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2》：绝不饶恕

注意：本文有严重剧透

导演安吉镐突然传出曾经参与校园暴力的丑闻，让上线之后火爆全球的《黑暗荣耀2》（上线第一天Netflix世界榜排名第三、第二天排名第二）陷入巨大的尴尬之中。事实上，第一部播出后，就已传出这样的丑闻，导演一开始否认，但第二季顺利上线后，他承认了自己昔日的恶行。校园暴力的施暴者拍摄了一部反对校园暴力的作品，着实是巨大的讽刺。

安吉镐如今正经历的舆论风暴，其实也是“善恶终有报”的体现。而作为凝聚了众人智慧与心血的电视剧作品，如果因为导演的个人行为被彻底抹煞，也是对其他殚精竭虑的参与者的不公平。因此，导演的个人行为需要被谴责，但编剧金恩淑、演员宋慧乔为这部精彩剧集所做出的贡献，不该因此被否定。

导演的事情后面再说，先回到剧本本身。《黑暗荣耀2》进一步夯实了金恩淑韩流数一数二电视剧编剧的地位，哪怕是韩剧里已经被反复呈现过的复仇题材，金恩淑仍然将它演绎得别开生面。

《黑暗荣耀2》海报

作为复仇爽剧，理所当然的，剧集的爽感很大一部分来自所有恶人都遭遇恶报。欺凌五人组，包括他们的所有帮凶，每个人的下场各不同，要么死要么伤要么失去一切，金恩淑的笔丝毫没有给他们留下余地，一个个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帮观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施暴者没一个有好下场

“善恶终有报”是所有复仇剧的共同点。之所以说《黑暗荣耀2》别开生面，是因为金恩淑采取了一种新的路径，既确保了最大化的爽感，也形成了一种具有威慑力的表达。具体点说，就是剧中的复仇爽感，并不仅仅来自主人公复仇的实现，更在于它打破了主人公身上的道德束缚，让他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展开复仇，给加害者带来了具备威胁力的震慑。

什么意思呢？在以往的复仇作品中，为了确保主人公的正义性，总不免要给他戴上各种各样的道德光环，或者说，给他画上一条正义的底线，如此复仇者才可以与加害者区隔开来，并获得观众情感上与道德上的支持。这样的设定不免让复仇的力度打了折扣，多少也削弱了复仇带来的爽感。

更令人遗憾的是，复仇者的正义底线，有时恰恰会成为加害者的“保护伞”，让加害者愈发有恃无恐——我知道你有底线，我知道你不敢乱来，所以我更敢乱来。这是《黑暗荣耀2》所要突破的复仇困境。

能够揭示这部剧价值观的，是围绕男主角周汝正（李到晛 饰）的两段对话。一段是他与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在监狱里的一段对话。

凶手说他已经在监狱里接受惩罚了。周汝正说，“这还不够，得把你杀了，但你不能平静地死去”。换言之，我要慢慢整死你。

周汝正（李到晛 饰）

杀人凶手就说，“你是医生，你不是不能越过那个线吗，虽然我学历不高，但我还是知道你们要履行某种誓言。” 

好人的底线为恶人所利用

周汝正以前之所以痛苦，正在于他努力要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即“医学誓言”）。这样的誓言，可以置换成程序正义、法治等这样的大词。它们当然没有错，也值得我们终生追求，只是当这些词从杀人凶手嘴里说出来时，就显得非常可笑——恶人竟然利用这些大词来约束好人、保护自己，从而减轻他所该承受的处罚。

这样的困境，也是很多复仇影视剧所跨越不过去的一道坎。最后这些剧只能和稀泥：让复仇者放下执念，让凶手幡然醒悟。哄哄观众而已。

但金恩淑不这么做。她经由作品表达的价值理念是——我绝不饶恕。

这就得提及剧中的另一段对话。周汝正在选择复仇前，问过他的母亲，“我要把手术刀作为处刑道具来使用，你会反对吗？” 

周汝正打算帮文东恩复仇

母亲提起周汝正父亲，他善良、正义、心眼好，所以昔日不顾他人为强奸犯做手术，因为强奸犯也是患者。却不料强奸犯从手术中醒来，就用手术刀杀害了周汝正的父亲。母亲说，“我发现盲目的善意和伦理原则，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荣耀。” 

