能不能跟学校建议给她申请个房间取暖。因为停电,职工宿舍也用不了电热毯,罗老师就让李依依回学生宿舍休息。

回到家,罗老师跟妻子说了他的疑虑,妻子说五十几的人不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二】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

李依依几个月后回忆那晚,“回宿舍的路上,班主任一直跟着我,虽然只有一小段路程,我却觉得那么漫长,那么恐怖,我想立马逃走,直到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不停漱口,“可就是洗不掉羞辱和恐惧。”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口饭也吃不下。

李依依决定向学校心理辅导老师求助。

心理辅导老师王萍(化名)那天早上接到办公室老师电话,说有同学要见她。她去办公室看到李依依时,女孩低着头在哭。王萍把她带到心理咨询室,给她倒了杯水,坐在旁边安抚她。

李依依哭了几分钟,稍微平复了一些,王萍问她怎么了。她刚开始没有回答,哭了一会,说自己被欺负了,被亲了脸颊和耳朵,边哭边说她觉得恶心,感觉自己很脏。

王萍告诉她,这不是你的原因你不脏,这件事她解决不了,要跟家长说。李依依跟她说了家里的情况,父母离异,爸爸一个人带着他们姐弟俩,那段时间她姑家有事,小表弟也在家,要照顾,负担比较重,她怕爸爸担心。

听到李依依不想让她爸知道,王萍说应该找学校解决。事后王萍接受采访时告诉记者,“我工作经验也不多确实觉得也解决不了,觉得应该跟她最亲近的人(解决),但是她不愿意,一方面也是让学校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毕竟是个心理老师,只能进行安抚,舒缓。”

王萍找到学校政教主任段主任,段主任问她当事老师是谁,王萍说学生没说,段主任便要和李依依单独聊一下。

李依依在后来的控诉状中写道,“王老师听后,说她解决不了,最后告诉了段主任,我以为会还我一个公道,可段老师说他很庆幸我没有告诉我爸爸,而是第一时间找心理老师,因为为人父亲,是谁听了都会感到愤怒。”

“我说不想再看见班主任,段老师满口答应,便问我是谁,我说是吴老师,他立刻反悔了,给我说他办不到,因为学校很难有替换的班主任,他说了好多学校的困难,他说我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希望我不要为难他。我以为,是真的。他又说其他几个班你随便挑,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我不同意,他接着说实在不行转学也行。”

“他说让吴老师跟我道歉,我说不愿意再见到他,我很难过。可没经过我的同意,段老师竟然自作主张让班主任到心理辅导室来给我道歉。”

在李依依出事之后,澎湃新闻针对前述控诉状内容采访了庆阳六中,校长朱永海称,他专门去和段主任核实过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他很坚定地说:‘我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六中校长助理范姓老师告诉记者,“事发第二天,吴永厚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愧疚和自责。当他听说这位女同学正在心理咨询室,就赶到那个地方向女同学道歉,道歉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即便李依依不愿意,吴永厚也去心理咨询室见了她。

她在控诉状中写道:“吴永厚进门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痛苦不堪,他叫走了王老师,他告诉我说他错了,说是他糊涂,一时冲动求我给他一条路,求我不要再计较,希望我回到班里上课,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在全班面前向我道歉,还说什么有机会他一定会补偿我的。”

“那一刻我很屈辱,我叫他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他,他又求我放他一条生路,希望我能原谅他,说他知道我是个善良的人,他很感激我没有告诉我的爸爸,我肯定不会毁了他,好像如果我继续不上课,就会害得他没有工作,会破坏他家庭,他将没有颜面,我就像是恶人,不得已,我勉强回到了班里。”

李依依回到班里,她实在不想看见吴永厚,看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受不了,给爸爸打了电话。

庆阳六中。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三】

电话里,女儿哭着问:“爸爸,你今天来不来学校?”李明很吃惊,回答:“我过来。”

他赶忙跑到学校,在心理辅导室见到了女儿,她在房间里哆嗦。看到爸爸,只说了一句:“爸,我想回家。”再就哭着什么都不说了。

李明到隔壁找到心理辅导老师王萍,问她孩子怎么了?“她说你问你姑娘,完了就跟我啥都不说,”他以为女儿在学校犯错,惹老师生气了,又看到王萍只是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跟她也没什么说的,就去找了班主任吴永厚。

