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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沈轶伦:礼物
原创 沈轶伦 上海文学
Photo by Jordan Whitt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3年3月号
礼 物
沈轶伦
1
振球想给孙子送个礼物。但小宇缺什么呢?
小宇的床下,拼图、积木、绘本铺满地毯。毛绒玩具塞满沙发。小汽车能从客厅的这头排到那头。有时振球走在路上或者在地铁上,总留神别人带着的孩子,他会格外看那孩子手里喜欢拿些什么。毕竟一年才见小宇几次。他并不清楚孙子的喜好。
此刻,振球在商厦的少儿用品层逛了三圈,终于还是背着手下楼。商厦里顾客比平时要多一些。小年夜了。广播里滚动播放着欢乐的迎新歌曲和促销广告。振球抓着自动扶梯下楼,一边听一边有些出神,觉得那非常活泼的、语速很快的女声,很像于敏讲话的样子。心里不禁牵挂起于敏。
儿媳妇于敏怀着二胎,预产期在元宵节前后。按计划,是于敏的父母从老家过来照顾于敏生产。可巧于敏父母所在的城市此时出现“新冠”新病例,亲家老两口一时难过来。于敏在例行产检时出现宫缩,被医生直接收进病房,这比大家预料的早了两周多。阿斌赶去医院照顾于敏,剩下五岁的小宇一人。
振球接到电话时,于敏已经在办住院手续。振球连声说没问题。振球一直有阿斌和于敏家的钥匙。
说起来,交给振球钥匙的不是于敏,也不是儿子阿斌,而是阿斌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振球的岳父母。买房当结婚礼物送给阿斌的是他们,所以也是他们才最有资格给振球备用钥匙。这似乎在提醒振球,若是凭他,怎么有能力送这份礼。
每次见到岳父母,振球就觉得自己又活回去了。好像不是已经到了爷爷辈的人,倒又活活回到了二十岁出头,是紧张上门的毛脚女婿——那会儿他还在崇明农场,一无所有。
当然,那时候,顾振球有宋玉舟。
一个农场那么多人,大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独独自己不用下田,多少风光。振球祖籍广东中山,是岭南篮球之乡。振球父亲曾随中山县立中学篮球队远征澳门,四战四捷,横扫濠江。振球继承了父亲的个子和身手,高个、瘦削、匀称,在中学里是篮球队主力,本来要进体校,最后是去农场。场长推荐他去学驾驶,从此振球负责开大卡车送肥料运粮食。
那时振球总是腰杆笔挺,一副手套浆洗雪白,转动方向盘,一路踩着油门,提前送好货物后,多下来的时间就偷偷带着玉舟,绕着崇明岛兜风。两人关系敲定后,玉舟写信回家,等双抢忙过了,就带振球回市区,正式见父母。
从崇明回市区,只有一班船。核载六百多人的双体客轮缓缓靠岸,岸上却足足一千多人翘首。偏偏船票上又不写席位,好在知青都是老手,等舱门一开,大家从候车室一哄而上。
玉舟身形娇小,又瘦,从候车室的人群缝隙里泥鳅一样灵活钻进客舱,等振球挤进客舱,远远听到玉舟已经扯着嗓子大喊:“小顾,这边这边这边。”振球从人群背后踮脚看到,窗边的玉舟,短发蓬松,一手紧抓一包行李,占了两个靠窗的位置。边上有人过去要硬挤着坐下,玉舟跳起来乱骂,上海话夹着崇明话,直到把人骂跑了。等振球过来坐定,回看玉舟,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气喘吁吁,以手抚胸,大叫:“小顾小顾,我心搏搏跳!”
玉舟把手交给振球。振球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膝盖上,在行李垒砌的战壕里,他紧紧握住玉舟的手,轻轻抚她指腹上的茧。等船呜呜一开,江面开阔,嘈杂船舱才慢慢静下来。
玉舟在振球耳边,轻轻哼着一首无词的歌。
热闹的农场,在江的一边,热闹的城市,在江的另一边,此刻轮船行至水中央,远离两边,两头看不见,也就像两边的生活,都并不存在。
振球觉得,这一段水路,这水路连着的江面,这江面外连着的海洋,世界大得无边无际,让他觉得空落落。他握紧玉舟的手。
船靠岸后,又换车,等进入市区,再换车,最后步行到玉舟家,已过了中午时分。
眼前,是租界时代留下的洋房区。走入街道就觉得心头一爽。顶上梧桐成荫,蝉鸣阵阵,路上行人穿着朴素得体,振球看看自己一身农民打扮,再看看身边黑色篱笆墙内,露出一片一片花园草地,一歇一歇西式屋顶,其中一个屋顶下,就是玉舟家。
宋玉舟的父母都是留美海归的医生,玉舟小时候,父母靠边下放,她形同孤儿,街头游荡长大,好容易熬到初中,立刻报名去了崇明,这才三餐有继,因此她小小个子,在田里却是格外卖力。但此时城中,风向已变,振球第一次上门,宋家父母已经回到老宅,原先抄没的书籍、家具返还了大半。
长这么大,振球第一次看到有人家里墙边书堆到天花板。玉舟到家,人放松下来。在钢窗打蜡地板房间里,熟练地从冰箱里拿饮料出来喝,眼前的玉舟,和在农场里收割完水稻,连夜去打稻机上脱粒,两脚是泥的玉舟,形象交叠着,振球盯着她看,玉舟对他甜甜一笑。
