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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大禹陵这块碑,真的是阮元写的吗?
清嘉庆初年刻《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立于浙江省绍兴市大禹陵窆石之东南下方,根据碑文可知作者是阮元无疑,但此碑碑文的镌刻者和书丹者又是谁呢?阮元与他们又有何种际遇来往?
重修会稽大禹陵端之碑
清嘉庆初年刻《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立于浙江省绍兴市大禹陵窆石之东南下方,太湖石质。碑高二百零四厘米,宽九十一厘米,厚二十三厘米。碑整体分碑首、碑身、碑座。圭首篆额“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三行十字,偏碑左,额上有白晕一重,其右复有三晕,其左复有一晕。晕下有穿,穿下为文,仿汉碑形制。碑身中端有裂,疑曾析为三截,上下二部位大部分完好,部分文字有残泐。龟趺碑座完好,碑外建亭以护。碑文(碑阳)隶书,首题“大禹陵庙碑”,连题署凡计二十一行。虽无界格,但此碑横、竖均排列对齐,正文满行三十三字。端题下署:“兵部侍郞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管理全省营务阮元撰并书”,碑末题署:“海盐吴厚生刻”,行楷书。
碑文的撰写者
阮元简介
阮元(1764—1849),字梁伯,一字良伯,改字伯元,号云台(亦作芸台)、雷塘庵主,晚号怡性老人,谥号文达,占籍江苏仪征,实为扬州府治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历官詹事,内阁学士,侍郎、学政、总督,太子少保,体仁阁大学士。著作家、刊刻家、思想家、金石家,主持整理、编著、出版有《经籍籑诂》《十三经注疏》《两浙輶轩录》等经学著作和文集,主持辑集《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等金石专著。《清史稿》称许其“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
阮元与浙江渊源极深,在乾隆嘉庆期间,先后三次任职浙江,“服官十有余年,实政在民,不胜枚举,其最著者,为荡平海寇、振兴文教两大端”[1],深得浙江士民人心。
阮元与大禹
阮元为政,极是推崇大禹勤政爱民、生活俭朴的作风。嘉庆元年(1796)三月,阮元在任浙江学政,视学绍兴,特意登临会稽,谒大禹陵,在窆石题名[2],并作长诗《会稽山谒大禹陵》抒怀:
“会稽巨镇东南雄,宛委峦嶂摩青空。文命之陵据吕墨,朝衣九拜扬春风。典谟有字迁有纪,岂借弱笔陈丰功。惟思禹德在于俭,无间再叹世折衷。山川主名遍天下,此山不载禹贡中。扬州城广渐海表,刊定未纪夷与戎。东教躬劳遂道死,参耕垄亩封葛桐。陵者葬陵泽葬泽,苍梧之野将毋同。岂如后人诡且侈,沙邱还至咸阳宫。子元诞妄太白陋,乱引汲竹疑重瞳。夏家天下子亦圣,曷为薄葬于越东。试以吾言问二子,无稽之说将立穷。我拜既毕题窆石,白云满穴春阳红。帝之瑞应气郁郁,神所出入光熊熊。重黎受命地天绝,惟有陵镇犹相通。”
阮元《定香亭笔谈》载及:
“余至会稽,谒大禹陵……盖古人死陵葬陵,死泽葬泽,故舜葬苍梧,禹葬会稽。《竹书纪年》妄言舜为禹迁,死苍梧,刘知几《史通》因之,遂以魏晋禅夺上疑三代。太白诗言:“尧幽囚,舜野死。”皆毁经蔑圣之尤者。试思禹传子,子亦圣人,曷为野死乎?此可破千古之疑矣。”
