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市长访谈录｜对话宁夏固原市长：政府要当好有求必应、无事不扰的“店小二”

【访谈摘要】

全国人大代表，宁夏固原市委副书记、市长杨青龙：

►只有奋力奔跑，才能逐步缩小发展差距。

►希望固原更多的孩子能够通过优质教育跃出龙门，进入比较好的高校深造。

►和国家对创新能力、创新素养的需求相适应，是下一步固原教育发展面临的最突出挑战。

►工商资本进入农村，如果没有完善的联农带农利农机制支撑，仅仅是把农民变成打工人，这不是中国农业的发展方向。

►政府要当好有求必应、无事不扰的“店小二”。

固原地处宁夏南部，西安、兰州、银川三座省会城市的几何中心,是省域副中心城市，也是宁夏唯一的非沿黄城市。

曾经这里自然环境恶劣，沟壑纵横、干旱荒凉，经济相对落后，一度给外界留下了“苦瘠甲天下”的刻板印象。1982年党中央、国务院实施包括宁夏西海固和甘肃河西、定西地区在内的“三西”建设，开启了我国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的扶贫开发先河。1997年4月，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的习近平来到固原，亲自开创、亲自部署、亲自推动了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不仅为固原人民带来了幸福之路、美好生活，也彻底改变了固原的经济和社会面貌。

如今，行走在固原阡陌纵横的城镇乡村，昔日的黄土地覆盖上了层层绿色，光秃秃的荒山荒沟已是满目葱茏。或许生态环境只是感官的认知，那么数据则说明一切。

当地政府统计数据显示，近三年固原市森林面积增加了82.86万亩，达到468.27万亩，森林覆盖率从2020年的24.42%提高到2022年的29.67%，植被的恢复、环境的改善，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局部气候，不仅雨水逐渐增多，也让固原步入了良性循环的轨道。特别是随着一批批水源工程、饮水项目的实施，过去各家各户以吃窖水为主的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农村自来水入户率达到了98%以上，饮水安全工程覆盖了所有行政村，老百姓足不出户就可以在手机上查询水量、缴纳水费，原本住在干山枯岭的庄稼人不仅解决了日常生活用水需求，也让他们发展养殖、特色种植成为可能，实现了增收致富。   

据统计，8年的脱贫攻坚，固原地区下辖的624个贫困村、39.4万贫困人口全部实现脱贫。与之相匹配的是，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直线上升，从2013年的5359元增至2022年的14201元，年均增长超过两位数。

当前，全国各地都在推进高质量发展。如何持续发力，防止返贫，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迈向共同富裕，是摆在固原面前一道新的考题。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固原市委副书记、市长杨青龙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这次专访中，他谈了许多固原教育发展方面的问题，在他看来，搞好教育依旧是答好新考题的最佳答案。

俯瞰固原。  本文图 固原市新闻传媒中心

【对话杨青龙】

谈教育：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都很重要

澎湃新闻：在宁夏来讲，固原的教育始终有不错的成绩，您怎么评价固原的教育工作，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杨青龙：虽然固原在经济上是一个欠发达地区，但在宁夏的教育发展格局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衡量教育质量的标准有很多种，重点高校的录取率便是其中之一。在宁夏除首府银川外，固原北大、清华等重点高校录取率遥遥领先，从侧面反映了固原基础教育发展的质效。

近年来，我们坚持优先发展教育事业，不仅基础条件持续提升，最重要的改变是山区群众对教育的高度重视、高度认可，这是非常令人感到鼓舞的。山区很多的家长，从孩子很小开始就要把家安在县城，陪孩子在县城读书。从过去不重视教育，到现在高度重视教育，这是可喜的变化。

我生在固原，长在固原，在固原读书、考上大学。回过头再来看固原的教育发展，尤其是在新形势下，在教育改革的背景下，我觉得固原教育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方面。

比如说现在新高考更注重对知识的应用，而且是对综合知识的应用。山区孩子的特点是勤奋扎实，但是阅历见识和灵活应用知识的能力，整体上跟大城市是有一定差距的。这对我们提升教育发展质量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也提出了新的挑战。孩子们创新素养、创新思维的培养，越来越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在孩子的不同阶段，对教育创新素养的培养是不一样的。比如在幼儿园、小学时期，要注重培养并保持住孩子的好奇心。到初中、高中要注重培养孩子应用现有知识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是非常重要的。“小镇做题家”很勤奋，积累了很多知识点，但在融合应用上还有所欠缺，这与我们传统的学科思维、教育模式有很大关系，缺乏穿插融合的理念，对欠发达地区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在新高考改革背景下将越来越处于不利的竞争局面。