吃晚饭时,宋家父母并不看向振球。玉舟主动提出要结婚。宋家父母说,已经恢复高考,希望女儿抓紧时间复习,又说希望她子承父业从医,又说会寄学习资料到农场。振球默然放下碗筷。
宋家父母回头看一眼振球,说:“你看小顾也还不急结婚,你一个小姑娘急什么。”
玉舟低头,振球在桌子下面扯她的手,意思是不要开口。但玉舟推开了振球。
玉舟抬头,眼神炯炯发亮。玉舟说:“我肚皮里有了。”
玉舟婚后随振球住。
虹口区原先四川北路沿线,抗战后多有日本侨民留下的房子。当时振球的父母从广东来上海,在烟草行里当店员,就顶下一间沿街房。统共十个平方米,层高低矮,采光又暗,想想大概只有宋家别墅入口玄关大小。振球有些过意不去,扶着挺着肚子的玉舟低头进来,轻声说:“委屈了。”玉舟拍他的手说:“农场我都住过。”
顾家父母做主,在房子中间隔开一道,前半间房沿街,卸下门板,就开烟纸店做生意,晚上装好门板关了铺子,老两口就睡在柜台下。后面这半间,就算小两口新房。房间里还留着和式的榻榻米和纸糊的门窗。玉舟小孩儿心性,来回滑动移门,一脸新奇说:“好比到外国了呢。”她在一格一格窗户纸上画了一朵朵花,回头对振球说:“这是新房。我们的。”
阿斌出生后,宋家父母第一次来女儿家。房间无法同时容纳那么多人,振球只能走出来。
振球看到自己的父母早就借故走开,恨不得也能立刻走开。偏有街坊来烟纸店称糖买肥皂,振球只能留在柜台前招呼。买卖一递一送间,听到里间有一片争执,又有哭声。
振球探头过去看,以为是玉舟哭了,却不料是岳母双目通红走出来。岳父穿一身干部制服,也跟着走出来。两人对着振球点点头告辞,留下给产妇和新生儿的大堆礼物。
玉舟去衬衫厂里当女工。但她一多半时间病假,就在家。振球返城后到离家不远的制药厂当司机,一下班就回家做了所有。除了哺乳,玉舟都不用为阿斌换一次尿布。
不说顾振球全家,整条弄堂里的街坊邻居都挺心疼玉舟和阿斌。这里街坊多是广东移民后裔,弄堂里一片广东话通行。谁家做了腊肠或者萝卜糕,新年里煲了各色靓汤,或者熬了鱼生粥,都要特地走到烟纸店,给玉舟一份,给阿斌一份。
玉舟总是挂着笑,一脸快活。玉舟为了和邻居打趣,特意学着广东话的九声六调,一边学一边自己先咯咯笑;玉舟抱着阿斌,哼着歌,在烟纸店柜台前晒太阳;玉舟扬起脸,阳光照在母子身上,她看见振球在看她,就笑了;玉舟跟着振球妈妈学淘澄米粉,学着做肠粉,她去撩额发,一手的米浆黏糊糊粘在了鼻子上,她转过脸给婆婆看,婆媳俩一起笑。
这一帧一帧画面,振球都存在心里。
还有最后那一帧,是那个冬夜,玉舟发病,半夜里喘不上气,惊坐起来,接着便是一口一口往外吐粉红色的泡沫痰,振球手足无措,要送玉舟去医院。但玉舟整个人痉挛起来,紧紧靠着振球搂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说,想再跟着他的车兜风。
振球出门拦车。但深更半夜,路上哪有半个人影。振球连滚带爬奔回家里,想背玉舟去医院。才几分钟的功夫,只听到拉风机一般骇人的喘息平静下来。
她安静下来的嘴边,还一边一个梨涡。
2
玉舟死后,振球开车出了两次事故。
一次撞倒了电线杆,一次夜里送货,连人带车翻进河里。从河里被人捞起来后,振球落下怕冷的毛病,大夏天穿着长袖,人瘦得像一根竹竿。
有人出主意让他喝酒驱寒。却不知,伤心人不能喝酒。振球越喝越多,车是不能再开了。厂里领导开会说起怎么处理振球,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没开口,倒先替振球掉眼泪,最后便调振球去看仓库。
好在广东人聚居的街区,已经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那几年越来越多的街坊出国或者南下,带回各种新鲜事物和见闻。有街坊在虬江路开了小餐馆,周末去郊区和邻省买水产。也有人开始买股票认购证,进了大户室,买上了摩托车。大家一条里弄,从小一起长大,又都知道振球不易,所以谁有事都来叫振球帮忙,也是贴补他的意思。振球下班后在东家的摊位看铺,有时还去外地进水产。靠帮忙朋友打零工所得,吃穿的钱倒也凑合。一天天就这样混过去了。直到宋玉舟的父母来找他。
这时玉舟的父亲已经是市区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玉舟母亲也是内科名专家。大家生活在一座城市,但却是平行空间,根本没交集。振球是不会去找他们的。但振球隐隐知道,他们会来找他的。
没了母亲这年,阿斌才六岁。早上起来,自己穿衣叠被刷牙洗脸,自己用开水温一碗隔夜泡饭,吃好后,脖子里挂一把小钥匙去上学,放学后回家就和祖父母吃晚饭。祖父母没空时,他去邻居家吃饭,做作业,有时振球几天不回家,阿斌也就睡在邻居家。就这么吃着百家饭,到学期结束还能拿年级第一。街坊交口赞“乖仔”。
有次振球醉酒回家,半夜吐了一地,睡眼朦胧里,看到阿斌披件衣服起来拿拖把拖地,又倒热水给振球喝。孩子倒的开水太烫,本来是喝不下去的,但振球一仰脖子全饮尽。顿觉整条食管火烧火燎。
他仿佛听到玉舟的声音,是玉舟在用手抚摸他的胸膛:“小顾小顾,我心搏搏跳!”