他问吴永厚孩子怎么了,“他说好好的啊。我说那孩子怎么这样,他说那我就不知道,你问问你孩子看怎么了?完了他就不愿意跟我多说。”

李明跑回女儿身边,女儿跟他又说了一句,“爸爸,我想回家。”

回家以后,李明发现女儿不吃,整晚不睡,白天也不睡。他带女儿去医院检查,医生猜测可能是高三压力大。看了好多个科室,女儿让父亲别再看其他科了,让父亲给她挂个妇科,挂个心理科。

李明挂了号,女儿不让他跟进去,从心理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她不让父亲跟医生交流,直接拉着爸爸离开。

李依依在后来的申诉状中提到,大夫说她得了抑郁症,开了药,“靠着安眠药,我才勉强能睡着,可仅仅几天就又睡不着了。”

几天后,李明带女儿去西安看病,女儿逐渐不配合,跟爸爸说,“你有这个钱带我出去逛逛。”他们去了女儿喜欢的海洋馆,开始时女儿很高兴,过了一会就闷闷不乐了。

从西安回来后,李依依回学校上学。罗老师并不知道李依依出了事。

学校称为了保护学生隐私,只有小范围的几个老师了解此事。李姓校长和助理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猥亵)事件发生第二天下午,学校领导召开讨论会,决定以下三点:

“一,立即撤销吴永厚班主任职务,停课,再进行核查。

二,积极协调家长,做好安抚工作。

三,通过心理辅导老师,对同学进行心理咨询和简单疏导。”

然而在李依依的控诉状中,她提到,“几天后我返回学校,班主任来上课,看见他我就想起那晚的恐惧和绝望,我恶心、愤怒、厌恶,与那样的人,我一天也相处不了,觉得头都快炸了,不得已,又回了家。”

在一场由学校和教育局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为什么事发后吴永厚还会以班主任身份出现在课堂上?

校长朱永海回答,因为李依依和父亲要求不要公开隐私,学校担心把处理决定马上落实,会让班里同学意识到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除此之外,找接替高三的班主任,需要教务处和高二高一级进行衔接,选有经验的老师接替他的岗位。

罗老师从语文老师那里得知李依依出了事。

李依依在语文课上大声哭,课后老师问她为什么哭,她告诉老师不想活了。老师问她为什么,说你这么年轻,还要考大学。李依依说以前觉得老师很好,现在觉得个别老师是牲畜。

语文老师把这件事说给罗老师听,罗老师很震惊,和自己的预感不谋而合。他去找校长,校长告诉他:“老吴把娃亲了一下,在脸上。”他听了之后就走了,也再没见到吴永厚,直到半年后接受警察询问时,两个人才碰面。

庆阳六中内的高考打气条幅。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四】

撤销班主任的职务后,吴永厚被学校转岗做化学实验员,负责管理化学仪器,化学药品等,不和学生接触。再后来,到学校总务处当保管,一直工作到李依依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李依依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为什么在事发后,学校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其家长和报警?

校长朱永海回答,事情发生后,学校让李副校长和政教处段主任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李依依本人先进行沟通,在她允许的情况下,和她的父亲及时进行沟通;没有上报教育主管部门和报警报案,是因为反复征求李依依父亲意见,他不想让这件事扩大,对他的女儿造成更大的伤害。

而李依依父亲告诉记者,直到从西安回来,他都不知道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女儿返回学校,晕倒在课堂上,学校给他打电话接女儿回家。

他要带女儿去其他地方看病,女儿跟他说:“爸爸你别折腾,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生气,你也别冲动,你也别离开我,你要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出去跟我不商量,要弄出啥事来,那我手机关掉,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女儿开始哭,哭着告诉了爸爸那天的事。李明不记得自己当时在那里傻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跟孩子说了什么。

李依依怕父亲一个人去闹事,去学校闯出大祸,父亲出门买东西她也要陪着一起去,李明想打个电话都不方便。

他偷空打电话问熟人,要赶紧报警还是怎样?对方分析说,这多长时间了,你报了警能取到什么证据,孩子高三了,赶紧给孩子看病,让她赶紧回学校,她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出一口气重要?