此处,阮元肯定大禹薄葬,为大禹正名,充分流露出其对大禹的敬崇之情。嘉庆五年(1800)四月,绍兴重修会稽大禹陵庙成,阮元虽政务军事繁重,但仍为之,作《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一文。嘉庆八年(1803)觉罗百善《重修会稽大禹庙官绅姓氏碑》记:“历庚、辛二载始竣……告成之日,大中丞阮公元为文,以扬盛德,以宣神功。辨三江之分派,指岷流之归宿,鸿文巨制,洵足彪炳千秋,与庙始终……”
碑文简述
《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虽因曾析为三截,于接衔处有几处难读,但根据绍兴图书馆所存早期拓片,并参据阮元《揅经室集》所载,基本能全部释读。唯《揅经室集》所收文字与碑刻文字有一处不合处,即碑文中的“洒沈澹灾,底定者千八百,通水之理,实始于会稽”,《揅经室集》为“洒沈澹灾,底定者千八百,其始通水之理,实在会稽”,当为收入文集时的修改。
本文还被收入《诂经精舍文集》,并作为精舍生的“程作”,可见,作者为阮元无疑。
碑文的镌刻者
乾嘉期间,地不爱宝,大量金石碑刻出土,吸引了大量的学者、官员研究考证的兴趣,访碑论碑、摹碑刻帖亦成为关注金石学、文字学名家、官员及好古者如毕沅、翁方纲、钱大昕、黄易、赵魏等之间交游的重要载体和议题,阮元及其作为乾嘉之际影响最大的巡抚学人幕府,更是代表性参与者之一。阮府之中,既集聚着从事编书、考证、诗文唱和、行政事务管理的一流文士,如陈鸿寿、朱为弼等“幕中七子”,还围绕着一群从事于碑帖橅勒上石的善书、善橅、善刻者,如张燕昌、钱泳、吴雪锋等,而吴厚生即是重要的其中之一人。
吴厚生,生卒年、生平履历未详,海盐人,为著名篆刻家、金石学家张燕昌老乡。阮元在浙期间,幕中重要的刻碑活动中基本都有其参与的身影。
阮元摹刻天一阁《石鼓文》一事,阮元在其《定香亭笔谈》言:
“天下乐石以岐阳石鼓文为最古……余细审天一阁本,并参以明初诸本,属芑堂以油素书丹,被之十碣,命海盐吴厚生刻之。”
又在嘉庆二年(1797)致黄易的信中提及吴厚生的参与:“……元摹《石鼓》事,系与张芑堂、江墨君、钱梅溪数君子及刻者吴厚生共商定者……”
嘉庆八年(1803),阮元在与石韫玉的一封通信中还提及请吴厚生刻碑一事:
“弟中秋前动身,旱路不能多带人,吴厚生若刻《化度寺碑》,倒不乘弟贡船入京。……至于《书藏记》,俟苏斋写得后,或俟吴厚生出京再刻,或令吴雪锋刻,皆可。雪锋书法本佳,其刀法尚在厚生之上也……”
阮元致石韫玉书
从目前发现的资料看,吴氏传世所刻碑石,都与阮元相关。如上提及《天一阁石鼓文》、《化度寺碑》外,尚有嘉庆三年(1798)《飞来峰玉乳洞阮元题名》、嘉庆八年(1803)《重修会稽大禹庙官绅姓氏碑》、嘉庆十四年(1809)《扬州古木兰院井底兰亭帖》等。
嘉庆初年,其摹刻赵孟頫《寿春堂记》事,则见于陈廷庆在刻石后的题跋:
“闽中刘司马望龄家藏赵松雪楷书寿春堂记……甲寅秋,予购之于长沙行馆,江湘舟檝,赏以自随,若松雪守牐之玩兰亭也。丁巳至杭州阮芸台阁学,元见此亦审以为真迹。署中有刻石者吴厚生,即命橅勒上石……”
陈廷庆《寿春堂记跋》
碑文的书丹者
据碑文所载“兵部侍郞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管理全省营务阮元撰并书”信息,此碑书者十分明确。金丹《阮元书学研究》、王晓亮《绍兴碑刻文化研究》都将此碑纳入阮元进行考察研究。然笔者认为此碑书丹者实非阮元,另有其人。