固原的高考成绩过去处于全区领先的地位，但能不能保持住，教师首先要转变。我正在酝酿实施教师激励机制改革，不是普惠性的给教师涨工资，而是通过机制的建立，真正体现出劳有所得、优有所获的导向，让优秀教师既有荣誉感，也能得实惠。

其次，注重培养一批年龄结构优，具有鲜明教育理念和成熟教学模式、能够引领基础教育改革发展的名师名校长，更好发挥示范带动作用。

此外，自由选课的机制要全面建立，校园文化也要开始改变。过去是倡导苦学，现在更要强调思想的碰撞，引导学生一直保持思考的状态，从课堂被动接受，变成主动式、研讨式的学习。

和国家对学生的创新能力、创新素养的需求相适应，这是下一步教育发展面临的最突出挑战。过去通过死记硬背还有不错的成绩，但下一步更多的是检验创新思维、创新素养和多学科综合融汇应用的能力。我对固原孩子的未来有这方面的顾虑，现在就要在教育层面努力做出适应和调整。

甘肃有“会宁现象”，宁夏有“固原现象”，高考成绩并不完全和经济发展程度成正相关关系。我生于斯、长于斯，希望固原更多孩子能通过优质基础教育跃出龙门，有更多孩子能进入到比较好的高校深造，未来的发展机会就完全不一样。

固原市隆德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马社火。

职业教育的发展方向应是不被人工智能取代

澎湃新闻：职业教育方面您也有很多思考，可以谈谈吗？

杨青龙：有人把职业教育叫穷人的教育，虽然带有阶层观念，但是职业教育确实给很多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的思考是，一方面要做好普通教育，另一方面还是要突出抓好职业教育。

职业教育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方向，就是重点发展暂时不会被网络、被人工智能、被机器替代的专业，多提供线下的、接触性的工作机会。比如家政服务、陪护师、导医、汽车维修、家电安装等行业，技术门槛不高、薪资酬劳可观，短时期内不会被机器取代，不会被人工智能、电商等催生的新职业淘汰。

固原现在正处于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战略机遇期，乡村振兴、农民增收，很大程度上和职业教育息息相关，未来群众的收入要再上一个台阶，急需在培养一技之长、鼓励外出务工方面想办法，同时也急需高层次技能型人才支撑。下一步，我们将加快筹建固原农林职业技术学院，打通中职、高职乃至职业本科通道，形成与群众期待相契合、企业需求相适应、经济发展相匹配的职业教育体系。

固原市泾源县六盘山镇集美村闽宁协作纺织扶贫车间，女工正在工作。

谈乡村振兴：不太提倡工商资本进村，单纯的让农民变成打工人

澎湃新闻：对固原来说，实施乡村振兴过程中尤为重要的是什么？

杨青龙：我一直呼吁要培养职业农民，为什么呢？现在谁来种地的问题越来越突出，土地适度规模经营以后，我还是提倡发展家庭农场和农民专业合作社。不太提倡工商资本进入农村，在没有完善的联农带农利农机制支撑下，承包几千亩地单纯的把农民变成打工人，这不是中国农业的发展方向。

城市化率到75%以后，中国可能还有三四亿农民在农村生活，还是要培养职业农民，为什么说培养而不是培训？因为培训是按学科分的，学兽医的、学农水（农业水利工程——编者注）的，但职业农民要参与决策、生产、经营、销售全过程，要懂技术、懂金融知识，要对市场信息敏锐，相当于一个微型企业，对综合素质的要求完全不一样，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现在职业院校的培养还是学科思维，没有按现实需要把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另外，高中或者初中毕业后的学生就去学职业教育，做职业农民，可能主动性、积极性上都不足，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有完全确定自己的兴趣爱好。但三十岁成家立业后，出去打完工、经过一轮广泛的选择以后，回乡从事农业生产的这一部分人，如果作为职业农民重点培养，稳定性就非常好。

职业农民培养的学制要更灵活，一年或两年，兼顾生计问题，把脱产和不脱产相结合。

固原市原州区彭堡镇姚磨村冷凉蔬菜基地。 冷凉蔬菜种植是助力固原百姓脱贫致富的重要产业。

谈营商环境：政府要当好有求必应、无事不扰的“店小二”

澎湃新闻：今年2月，宁夏出台了全方位优化营商环境推动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31条”。打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固原要怎么做？

杨青龙： 营商环境是一个综合性经济概念,主要包括政务环境、市场环境、法治环境、人文环境等，但我觉得营商环境实际上是三大类。第一类是需要政府营造的，如政务环境、法治环境、服务效率等。第二类是地域文化，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发挥着非常关键的作用。第三类是市场环境，产业要在一个地方落地，形成聚集效应，对地方产业配套能力、便利度的要求是最高的，并不是“下跪式服务”，就可以换来产业。这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比较好的营商环境。从政务营商环境来说，我在固原提出“办事不求人，合规自然行”。这是什么意思呢？像固原这样的城市，容易形成“熟人社会”，干什么事都要讲背景、讲关系。“办事不求人”，就是要以公平竞争的态度对待所有的市场主体。“合规自然行”，不是承诺一件事情多少天办结的定量的描述，而是市场主体对营商环境的一种主观体验和判断。