振球一把抱过儿子,嚎啕大哭。动静大到隔壁邻居叩门进来。只见屋内杂物横陈、满地狼藉,哪里还有昔日家的样子。振球涕泪满面,酒气熏天。顾斌小小身形,站在床边,紧紧护着父亲的头,抬眼看着邻居进来。
玉舟的父母来的时候,局促地坐在烟纸店里。振球把烟纸店关门落锁,显得郑重其事。但这样一来,屋子里几无采光。振球能适应房间明暗,玉舟的父母要等待很久才看清屋内情形。这长久的沉默,本身就像长久的质问。振球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觉得自己像哪里都做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错的?
玉舟的父母开口,着重说了教育问题。说了要让阿斌进重点中学的规划,振球低头不响。手里拿着烟,没敢点。到玉舟父母开始说,阿斌长大要去留学,振球“嚯”地站起来,好长的个子,把玉舟母亲唬得往后一缩。
但站起来的振球,视线正好与墙壁上挂着的玉舟遗照对视。玉舟盈盈对着自己笑,嘴角下,一边一个浅浅酒窝。阿斌也一样,和玉舟笑起来是一模一样,嘴角下一边一个酒窝,显得秀气。
振球颓然坐下。
小学毕业后,顾斌的户口转到外祖父母家,上了一所重点初中。此后吃住也在外祖父母家。升入重点高中后他住宿。然后是大学住宿。整个人拔高了,也沉默下来。
出国留学时,顾斌虽没读医科,但学了生物制药,也算继承宋家二老衣钵。振球看到儿子房间里,书也是堆到天花板上,都是外语的,他摸了摸书脊,退出了房间。顾斌博士毕业后回上海,工作几年后准备和同事于敏结婚。宋玉舟的父母为顾斌买下一套公寓作为礼物,同时多配了钥匙,吩咐于敏交给振球一副备用。自此小家庭有什么事,都靠于敏来回微信传话。
这么多年,只有逢年过节,顾斌生日和结婚时,岳父母叫了,振球才去见儿子。顾斌添了小宇后,也只有逢年过节和小宇生日时,于敏请了,振球才去见孙子。
但不管平日里如何,此刻,唯有振球,可以将小宇托付。
振球到顾斌家时,顾斌已经赶去医院。于敏预先在微信里交代了,让小宇坐在物业办公室等。同时外卖送到。振球到后,和门房说清情况,牵过孩子的手,一手提着外卖。孩子闷声不吭,进小区上楼,回房换鞋洗手,默然无话。
振球看出小宇的紧张。将手机拨通于敏视频,让孩子和母亲说话。
振球侧身看着孩子小脸,然后抱孩子坐在自己膝盖上。小宇在振球怀里略动了动,寻找到舒服位置,一边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便不再动。等放下电话,振球说吃饭,小宇便吃饭。振球说洗澡,小宇便去洗澡。
振球以为小宇对自己会陌生,没想到孩子出奇驯服,仿佛知道此刻只能依赖他。振球洗澡的时候开着浴室门,隔着长虹玻璃,他看见小宇贴着浴室门,一步不离地坐在浴室门口脚垫上用平板电脑看动画。动画人物夸张地又笑又唱。里间,振球隔着玻璃,摸了摸孩子的脸。
入夜,小宇不愿意一个人睡在卧室。振球抱着他在客卧躺下。他想起以前玉舟哄阿斌的歌,便哼着那无词的歌,为孩子催眠。
孩子在床上翻滚几下,像避开什么似的钻入被子,很快睡着。顾振球站起来,想去打开客卧阳台落地门透透气,一站起来才发现,孩子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振球站在床边,看着孙子小脸,半晌,才把自己的衣角从小宇手里轻轻抽出。
小宇叫了一声妈妈,睡梦里翻一个身。振球撑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阳台下,有个妇人身影走过,她不时停下来蹲在地上,往草坪上撒什么东西。夜幕笼罩的草坪上,空空如也,那女人嘴里唤着咪咪咪咪,不一会儿,一只白猫从阴影里走出来,到女人手里吃东西。原来是个专程来喂流浪猫的人。
振球给于敏发了短信:“小宇很乖,你们保重。”不一会儿于敏回信:“谢谢爸爸,您辛苦了。”又交代家里备着若干吃食,若干水果,小宇换洗衣服在何处等。
熄灭香烟后,振球重新洗了把手脸,躺在孙子身边睡下。明知孩子盖好了毯子,振球还是不断给小宇掖了掖。
户外车辆开过,灯光照入房间,照在小宇细细的脖子上。小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像月光下一片细细的海浪。
3
潮来一片白茫茫,潮退一片芦苇荡。