此碑书风,通篇气势朴茂、用笔方圆融合,结体舒展有致,汉隶气息浓厚,如丹崖绝壁,应接不暇然纵观阮元本人书迹,长于行书,偶有篆隶,特别是隶书的风格相当多变不隐定,书风与此碑相去甚远。故有不少书家学者中对此碑作者存有存疑。笔者对通过文献资料的爬疏及书迹比对,发现作者实为金匮钱泳。
绍兴青藤书屋留有阮元作文、钱泳书丹的《徐渭五十小像》题款,我们可以通过比对,可以发现此题字形、书风,几乎与《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极为吻合,如出一辙。
徐渭五十小像
徐渭五十小像
钱泳《重修会稽大禹陵之碑》与《青藤五十小像》书风对比
又,钱泳在其《写经楼金石目》卷二中记:“大禹陵庙碑。嘉庆五年浙江巡抚阮公元奉命修大禹陵,作记立石,泳为书碑。今在窆石亭下西向。”则为我们道破了天机,坐实了此碑书丹者实为钱泳,而非阮元。
钱泳简介
钱泳(1759-1844),初名鹤,字立群,号台仙,又号梅溪、梅花溪居士,江苏金匮人。十七岁院试不售,则无意于仕进,以读书明理致用自勉,“西游于宛洛,东浮乎沧海,北走齐鲁燕赵之间,南至潇湘云梦两浙十闽。”先后入幕于毕沅、李亨特、秦震均等达官。又博览群书,潜心书画、访碑,尤精于金石碑版、摹勾刻帖,与成亲王永瑆、翁覃溪、阮芸台、等显宦名宿交往甚密。一生著述六十余种,有《履园丛书》《履园文集》《梅花溪诗草》《写经楼金石目》等存世,刻有《诒晋斋法书》《写经堂帖》《攀云阁帖》等经典法帖。
钱泳工于摹刻,五体俱精,然于古隶汉碑书更为着意。乾隆四十四年(1779)钱泳二十一岁,即以隶书模刻得润笔百余金,乃益肆力于隶书之学。乾隆五十年(1785),得徐树丕汉隶双钩《熹平石经》残字五百余字,刻石并拓之分送于通经之士,后翁方纲、李亨特还以此为本分别摹石于南昌学宫与绍兴学宫,王昶收入《金石萃编》一书,自此名显于世。
阮、钱之交
据钱泳《游都日记》[6]记,其与阮元在京都相识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十二日,阮元任浙江学政近三年间,钱泳亦幕于杭州,与阮元时有雅集唱和、题名湖上之游。嘉庆三年(1798)九月,钱泳又闻讯阮元还京,乃与其结伴赴京,可见相交既早,又相交颇密。
阮元对钱泳的古隶也极为激赏、钟情,言钱泳“博雅好学,善隶古书”,故所载二人之间还留有许多阮元作文、钱泳以隶书书丹的佳迹。
I. 杭州《重修表忠观碑》。乾隆六十年(1795)十一月,阮元至杭任浙江学政,时值钱唐钱武肃王“表忠观”重修落成,钱泳“为元述此大略,属为记,且自以隶古书丹刻石者也”)。
II. 绍兴《重修青藤书屋记》。嘉庆九年(1804)十二月,抚浙使者阮元为山阴陈氏撰《重修青藤书屋记》,陈十峰请钱泳书丹刻石。
青藤书屋记(局部)
III. 杭州《重修褚公祠碑记》。嘉庆十年(1805)春,钱泳游杭州,“偶谒杭州府城大东门张御史巷褚公祠下,因请中丞阮公元撰记,泳为书碑。”
IV.《扬州隋文选楼碑铭》。嘉庆十年(1805)十二月,阮元隋文选楼在扬州落成。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自撰《扬州隋文选楼碑铭》,钱泳以隶书书丹。
钱泳书阮元《扬州隋文选楼碑铭》
嘉庆十三年(1808),阮元展拜曹娥庙,因庙中汉刻久亡,而以王右军、李北海、蔡卞所书皆非隶体,特命钱泳以隶书补书之。除此以外,阮元还有资助钱泳刻成诸经一事,使我们看到了阮、钱作为文人之交的真性情。
嘉庆元年(1796),钱泳至杭州府学观宋高宋御书石经,见其已不全,乃立志仿《汉熹平石经》体写《孝经》《论语》《大学》《中庸》,并刻石孔陵。
阮元对此很是认同,故一直关注,在物资与精神上给予了钱泳极大的支持,并时为捐奉、筹款以助。