李明不敢耽搁,女儿晚上睡不着觉。女儿住卧室,他在客厅沙发守着。女儿猛然一声喊,一下惊醒,他冲进房间,女儿在床上哆嗦,穿着睡衣,汗都湿透了。

这种情况不是偶然,有时一晚上几次,最严重的时候,他进去说了半天话,女儿好像还不认识他一样。

他从此带女儿奔波于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北京安定医院……

北京市东卫(广州)律师事务所刑辩律师黄梓洋关注了这起事件,他告诉澎湃新闻,被害人及家长报案过晚,也许就是本案很多关键证据无法收集的重要原因。类似的情况,他建议被害人和家长应该第一时间报警,在警方指导下及时地收集证据。

李明带女儿到东湖公园见过学校心理咨询老师王萍,这次碰面并没有对李依依起到疏导作用。她后来写道,“当看到我一直心情低落时,(王萍)竟说了句她觉得事情本来没有那么严重,又没有受到最大的伤害,是不是我小题大做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学校的想法。”

李依依在控诉状中叩问:“难道非要我受到最大的伤害才算严重?难道我自处高三竟荒废学业是芝麻大点的小事?难道我该为自己碰巧躲过一劫而高兴的忘了起因?”

2016年10月7日,李依依第一次吃安眠药自杀,她觉得一切美好都没有了。她心心念念上大学,回学校时发现班主任换成了吴永厚的学生。她一边吃药一边上学,瞌睡头痛,想撞墙,功课跟不上,“面对每一堂课,都觉得陌生,举手无措。”

李依依的一位同学后来接受采访时提到,学校称更换班主任的理由是吴老师身体不好。他教学能力很强,对学生很温和,因为生病不能工作这件事让很多同学都觉得可惜。

李依依想不明白,“在曾经朝夕相处同学眼里,我成了得了怪病的人,每每回到班里看到的都是质疑、嫌弃的眼光。而我那班主任却成了可怜的生了病的人,善良的人遭人非议讨不到一个公正的说法,丑恶的人却逍遥自在得到关心和问候,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2016年12月6日再次吃下一把安眠药,“我想干脆疯得彻底一点,我要伤害过我糊弄过我的老师受到内心的谴责。”

当她醒来看到身上的管子和爸爸惨白的脸,才知道伤害最重的是自己和父亲。她写道:“那一刻我真的憎恨这个社会,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李依依在控诉状的最后写道,“我最尊敬的老师和我最依赖的学校已毁了我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毁了我对未来的向往,使我变成一个胆小如鼠,敏感多疑,悲观消极的我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她说自己半年左右,失去了所有的快乐。只求,能还她一个公道。

李明希望学校给女儿一个道歉,解开心结,他告诉记者从来没有得到。澎湃新闻于2018年6月27日采访六中,校方指定的发言人——校长助理范老师对此的回应是,没有听过这一方面的诉求。

6月28日的记者见面会上,媒体再次就道歉问题提问朱永海校长,他对此的回复是,校方要求吴永厚及时给李依依家长打电话,说明情况,表达诚恳的态度。

校长助理说,他印象里吴永厚是一个很内向的人,话很少,胆子也比较小。出了这个事情,很多人都很意外。

校方和庆阳市教育局向媒体表示,考虑到吴老师的精神状态和安全问题,不方便让他接受采访,并透露吴永厚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被及时解救。

李依依跳楼身亡事发地。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五】

2017年2月,李明正式向西峰区董志派出所报警。

在接受调查时,罗老师再一次见到了吴永厚。他当面责怪了吴永厚这么大年龄怎么做出这样的事,并问他对女孩做了什么。他记得吴永厚回答说是用嘴吻了下额头和嘴唇。

李依依坐在35米高的挑檐上。 网络图

“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是男老师。他说不知道在哪看到感冒发烧用嘴量体温比较准确,我说你要知道这是个女同学,我女儿那么大,她的脸我都不敢碰,何况学生?”