海风吹得人脸生疼。密密麻麻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螃蟹,从人脚背上列队爬过。振球只觉得痒。身侧、身后,同样密密麻麻的人,不断聚集过来,列队走向海边。
农场滨海,除了按照节令耕种,围垦海滩是头等大事。今天周边两个农场十几个连队连同场属医院、纺织厂、农耕机队的知青都被动员过来参与围海。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撩起裤管,赤脚,肩上横着扁担。然后几人一组,全凭肩扛手提,从卡车上卸下石块沙土,然后一担一担挑起,轮流走向浪中,往海里倾倒。一时之间,海滩上插满写着各连各队名号的红旗,旗帜猎猎作响,呼应着各处年轻人传出的劳动号子声。
到了中午时分,各连轮流收队,招呼知青回岸吃饭。稍稍安静下来的海滩上,传出悠长拉歌的声音。海风带着咸腥气息,远远海鸟飞舞,难得的清闲时刻,振球拉着伙伴,找了一块背风的礁石坐着,就着水壶喝水,啃带来的馒头。
忽然,远处高昂的拉歌中断。只听见一阵嘈杂人声嚷嚷,沙滩远处,有人一路小跑过来,叫着顾振球名字。
伙伴拍着振球手臂,振球咽下馒头,回头一看,是自己这一连的连长。振球连忙站起来,答应着跑过去。连长说,一个女知青发哮喘了,让振球赶紧帮忙送去医院。振球跑去卡车驾驶座发动,等从来人手里抱过病人靠上边上座位,一脚油门飞去医院。
几周后,振球运货回连队。连长提前吩咐,让振球绕去场部医院,接那发哮喘的知青归队。一个连队百来号人,平日男营女营又都分开,这一次,是振球第一次正式看到宋玉舟。
玉舟站在医院门口等他,小黑猴似的一个丫头,剪着齐耳短发,抱着一只包裹。等车一停,她几乎是活蹦乱跳地蹿上驾驶室。
振球不禁上下打量,眼前少女,笑语活泼,和那天海滩上被几个青年抬上车的脸色发白的病人,哪里像同一个人。
此刻,只有他俩。玉舟上车落座,活泼话多,对着振球问长问短,又好奇地探身过来,逐一抚摸驾驶室里的仪表盘。振球正要喝止,一侧头,看到玉舟嘴角下两个梨涡浅笑。
到连队的女营后,玉舟下车,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拍驾驶室的门,然后高高举起一个黄桃罐头,郑重塞入车窗,“我出院了,给你吃。”振球推回去,说:“你父母给你补充营养的。”玉舟笑起来,“他们哪里知道我生病。是老场长可怜我给我送来的。你是我救命恩人。他们说那天亏得是你一路油门。”
振球不好意思笑起来,这才接过。看着女孩细细的手腕,说:“你当心点,再发就麻烦了。”玉舟说:“不要紧,有你在呢。有你,我就不怕。”说完,玉舟转身跑回宿舍。振球一愣。黄桃罐头上还有少女余温。
振球抱着罐头,不由靠回驾驶座椅背。他来回摩挲着罐头瓶身。这个宋玉舟,是他平生第一次抱过的女人。
紧紧地。
小宇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
天光微亮。
振球睁眼,想低头看看孩子。但孩子头顶贴着振球下巴,让振球不能挪动,只听到小宇吸鼻子的声音。一阵温热从振球的脖颈上酥酥地流下去。振球忙把孩子的身体翻过来,小宇却又扭转头去。振球轻轻扳过孩子小脸。小宇在哭。
振球松手,小宇又扭过头去。振球让孩子枕在自己胸上。不再看小宇的脸,而是拍着他的背。等着孩子平复下来。振球说:“做噩梦了吗?”
“妈妈。”小宇说。
“想妈妈?”振球问。
小宇点头。
振球起身,帮孩子穿衣,说:“吃过早饭,爷爷带你出去玩。”说是出去玩,但振球对阿斌家周边不熟。小宇认得路,带振球过两个路口,到社区的公园门口。
除夕的白天,温度低,阳光好,正逢过节,公园里人少。爷孙俩像独拥整个公园一样。振球推动小宇,小宇撒开手去草地上奔,奔一圈,又回到振球身边,抱着振球的大腿,让振球迈不开腿。
振球拍着孩子的头,说:“你放心。”小宇说:“嗯。”振球说:“爷爷在。”小宇说:“嗯。”
振球说:“小宇放心,爸爸妈妈也在。过几天就回来。”
小宇松开手,让振球牵着。
走出公园侧门,门对面是一家饮食店,振球要了一笼小笼和一碗面。等坐下后,振球教孙子,吃小笼包要紧在于一口汤。轻轻咬,先开窗,慢吸汤。小宇依言,一边念咒语似的重复这句话,一边神情专注,小嘴不停。振球放心下来,自顾自吃面。忽然这边小宇停下筷子,问:“爷爷,爸爸妈妈喜欢吃小笼吗?”