围绕“办事不求人”，我们把很多容易产生廉政风险的事项，都纳入到公开化的制度安排里面。比如，从征地计划到土地出让全部由规委会来讨论，规委会规格是比较高的，市委书记、市长，以及人大、政协的领导都在其中。把过去容易产生猫腻的地方摆到台面上来谈，看落地的企业合不合适。再比如，把审批、服务等环节尽可能纳入到流程之中，让其公开化、法治化，一方面保护了干部，另一方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把事情摊在桌面上，让大家了解决策过程，避免了不透明导致的“新官难理旧账”。

营商环境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固原要当好有求必应、无事不扰的“店小二”，为企业提供上门服务、贴身服务、保姆服务，做到“亲”而有度、“清”而有为，让“办事不求人、合规自然行”成为固原营商环境鲜明的标识。

固原市西吉县一规模化肉牛养殖合作社。养牛亦是助力固原百姓脱贫致富的重要产业。

谈经济发展：只有奋力奔跑，才可能缩小差距

澎湃新闻：固原的经济总量在宁夏排名虽然不靠前，但是经济增速数据去年是领先的。您怎么评价这一增速成绩？

杨青龙：宁夏5个地级市是一起赛跑，没有说固原底子薄，就可以跑慢一点。去年其他市因疫情可能遇到的供应链问题更多一些，现在市场环境转向正常了，人家是不是会比我们跑得更快?当然我们努力也要跑得比他们快一点，因为欠发达地区基数小，你只有比别人奋力奔跑，才能逐步缩小差距。

固原还是要想方设法的发展制造业，同时连接一产和三产，解决年轻人的就业问题。没有好的产业，城市就没有生命力。未来固原还要大力发展康养产业，考虑和国内的一些知名医院合作，建设省级区域医疗中心，做好“康养在固原、医疗在固原”这一品牌。

澎湃新闻：今年固原提出的目标是地区生产总值增长7%以上，我们看到固原市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这一预期目标总体上高于全国、全区目标，考虑了固原发展面临的新机遇，这个新机遇指哪些方面?

杨青龙：我们提出地区生产总值增长7%以上，高于全国、全区的目标，主要是基于以下几个方面考虑。

一是我国经济韧性强、潜力大、活力足;中央和自治区经济工作会议利好政策持续释放，为我们提振市场信心、补齐短板弱项、放大特色优势提供了难得的政策机遇、发展机遇。

二是自治区党委作出加快构建“一主一带一副”发展新格局，赋予固原建设宁夏副中心城市和生态文旅特色市的使命任务，在重点领域谋划布局了一批打基础、利长远、惠民生的重大项目，这为固原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撑。

三是自治区较以往提早一个月举行项目集中开工，发出大抓项目、抓大项目、抓高质量发展项目的强烈信号;召开近年来规格最高、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全区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暨营商环境全方位提升推进大会”，开展民营经济和营商环境三年提升行动，全面实施市场主体梯度培育提质升级行动，全面提振市场信心，激发了固原发展动力。

四是今年我们将持续推进产业千亿倍增、投资千亿倍增计划和改革创新驱动3个计划，实施投资“649812"工程，全产业链布局发展“五特五新五优”产业，现代产业体系将加快构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内生动力将不断增强。

清水河流域固原市区段改造后美景。

六盘云海。 六盘山是红军长征翻越的最后一座大山。

固原未来是山清水秀、人口适度的城市

澎湃新闻：固原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

杨青龙：应该是一个山清水秀、人口适度的宜居城市，因为这座城市的生态环境已经大为改善。我小时候在固原长大，城周边都是干山土岭。上初中的时候遇到一场“黑风暴”，伸手不见五指，现在想起来都印象非常深刻。十多年前的固原也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绿、生态环境这么好。2022年全市森林覆盖率提高到29.67%，草原综合植被盖度达到86.2%。现在固原每年秋季至来年春季森林防火是重头戏，基层觉得这是一个负担和烦恼，我管这叫“甜蜜的烦恼”。接下来固原将加快创建国家生态园林城市和国家森林城市，申报“十四五”期间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工程项目，争取设立并建设六盘山国家公园。争取到2025年，全市新建水源涵养林143万亩、新增涵养水源5000万立方米左右，森林覆盖率达到32.79%以上、草原综合植被盖度达到88.99%，把生态安全屏障建设得更加坚实。最终，走出一条生态美、产业兴、百姓富的高质量发展路子，推动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