罗老师记得吴永厚说话时叹气,“比较悔恨”。

2017年5月2日,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认定吴永厚的行为构成猥亵,决定执行行政拘留十日。

李明觉得判罚太轻,向西峰区人民检察院申请立案监督。

临近高考,李依依情绪越来越低落,到了必须住院的地步。5月24日,趁着父亲出门给弟弟买鞋的一个小时,李依依独自跑回学校,在教学楼五楼,试图跳楼。

李依依的同学后来接受采访时提到,李依依一直在喊:“让吴永厚老师过来,不然就让一个生命变成一摊血!”

僵持了一两个小时,李依依最后被消防员解救下来送到医院。

之后的日子里,吃安眠药、用镜片割手臂、在房间里藏农药……李明时刻提防、一次次解救女儿,他也很焦虑。

表哥李权益是在2018年3月得知妹妹患有抑郁症,他没有当回事,因为以前大学室友患病后治愈了。李依依告诉表哥,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特别迷茫,不想活了,特别难受。李权益当时开玩笑说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妹妹当时表情都变了,说“哥,这个真不是”。

李明的诉求得到了回应。西峰区人民检察院经审查认为,李依依的抑郁症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是否有因果关系证据不足,于2018年1月8日退回西峰公安分局补充侦查,经补充侦查未发现有因果关系的直接证据。

2018年3月1日,西峰区人民检察院认为吴永厚有猥亵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决定对吴永厚不起诉。

李明不服,向庆阳市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2018年5月18日,庆阳市人民检察院决定维持原不起诉决定。

事件发生当日现场的围观者。 视频截图

【六】

这一纸决定最后还是被李依依看见了。李明想跟女儿交流下,她不愿意说。过了几天,她对李明说,“爸爸两年了,两年了哪有公道,你还奔个啥呀?哪还有一个公平公理?”

6月20日那天,李依依起床已经11点多,12点多李明的小儿子回来,外甥、侄子、侄媳妇一起吃饭,快到下午1点钟,她和大家一起去姑姑家,两点多,说要去上班。

李明说女儿开始上班是因为她发现爸爸开始借钱了。辍学后,她去蛋糕店工作过,后来又去一家服装店做导购,李明的亲戚朋友的孩子也在附近工作。

服装店店长回忆,李依依“人特别甜,乖巧,工作踏实”,让她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年轻姑娘“分寸感很好,很会照顾人,比同龄人更成熟”,顾客试衣服试十套,她也会很耐心。

李依依的业绩比店里其他人都好,同事说,不好的时候她会着急,想方设法把衣服卖出去。

李依依每天打扮“干干净净”地来上班,店长和同事都没看出她的心事。她似乎每天都“很开心,没有烦恼的感觉”,店里放很high的音乐时,她还和同事一起对着镜子扭着跳舞。

直到出事后,店长翻看李依依的朋友圈,才发现,都是晚上12点多发的,内容非常消极。

6月20日,李明没有看住女儿。他在家里打扫完卫生休息了一会,其间李依依已经站到了丽晶百货大楼八楼的挑檐上。大楼物业人员介绍,李依依应该是从8楼一个废弃的火锅店爬到外面去的。挑檐宽度约30公分,她所处的位置距最近外窗窗口水平距离约4米。

8楼向下35米都是垂直墙壁,垂直向上至25层楼顶也均为墙壁。消防队在15时55分接到调动命令,由庆阳市公安消防支队西峰区大队西峰区中队长许积伟带领中队一台抢险救援车、一台消防车,14人赶赴现场。

南街派出所民警刘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是第一个和李依依接触的人。他在接受央视采访时介绍:“她的抵触情绪很强烈,一直在说谁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骗子。”

16时03分到达,消防员将气垫取下,准备铺设,查看现场情况,女孩情绪激动,往下抛落石子。

16时11分,增援的特勤中队54米登高平台车到达,许积伟试图通过登高平台车救援,但是只要一有升起动作,她就情绪非常激动,扬言要往下跳,先后尝试三次。

过程中,李依依认出了许积伟,对他说:“我认识你,去年就是你们救的我,你看我这回选的地方怎么样?”