振球说:“你妈妈喜不喜欢,爷爷不太清楚。你爸爸小时候,很喜欢的。”
振球说:“我们家原先弄堂口也有家饮食店,也卖小笼,但晚上关门了。有一天,你爸爸发烧,一整天没吃东西,到了晚上醒过来,说要吃小笼,我就一路走哦,从四川北路这头,走到四川北路那一头,终于看到一家店开着,买了小笼带回家给你爸爸吃。那时候,你爸爸大概就像你这么大。”
小宇拿起两个小笼包,用餐巾纸包着,预备放到口袋里。振球连忙问:“干吗呢,当心弄脏了。”小宇说:“带回去给爸爸吃。”振球一怔,说:“爷爷等下重新买一笼,我们用打包盒带回去给爸爸。”小宇点头。
快到家时,已过中午,小宇瞌睡,伸手要抱。振球背着小宇,又拿着打包盒,进楼时,正出门的邻居见状,帮着扶门。振球道谢,抬眼一看,原来是昨夜他见到的那个喂流浪猫的妇人。
那老妇人见他面生,也留意看了一看,又见背上的孩子,就笑道:“你是小宇的爷爷吧?我就在你们楼上的。”振球问好。
这天入夜,阿斌回来拿换洗衣服。小宇本已准备入睡,听见门响,一咕噜爬起来,奔到冰箱前,拿出冰冷的小笼,高高举着,跑步递给阿斌。振球本想插话说去热一热,但话音未出,见阿斌好似浑然不觉,就着孩子的手,已经吞下一个。
小宇见状,顿时满脸快活,攀着阿斌脖子,说东说西,讲述白天在公园见闻。阿斌也抱着小宇,拿出手机,让小宇给于敏打视频电话。振球看着他俩在客厅里,便自己退回客卧。
这夜小宇要求和阿斌睡。没有孙子在边上,振球反而睡不着。昨天忙碌时不觉得,现在房间显现出陌生。
城里的年三十,没有一丁点过年气息。
振球去客卧阳台抽烟。楼下草坪,在路灯下一片朦胧。黑影里有人走动,振球分辨一会儿,认出就是楼上的老妇人又在喂流浪猫。她嘴里咪咪叫唤着。本来空无一物的草坪,瞬间从暗影里走出四五只毛色不同的猫。
除夕时分,这场景不让人觉得热闹,倒让人觉得恻然。
振球熄灭香烟,关窗关灯躺到床上。
新年了,玉舟。
我已经是老头一个。连阿斌都人到中年。
只有你,永远年轻。玉舟,你马上就有两个孙辈了。你自己一直像个小孩一样。
你做奶奶会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玉舟。
振球把头深深埋入被子里。
像扎入海水。
振球游过去,游过海的深处,游近海滩,冒出头来,发现海滩边一群群年轻人,在列队走入海水中。他们拉着号子,一担一担往海里挑土,精卫填海一般。
振球奋力朝那海岸游过去,他知道只要自己游到足够近,他一定能辨认出,那一群年轻人里,有一个瘦猴一样又黑又小的女孩,高高卷起裤管,挑着比别人更重的沙土,咬牙走过来。
但浪头一个比一个大,不断把振球推远。振球想要大声呼叫,好让岸上的人看到自己。
黑夜里的小区,发出一声声喊叫。
振球醒过来,看见楼下有手电筒灯光乱晃,光线射入屋内。有人在大叫着什么人的名字。声音慌乱。振球翻身起来。
4
声音从北面传过来。振球走到客厅,从大窗向下探望楼下动静。客厅灯亮了。振球回头,看到是阿斌开了灯,也披着衣服走过来。振球挥手说:“你陪小宇,我去看看。”阿斌低头,帮着开了玄关的灯。
振球回客卧,重新穿上衣裤走回客厅,正准备出门,却看到玄关把手上,不知何时挂着一条灰色围巾,便顺手拿起,推门下楼。一出门,如坠井中,又黑又冷,不禁将围巾包裹脖颈。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循着声音走过去。见小区里好些邻居都陆陆续续出门走过来。人群围着小区门房,门房身后站着一个妇人。振球定睛一看,那老妇人,可不就是白天和他打招呼的楼上的女人。
那阿姨断断续续说:“都是我不好,以为他睡了,我才去喂猫……门没关紧,他就又走出了。”边上的门房,对围观过来的邻居解释说:“不是第一次了,她老公……”门房在脑袋边上做个手势,意思是脑筋糊涂。阿姨带着哭腔说:“我老头子老年痴呆了,大年夜夜里会跑去哪里?”