嘉庆六年(1801)正月,阮元资助钱泳刻石经费40两白金。
“……《孝经》《论语》书法古秀,虽未敢云比美中郎,实已突过南仲矣……将来运至阙里,北有白圭戚谊,一切当力任之……外附去白金四十金,聊为伐石之资。缘岁事拮据,未能多办,余俟刻有多石再为陆续奉输也。”
共读楼本《梅溪先生年谱》记有嘉庆十八年(1813),阮元又为钱泳筹措经费白银400助刻之事。
“嘉庆十八年……因《论语》字多未完,至是阮云台侍郎为漕运总督,设法致银四百两,刻成之,暂置扬州府学明伦堂。”
刻经一事前后跨度十多年,终得竣工,功德圆满。关于此事,钱泳在《写经楼金石目未刻本中·阙里石刻<孝经><论语>后记》收录阮元一文:
“元于嘉庆六年巡抚浙江,尝捐奉钱,俾钱君泳先刻《孝经》一卷,钱君又自刻《论语》,仅十三篇,厥后南城曾公燠转运扬州,复捐奉刻《大学》、《中庸》二篇,其石俱存扬州府学。至十九年春,两淮巡盐察院阿公克当阿,因谒学庙,见《论语》未竟阙工,复捐奉,倩钱君续刻七篇,以足成之,前后共百廿四石,凡二万三千余字,元窃以为二氏之书,自隋唐以来,尚多勒石,况古圣贤经传乎?刻石以传,多多益善,正人心而光圣治,不亦与?……”
禹庙代笔
《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为何不似如上以阮文、钱书刻的模式面世,而直接示以“阮元撰并书”,笔者试析如下:
I.帝皇之制
本次重修大禹陵,所费虽以民间绅士所助为主,但因有知府觉罗百善之请,阮元作为巡抚,代表的是皇恩浩荡,诚如碑文所言为“圣天子孝祀配天,望辩维谨,乃修阶坛,勤丹雘,用承祀事。巡抚阮元来拜庙下,以考其成。”书以阮元撰并书,既示立碑之事庄重,又能激励地方官员与绅士的积极性。
II.形势所逼
嘉庆四年(1799)十一月十五日抵杭接篆上任,其时浙江境内盗情四起,形势严峻。正月初七,阮元实授巡抚,初八日即赴台州督捕夷闽海盗,接下来又是剿灭杭、绍窝盗等战事,又亲力亲为自缮折奏上报战情,以至嘉庆帝赐谕“除密折外,寻常例奏可令人代写”[14],公务可谓极是紧张忙碌。如果边奏章都可以代写,那此碑文请人代书,自在合理的选项之中。
III.双方信任
乾嘉期间,学者、官员的日常应酬交往对隶书的需要很大,导致代笔现象多有存在。阮元特别钟情钱泳隶书,日常就时有代笔,本次书碑选择其所信任的钱泳,当是首选。《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所收有阮元致钱泳一札,为我们提供了相关信息:别已匝月,想体中清胜,如远颂也。默斋详文已到,未知省中诸君曾评及否?默斋《寿雪堂诗稿》,元前有一截,题之未善,今别成一首,书以奉政,乞为致之,前诗毁之可也。再者,弟欲送人隶字屏五幅,今送来蜡笺八张,乞大笔代书。《圣主得贤臣颂》一篇,末空二行,以便落款。烦渎之至,统容回省叩谢。不一。梅溪先生侍史。弟阮元顿首。
阮元致钱泳书
钱泳于乾隆辛亥、壬子期间,受聘于绍兴知府李亨特,参与乾隆《绍兴府志》的编撰,期间多次拜谒大禹陵,乾隆癸丑岁更是在禹庙窆石题名,成为窆石这一江南金石重器宋元之后题刻第一人,大禹陵庙在钱泳心目的位置可谓是崇高而又亲近的。这次为《重修会稽大禹陵庙之碑》书丹,事涉“金石永寿、彪炳千秋、与庙始终”,钱泳当然是乐意为之。而钱泳在碑文中的自我隐匿,则在自己的作品集中悄悄留了一笔,为后人的解谜提供了线索。
(本文注释未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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