2017年5月24日,李依依上次要跳楼时,救下她的就是许积伟。许积伟因此借着送水机会从窗户翻出去开始和她接触,和她沟通,并把救援绳递给她,但被拒绝。

消防员试图解救李依依。 视频截图

目击者刘峰(化名)在16时17分经过姑娘要跳的楼下,当时还没有拉警戒线,一旁的武警让他赶紧走,他快步离开,身后听到“砰”的一声,姑娘从楼下扔下了一个西瓜大的石头。

围观者拍摄的视频显示,姑娘在挑檐上快速走动,看起来情绪很激动,挥舞手臂大声说着什么。她跺脚,来回走,最后移到墙脚,搬起一块大石头砸下,伴随着“啊”的叫声。

穿过楼下人群的时候,刘峰听到大家都在议论女孩这么做是为了个男孩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男朋友有外遇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楼下注意到了8楼窗边的女孩。

目击者常勤(化名)当天几乎目睹了整个过程,并用手机视频记录了下来。

16时19分,他途经街边时听说有人要跳楼,拿出手机拍视频: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长发姑娘站在天台上,手里没有拿东西。她蹲下,用双手向下扬沙子。

警察开始拉警戒线,常勤被挡在大楼的侧面,离女孩所在位置的楼底直线距离约100米。

16时20分,姑娘坐下来,又站了起来。

16时28分,最近的外窗里有警察跟姑娘说话,姑娘站着。

常勤拍着视频,身旁有个大妈给他分析,女孩子所在的位置是一家酒店,这么年轻的姑娘,大概是个小三,破坏了别人的家庭。但也有很多人替姑娘着急,尤其她的每次起身,大家都跟着紧张。

期间,李依依返回外窗口,拿了一个娃娃出来,模样像小猪佩奇。

16时40分,李依依在自己朋友圈发了照片,配文:“轻轻的我走了,就像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结束了。”

16时41分,李依依坐在天台上,手里拿着娃娃,双腿垂在挑檐下面,外窗口有人探出身子和她交涉。

常勤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新来的人隐约看到娃娃,说姑娘手里抱着个孩子。

附近地下街女装店的老板王华(化名)也闻讯来到地面,她站在大楼的正前方,距离女孩要跳的地方直线距离约30米。

她在16时51分拍下视频。王华记得那时周围人虽然不多,但说的话都不太好听,听起来很不友好。有人说:“要跳就快跳,把交通都堵塞了。” 

王华听到姑娘在楼上喊话,虽然听得不真切,听起来好像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关,她看到女孩不断往下扔沙子,用脚踢沙子。

她猜测姑娘或许不想死,“如果想死,从窗户爬出来早就跳下来了,何必等了好几个小时。她还是害怕,要不扔那些沙子石头干吗?”楼下那些不中听的话,王华担心姑娘会听到。

此时,常勤已经停止了录视频,后来他看到,消防员已经从窗户里跳出来,和姑娘并排坐,远看中间隔了一米多的距离。姑娘一度情绪激动,单手猛砸自己的头,砸了五六下。

据许积伟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介绍,那时他逐渐靠近,从三米两米到半米。

常勤远远看到:消防员给姑娘递水,姑娘伸出手臂接水。那天风大,消防员还给了姑娘一件衣服,盖在腿上,两个人聊了很久。常勤松了口气。

他17时50分离开,18时30分回来,回来后发现人群数量已经达到二三百人,并且越来越多。靠近大楼一边的机动车道也被封了一半,车辆拥挤,行驶得很缓慢。

常勤听到开始有人叫嚷了,有大声吹口哨的,过于嘈杂,听不清叫嚷的是什么,感觉并不友好。

周围人的讨论并没有停下来,身旁的大叔说为感情跳楼不值得,两个穿着时尚的小姑娘反驳:你不懂,她肯定是受了巨大的挫折,要不不会走上这条路。

有人说姑娘是旁边商场卖货的,一旁的商场店员立刻否认,常勤听起来就像要即刻撇清关系。

19时10分左右,常勤抬头时,发现姑娘半个身子都快掉下来了。他扭头就走,身边的大叔小姑娘们也都匆忙离开。

只有许积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新闻发布会上回忆,19:00左右,他突然发现女孩往前挪动身子,只有屁股一点点还在挑檐上,身体其余部位都已经悬空。