邻居们纷纷劝慰阿姨。一时门房的对讲机响起来,是监控室的保安调了录像,发现老先生方才独自从小区走出,往西走了。小区出门西面有两条分岔路。过来帮忙的邻居商量一下,一边叮嘱门房报警,一边分散成两队,沿途去找。
振球走过去,搀住阿姨,才觉出她还没穿外套,此刻浑身冰冷,肩膀发抖。振球摘下自己的围巾,披在阿姨肩上,劝着:“阿姐别急,大家出去找了,走不远的,很快就能找到人了。”阿姨哆哆嗦嗦回头道谢,强撑着也走出小区,朝西面走去。振球对阿斌家附近不熟,只好紧跟着阿姨。
除夕夜晚的街道,两边店家俱已关门,路灯昏黄,将行道树光秃秃的斑驳影子,投射在空无一人的路面。四周密密都是住宅,太晚了,此刻多数关了灯,黑压压一片,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阿姨不断呼唤老伴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振球一路小跑跟随,头上冒汗,风一吹,变成冷汗。一时身后有阵窸窣声由远而近,振球赶紧回头看,却并不是有人,而是一只塑料袋被风吹着,一路贴地滚过来。他迟疑一下,再抬头时,不见了阿姨踪影。
只有眼前,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树,陌生的墙一堵连着一堵,还有陌生的门,每一扇都对着他关闭紧紧。振球完全不认识这里。但他来过这里,他分明也曾经置身于此。就在告诉阿斌要送他去外公外婆家那晚。
那年是阿斌小学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振球推掉所有活,日夜陪着阿斌。父子俩去公园划船、放风筝,去澡堂搓背,去南京路买吃的,又给孩子买新衣服鞋袜。振球还陪阿斌去书店,买了一大堆书。振球知道,接下去送孩子去跟外公外婆,恐怕最不缺的就是书。但此刻买书是阿斌所愿,看着儿子兴高采烈捧着书回家的样子,振球说不出地高兴。在自家这里弄底层的烟纸店,没有厕所,每天早上还要倒马桶的房间里,阿斌日长夜高,从学校得来的奖状,小行星一样,绕着玉舟的遗照,贴满了墙壁,像一个超然于眼前环境的小宇宙。
除夕夜,父子俩相约守岁。连着几天和父亲在一起,阿斌兴致很高,像小时候一样,黏着振球,看书还要坐在父亲膝盖上。但十二点刚过,小孩撑不住,先钻入被窝睡去。振球在灯下给儿子打包衣服。
阿斌醒来,以为父亲又要跟伙伴出门去郊区进水产,立刻起来帮忙,却见一件一件都是自己衣服。愣住了。振球见儿子盯着自己的脸,干脆合上包裹,一咬牙,说出打算。
顾斌安静下来。
振球怕看儿子,儿子越是一声不发,振球越是加快语速,一股脑说完了所有计划。“以后逢年过节,我会来外公外婆家看你的。”说完最后一句,振球没了力气。阿斌站起来,一下伸手拉灭房间的灯,翻身钻入被窝,声息全无。振球在黑暗里坐了良久,看儿子全无动静,便披衣起身说:“我出去抽根烟。”
弄堂里,有方才人们放鞭炮、焰火留下的硝烟味。邻人家的窗台下,随风晃动着的,是腊肠、风鸡、风鹅的影子。还有谁家炒瓜子的香气,密密地传过来。这些场景,往日都让振球觉得过年的快乐。因为熟悉,也让振球觉得踏实。就是在这条弄堂里,挺着大肚子走进来的玉舟轻轻在振球耳边说:“谢谢小顾送了我一个梦。”振球说:“什么梦?”玉舟说:“一个家。”
现在,振球要送儿子一个礼。
他抽完烟回房,想着明天再带孩子去动物园玩。振球脱下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见儿子的被窝还拱着,里面空着。振球第一反应是儿子出去撒尿,但不知怎么,振球往墙上一瞥,一块白。玉舟的遗像被拿走了。振球刹时如坠冰窟,连外套也顾不得穿,夺门而出。
向来入夜关闭的弄堂大门,开了一条缝,振球心知不好,跑出弄堂,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但能往哪里跑。
这是振球从小出生长大的弄堂和街区。他熟悉周边每一条弄堂甚至每一户街坊。四周密密都是住家,但太晚了,窗户都已经关了灯,黑压压一片,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振球醒悟过来,失去了玉舟后,他失去了这条街道。一切原来早随玉舟一起去了。
眼前场景于振球已经完全陌生,陌生的树,陌生的墙一堵连着一堵,还有陌生的门,每一扇都对着他关闭紧紧。
振球想大喊阿斌的名字,才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能发声。他顺着四川北路一路狂奔,白天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上,现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响。
振球绝望起来,他捶着自己胸口,眼睛里噙着泪水。刚擦掉又涌出,振球渐渐看不清脚下。等反应过来时,振球发现自己已经两圈来回跑完,又回到了自家弄堂口。振球脚下一软,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
一双小小的赤脚停在他眼前。
振球抬头,看见赤脚的阿斌站在自己面前,怀里抱着母亲遗像。振球挣扎着爬起来,想要伸手去暖孩子的赤脚。但手伸出来,却是给了阿斌一个耳光。空荡荡的街头,这一记响亮的耳光,把父子俩都怔住了。
阿斌说:“爸,你不要我了。”
振球双眼通红,想去抱儿子又站住,“跟着我,我啊……你有什么前途。”
警车开过来的时候,振球才发现下雨了。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跌倒在地,爬起来才发现衣裤都湿了。警车在振球边上停住,车上下来的,正是楼上的阿姨和另一个邻居。振球抬头,看见阿姨神色平复下来。阿姨过来搀起振球,连声道谢又赔罪,说:“老头子找到了,已经回小区了。实在不好意思,耽误大家过年。”
门房搀着那走失的老先生,候在小区门口。见警车把阿姨送回,众人互道辛苦,各自回家。阿姨从脖子上一把拉下灰色围巾,包裹住老先生。振球从门房手里扶过老先生,说:“我和他们住一幢楼的,我送他们回家。”
阿姨一路道歉,说:“实在给大家添麻烦。我一天从早忙到晚,只有等他睡熟,我才出来喂喂小猫,放松一下。没想到今天惹这么大麻烦。”
振球问:“你们小孩不住一起?”