母亲支持儿子的复仇

继而母亲告诉周汝正，如果你想帮助她（文东恩），“那么就别被发现”。 

不落俗套的一句话

这是复仇影视中石破天惊的一刻。一个母亲支持自己的医生儿子以手术刀作为刑具复仇，仅仅是提醒他“别被发现”。

所以，周汝正来到监狱对杀人犯说，“你错了，我要是想救禽兽，我就去当兽医了，我要是想救恶魔，我就去当牧师了，我只救人类，那个誓言只需要在救人类时履行。”

这才有了《黑暗荣耀2》真正的爽感：复仇者不被各种正义的大词、不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所有能够用来狠狠报复加害者的手段，不管是否践踏法律，来者不拒。

所以，明明孙明悟不是朴妍珍杀的，但文东恩（宋慧乔 饰）与周汝正合谋“陷害”了她，让朴妍珍一辈子在监狱里忍受这种被冤枉的感觉的煎熬。

所以，文东恩可以狠下心来，将始终加害她、对她没有一丁点爱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只有我可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亲属……”既然母亲始终以血缘关系威胁文东恩，好，文东恩就利用这一层关系让母亲后半辈子在精神病院里发疯到老到死。 

文东恩将母亲送进精神病院

所以，文东恩最终成为周汝正的“刽子手”，他们携手成为监狱里的工作人员，将要一点点地折磨杀死周汝正父亲的凶手——让你再嚣张啊，现在我真的可以慢慢地整死你了。 

这是对所有作恶者的恐吓

金恩淑取下了“三观”的枷锁与束缚，这让她在创作中获得了一种更广阔的自由，也由此塑造了不同于以往的复仇模式——它不仅仅是“以暴制暴”，更是“以恶制恶”，这里的恶不仅仅是指涉暴力，更是变本加厉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非法手段戕害极恶之人。

从观众的角度看，编剧这么写并不是鼓励他人去报私仇，而是要让作恶者始终感到一种被威胁的恐惧和惶惶的不安全感——不要奢求复仇者有底线，如果作恶太多，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惨死的。这是替所有观众向罪恶者发出恐吓，观众在赛博空间获得了难得的扬眉吐气之感。

固然是“以恶制恶”，文东恩、周汝正仍然是有底线的，就比如文东恩最终并没有选择朴妍珍的女儿作为她手中“粉嫩嫩的直发器”。主人公的“以恶制恶”面向的是作恶者，他们对所有善良之人回馈的是更多的善意，就比如剧中围绕文东恩展开的几组正面的女性关系都非常动人，观众不会觉得复仇的文东恩可怕，反而可以理解、支持文东恩的决定。 

陪伴在文东恩身边的温暖女性们

有一些观众不支持这部剧的价值观，亦情有可原。事实上，假若秉持三观的尺度，国外鲜有复仇作品经得起三观的考量。所以还是想说，既然影视创作是虚构的艺术，那么它就享受一定的虚构的特权，我们得允许它挑战、冒犯一些主流的认知。这才是我们看影视作品的原因——感受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观念，不一样的解决路径，不一样的情感体验。

《黑暗荣耀2》不是一个没有设计感、鬼斧神工的神级剧本，相反，它处处充满了精心设计与雕琢的痕迹，难得的是，观众固然可以看到设计的痕迹，但这些痕迹总体上又是流畅自然、自成一体，确保作品成为一件完整精致的艺术品。这并非意味着bug不存在，而是在一部兼顾表达与商业性的流行剧集中，为了获得一些更惊人的表达和艺术效果，金恩淑选择接纳了这些bug的存在。

无论如何，《黑暗荣耀2》都是一部特别的剧，日后但凡复盘韩流复仇影视剧，它必然占据一席之地——在复仇表达上，它做到了别具一格。编剧金恩淑很牛，宋慧乔也确确实实有了转型之作。

最后再说回安吉镐。有不少观众认为，校园暴力的加害者拍摄了反对校园暴力的作品，不正好说明了《黑暗荣耀2》是虚妄的爽剧吗。这个说法一方面陷入了逻辑上的滑坡谬论，另一方面，安吉镐被揭发恰恰说明“善恶有报”是起作用的——只要你做过亏心事，早早晚晚都会现出原形。尤其是我们进入一个无所不在的互联网时代，四通八达、坏消息一传就传全球的互联网，给所有加害者带来的是无时无刻的威慑：互联网越是发达，丑闻越是无可遮挡。受害者不必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以恶制恶”，互联网就是“制恶”的极好工具，因为正义的网友们“绝不饶恕”。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