这时候她突然对许积伟说:“哥,我突然间清醒了,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

当时他们相距大约一尺距离,许积伟立即扑向她,单臂将她搂住,试图把她抱拢,但她挣扎很大,特别激烈,一直喊:“你放开我,放开我”,挣扎中一转身从挑檐滑落。

许积伟双手紧紧抓住她大臂,用腿把她腋下夹住,另一名救援队员从小窗爬过来,从他身后用一只手抓住女孩的左臂。

女孩挣脱了右臂,两个消防员紧紧抓住左臂,试图将她拉起,但现场狭窄,作业空间受限,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许积伟一直鼓励她:“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女孩说:“哥,请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我活得真的很痛苦”,她一直在挣扎,用力挣脱,突然坠落。

人群中爆出巨大的尖叫,有人当场痛哭,有人扭头捂住眼睛,极少数人拍手叫好。

李依依坠楼前最后的救援。 视频截图

【七】

坠落的时候,李依依知道爸爸就在同一楼层等她。

李明从手机上看到了女儿在楼上的图片,骑着电瓶车闯红灯奔过去,路太拥挤,车被堵住,他打女儿电话,没人接。

女儿回拨,他故作镇定问女儿在哪里,女儿回答在上班。他说我在这附近,经过这里,过来看你。女儿不让。他坚持要去,女儿紧张了起来,说你别来你别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到达现场后他被带到8楼,想要去劝女儿,他想女儿再狠心也不会当着他面跳下去。

服装店店长也赶到了8楼,她记得,李依依不肯见熟人,连爸爸也不肯见,她跟消防员反复说,自己得癌症了,救不好了,家里没钱救。消防员一直在劝导她,总会有钱的,她也不肯。

另一边,警察们安抚李明,说女儿情绪已经安稳很多,消防员还买了爆米花给他吃。他不敢闹腾,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李明一下蒙过去了。

6月26日晚,民众聚集在坠楼事发地祭奠。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周边商铺的人听到喊声又跑出去,王华没有,她正给客人试衣服,听到喊声,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觉得,女孩是让起哄的人逼着跳下来的。后来,现场两名起哄者被警方行政拘留。

王华看到视频,女孩摔在了水泥地上,心疼那么长时间,怎么就不能铺个垫子?

消防队在发布会上回应,女孩对气垫抵抗情绪过于激烈,为稳定情绪没有采取救生气垫救援。

人群慢慢散去,晚上网友们在贴吧里看到了女孩的控诉状,心生怜悯,开始人肉吴永厚,人肉白天起哄的人,要为姑娘讨回公道。

常勤觉得,姑娘讨回公道的成本太大了。

澎湃新闻在6月27日采访庆阳六中时,校长助理说自己心里正在反思,没形成一个统一意见,还没有具体到统一探讨,因为这个事情还没了结。

在6月28日的记者会上,校长朱永海面对同样的问题,回答:学校要制定切实的应急措施,更重要的是加强师德师风教育,绝对不允许此类事件再发生。

6月26日,是李依依的“头七”。当天下午,庆阳市民的朋友圈互相转发晚上8点“祭奠依依”的消息。

罗老师那晚在路边看到有人放着鲜花,他把电动车停下来,默哀了一阵。

祭奠活动特制了一个碑,上面写着:“一枝花,一盏灯 我们唯有缅怀这可怜的生命 来弥补那些无知的人所犯下的罪恶……”很多人自发从全国各地赶来。

6月29日上午,很多普通民众来到庆阳殡仪馆为李依依送行。 澎湃新闻记者 史含伟 图

多位庆阳市出租车司机自发为李依依送行。 澎湃新闻记者 史含伟 图

这一天,庆阳市教育局决定,将吴永厚调出教育系统,取消其教师资格。

晚上8点,丽晶百货门前聚集了很多民众,有人献花。那晚常勤也在,他告诉记者至少有三四百人都来了,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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