阿姨叹气说:“两个小孩,都在外地。”
阿姨说:“两个小孩,都和我说,叫我带他去养老院。是我舍不得。”
阿姨说:“小宇爷爷,我十六岁插队到黑龙江,一个人生病差点死掉,亏得是他赶马车大雪天送我去看医生。”
阿姨说:“我老头子以前,在养马场里做到干部。上千的人,他都管得明明白白,他骑马和卡车赛跑,前面十公里都不输。现在变成这样。”阿姨住口不再说。
而那老先生像忽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转脸过来,带着温厚的笑,说:“我要去买汤团给阿娟吃的呀。谢谢你告诉我,汤团店在哪里呀?我哪能不认得了。阿娟欢喜吃汤团。”
阿姨闻言,一愣。顾不得外人在电梯里,她抽泣起来。
振球背过身,去按已经亮着的电梯楼层键。
5
到了天快亮时,振球才迷迷糊糊睡着。
电话铃响。振球抓了两把,手机从床头柜跌落地上。振球探头一看,显示是于敏来电,赶紧捡起电话接听。话筒那端,是于敏有些难受地说:“我恐怕就要生了。爸爸麻烦你了,还要你多照顾几天小宇。”振球连声答应。于敏挂了电话。
振球赶紧套件毛衣跳下床,推开客卧的门,只见阿斌拖着拉杆箱,正要出门的样子,蹲下在和小宇叮嘱什么。小宇大哭起来。看到振球出来,小宇跑向爷爷身边。
阿斌无奈起身,对小宇说:“这几天听爷爷话,爸爸中午会叫外卖来,你们好好吃饭。”
小宇把头藏在振球身后。
阿斌推门走了。振球拉着小宇,走到沙发坐下。一边把扣子整理好,一边看孩子的脸。心想,原来是在不熟悉的人身边,孩子才驯服。在自己父母身边,孩子才会发作。小宇满脸通红。
振球柔声叫他的名字:“小宇。”
小宇说:“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一边说,一边眼泪流下来。
振球抱着小宇坐在自己膝上,说:“你听爷爷讲,天底下哪里会有爸爸妈妈不要自己的小孩。”
振球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振球说:“大年初一,新年里,小宇不要哭。爷爷给你准备了红包压岁钱。”
下午两点,于敏发消息来,说生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正在观察室,几个小时后就能回病房。身边也请了护工照顾不用担心。小宇正在午睡,振球看到消息,拿着手机高兴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幅度一大,把电视柜边的相框碰倒了。
振球赶紧蹲下身去捡相框的碎片。这是一只装十寸照片的大镜框。振球认得,平时放着阿斌、于敏和小宇的三人合影,照片里,阿斌戴一条灰色围巾,于敏穿一件灰色丝绸衬衫,小宇戴一顶灰色绒帽。颜色呼应。振球把玻璃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把倒覆的相片从碎渣里抽出来。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相片背后掉落下来。
振球捡起来一看,原来在合影背后,一直藏着一张小照相纸。上面也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振球弯腰辨认着照片上的人。这是一张老照片了。
振球蹲到地上。
这张小合影里,是振球自己、玉舟和六岁的阿斌。
那是阿斌六岁生日这天,他们一家三口去四川北路上的照相馆照的。这也是玉舟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半个月后,玉舟突然去世,追悼会上的遗像和后来挂在家里的遗照,皆是从这张合影上剪裁下来放大的。
多少年了,振球再没问过这张合影去哪里了,也不知道阿斌是什么时候藏着这张照片。
为照相,玉舟穿了新买的毛衣,还提前烫了卷发。玉舟一直体弱,阿斌几乎是振球一手带大,和父亲关系更好。当摄影师让玉舟抱着阿斌时,阿斌却从玉舟身上直接爬到了振球的膝盖上。“老豆做我沙发!”阿斌嚷着。
影楼灯光亮眼,阿斌眯着眼睛,张开手,等着小身体攀到自己身上来。玉舟整理被儿子弄皱的衣角,一边说:“我们阿斌六岁了。等你去上小学了,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振球笑着抚玉舟的手,意思是不要在摄影师面前提这个。玉舟也笑起来。说:“这有什么。我没什么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天天一家人坐满一桌,整整齐齐吃饭。”摄影师听了,插话说:“阿姐,你现在可不有个自己的家了?”
玉舟笑起来,一边去整理振球的衬衫领子。
阿斌说:“我长大,也生小孩。”
玉舟戳着阿斌屁股,说:“你好好读书。你长大生了小孩,妈妈来给你带。”
一席话,说得摄影师也笑起来。摄影师说:“那好啦,你们看我这里,三二一。”
闪光灯亮起。振球眼前一片发白。
小宇走过来,小手贴在振球脸上。
“爷爷你怎么哭了?”
振球一摸脸,推开孩子说:“阿斌,当心,当心碎玻璃划破脚。”
小宇说:“小宇。爷爷,我是小宇。”
小宇说:“下次当心点就好了。妈妈讲的,做错事改掉,下次不再犯就好了。妈妈说,人孰能无过。”
振球回过神来,说:“你妈妈把你教得很好。”
小宇说:“爷爷不要哭了,碎了不要紧。”
振球点头,取了扫帚,打扫了地面,又洗了手,走回客厅,抱住小宇说:“妈妈还教你哪些古文?你背给爷爷听。”
小宇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小宇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小宇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振球说:“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小宇摇头。
振球说:“小宇,你现在就是有了兄弟了。爆竹声中一岁除,这份新年礼物好不好?”
6
妇产科医院斜对面,是一溜奶茶铺、糕点店、水果铺和母婴用品店,还有一家饭店。午餐时间,过来做检查或者待产的的孕妇们,都在家人搀扶下,慢动作走进来吃饭。小宇坐在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店外场景。振球帮孩子擦嘴。
小宇说:“爷爷,刚刚爸爸把小弟弟带到窗口给我看了。小宝宝的手很小。”
小宇放下筷子,比划着自己的手看,问振球:“爷爷,我以前,手也这么小吗?”振球笑着说:“是啊。你爸爸刚生出来,手也这么小。以后小宝宝长大了,手就和小宇一样,小宇长大了,以后会变成爸爸这么大。”
小宇说:“爷爷,我长大了,妈妈会只喜欢小宝宝,不喜欢我了吗?”
振球给孩子夹菜,说:“爸爸妈妈对你,永远不会变的。”
小宇依偎在振球身上,说:“爷爷。我们以后再去吃小笼好吗?”
振球说好。
小宇说:“那我们吃完,要打包三笼。一笼给爸爸,一笼给妈妈,一笼给小弟弟。”
振球伸手,揽住孩子的肩膀。
等从医院回到小区,看见公共花园里,那楼上喂猫的老妇人正推着轮椅晒太阳,轮椅上是她家的老先生。振球牵着小宇的手,远远点头致意。阿姨看见振球,快步走过来。
“小宇爷爷,”阿姨说,“新年好,上次真是谢谢你。”
振球摆手,赞老先生气色不错。只见老先生眼神望着空中一点,脸上模糊浮着一点笑意,拉着阿姨,疑惑地问:“阿娟,谁啊?”
阿姨回答说:“我们楼里的邻居爷爷。”
她顺着振球眼神看到自己老伴,说:“你看他这样子,我守着他,守好了他,就是给子女帮忙。但他比我有福气。临到末了,被留下的人,才受罪。”
振球不响。阿姨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递过来,说:“天天带在身边,想着碰到你时还给你。你借我们的围巾,我洗好晒过了,谢谢你。”振球接过来。
说话间,草地上,有一只大白猫带着两只小的走过来,来回绕着阿姨的脚,咪咪叫着。阿姨低头,摸着大猫的头,说:“你看,就是为了她。我夜里给她加餐,倒把我家老头弄丢了呢。”
大猫顾着两只小的,不时舔舔这只,又叫唤另一只,行动间,露出极瘦的两肋,一扇一扇,清晰可见。阿姨叹气:“做父母,多少辛苦。”
振球回到家,看见门口男鞋,知道阿斌回来了。推门一听,果然里间淋浴房传出水声。小宇洗了手,去客卧看动画片,预备午睡。振球去厨房给孩子热牛奶。一时阿斌擦着头发,也走到厨房来喝水。
振球盯着看儿子耳背后冒出的白头发,又移开眼神。
振球把灰色的围巾从纸袋里取出,还给阿斌,“这几天在医院陪夜,晚上冷。”
阿斌接过去,说:“我等下去养老院,去和外公外婆说一声,然后去医院。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就可以接小敏和老二回家。”
振球说:“那个,别叫外卖了。我在家带小宇,烧午饭等你们。”阿斌点头。
振球借着微波炉热牛奶发出的运转声,问:“老二的名字,想好了吗?”
阿斌放下水杯,说:“小宙。宝盖头的宙。”
振球说:“哥哥小宇,弟弟小宙,叫别人一看就是俩兄弟,蛮好。宇宙。”
阿斌叫:“爸爸”。
振球说:“哎。”
阿斌又叫了一声:“爸爸”。
振球一愣。微波炉发出鸣叫,意思是运转完成。振球没有去打开箱门。
阿斌又叫:“爸爸”。
顾斌抿着嘴,似乎在侧耳听着微波炉再次响起的鸣叫。等待着。他停顿一下,开口,又叫了一声:“爸爸。”
振球说:“嗯。”
顾斌说:“小宇宙。玉舟。是妈妈的名字。”
顾斌伸手过来,把微波炉箱门打开,取出热好的牛奶。
顾斌说:“对了,小敏说,想吃肠粉。我和她讲过,爸爸会做的。我小时候,你和妈妈一直给我做的。”
振球想说,我会做,我可以做很多。但他说不出话。振球接过牛奶。
小宇哼着歌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原标题:《短篇小说 | 沈轶伦: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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