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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进化出语言,是为了说八卦?
原创 布莱恩·格林 理想国imaginist 收录于合集 #理想国·科普 14个
电影《降临》,原著为《你一生的故事》,图上为外星文字“七文”
语言与思维方式是相互映照的。正如特德·姜在《你一生中的故事》中叙写的那样,人类的线性思维方式催生了线性的书写模式;外星生命“七肢桶”则同步感知所有事件,使用奇异的“七语”,文字形态交缠混杂,团在一起。在学习七语的过程中,女主人公逐渐发现了除因果之外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过去与未来同时来临,选定的道路是注定的道路。
人类似乎很难理解语言之外的事物。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界限就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这正暗合了巴别塔的隐喻——如果所有人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上帝就要感到不安了。事实是,人与人永远无法真正相互理解,这不仅是因为人们使用不同的语言,更因为语言所承载的微妙的意义在不停地变化,不停地被重新解读。这是一种“对空言说”,难怪有人认为,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这就是语言的魔力:它使人相互分离,又将人连在一起。人类可以骄傲地宣称,语言是将人与其他动物分开的一大标志,也可以认为自由意志和意识经由语言呈现,但语言本身仍然令人迷惑,一直以来,其产生和演化机制并无一致的结论,而语言与文字的联系更是千丝万缕,难以辨析。人类何时开口说话,又为什么说话,学者们还在寻找问题的答案。
《直到时间的尽头》
布莱恩·格林 著;舍其 译
最初的话语
人们普遍认为,人类语言与动物界的其他任何交流方式都有天壤之别。假设你是只普通的长尾黑颚猴,你能够发声示警,警告你这个群体里别的猴子,正在逼近的捕食者是豹子(短促高频尖叫)、鹰(反复低频喷鼻)还是蟒蛇(拟声标记为“查特”);但假若要聊一聊昨天一条蟒蛇从你身边滑过时你感到的恐惧,或是想说清楚明天去突袭附近某个鸟巢的计划,你就只能茫然无措了。你的语言技能仅囿于意义固定的特定表达构成的封闭小集合,且只能表达此时此地发生的事。
人类的语言则完全不同,它是开放的。我们并非只能使用固定、有限的短语,而是能组合、重组有限集合中的音素,产生错综复杂、层次分明、近乎无限的声音序列,传达近乎无限的各种想法。说起昨天的蛇、明天的巢,我们都能信手拈来,就跟说到独角兽在梦中飞翔,或夜幕降临时我们愈加惊恐不安一样。
我们为什么会有语言?是演化直接选择了语言,因为它能带来生存优势,还是语言只是其他演化发展、如脑容量变大的副产品?而在这成千上万年间,我们都在谈些什么,又为什么谈论这些呢?
普遍语法
诺姆·乔姆斯基是最具影响力的现代语言学家之一,他主张,人类拥有习得语言的能力,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具备一套固有的“普遍语法”:在我们与生俱来的神经生物构成中,有一些东西给了我们语言的底色,这是一种我们整个物种都有的大脑推进器,推动我们所有人去倾听、去理解、去言说。
乔姆斯基,著名语言学家
认知心理学家史蒂文·平克和保罗·布鲁姆在语言问题上高举达尔文主义的旗帜,提出了一种没那么量身定制的历史。在他们的理论中,语言的出现和发展依赖的是一种我们熟悉的模式:渐变的逐步积累,且每次变化都能得到某种程度的生存优势。当我们的狩猎采集祖先在平原和林间漫步时,交流的能力——“一群野猪在11点钟方向吃草”“小心巴尼,他看上威尔玛了”“把磨快的石头这样装在手柄上更好”——对团体的有效运作来说至关重要,对共享日渐增长的知识而言也不可或缺。因此,有能力与别的大脑交流的大脑在竞争激烈的生存和繁殖竞技场上占优,这推动了语言能力的改善和广泛传播。
另一些研究者则确认了一系列适应性变化,包括呼吸控制、记忆、符号性思考、意识到他人的心思、形成团体等等,也许就是在这些变化的协同作用下语言得以产生,虽然语言本身可能跟这些适应性变化的生存价值没什么关系。
FOXP2:尼安德特人会说话吗?
说话能力更直接的证据来自另外一类考古学见解。追踪颅腔尺寸增长及口腔和喉部结构变化的科学家得出结论,如果我们的祖先说话的意愿非常强烈,那他们可能早在一百多万年前就已经有交谈的生理能力了。
分子生物学也提供了线索。说话需要发声和口腔都高度灵活,而在2001年,研究人员发现了一项对这种能力或许必不可少的遗传基础。英国有个家庭,三代人都有语言障碍——语法有困难,也难以协调正常说话所需要的口部、面部和喉咙的复杂动作——在研究这家人时,研究人员注意到了一桩基因上的不幸:在一个位于人类第7号染色体上、名为FOXP2的基因上,有一个字母变了。患病的家庭成员都有这个指令性错误,因此这个错误跟语言和说话功能的紊乱都大有关系。早期媒体在报道这一发现时,管FOXP2叫“语法基因”或“语言基因”,这种抓人眼球的标题惹恼了知根知底的研究人员,但撇开过于简化的夸张不谈FOXP2基因表现得确实是正常说话和语言功能必不可少的成分。
尼安德特人遗骸(发现于以色列),图源维基百科
有趣的是,与FOXP2基因关系紧密的变体在很多物种中都有发现,包括黑猩猩、鸟类和鱼类,于是研究人员得以追踪该基因在演化史上的变化。在黑猩猩身上,由FOXP2基因编码的蛋白质跟我们的只有两个氨基酸不一样(该蛋白质共有700多个氨基酸),而尼安德特人的这个蛋白质跟我们的一模一样。我们的尼安德特兄弟会说话吗?没人知道。但这条侦查线索表明,说话和语言功能的基因基础,可能出现在我们跟黑猩猩分道扬镳之后,即几百万年前;但也在我们跟尼安德特人各奔前程之前,即约60万年前。
善于质疑的研究者也指出,拥有说话的生理能力和心理才智是一回事,真正说话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么,是什么促使我们说话的呢?
我们为什么说话
我们远古的祖先为什么会打破沉默,对这个问题人们有不少想法。语言学家盖伊·多伊彻指出,研究者认为最初的话语“来自喊叫和招呼,来自姿势和手语,来自模仿和欺骗的能力,来自梳毛,来自唱歌、跳舞和韵律,来自咀嚼、吮吸和舔舐,也来自太阳底下几乎所有其他活动”。这份清单固然讨人喜爱,但大概更多反映的是别出心裁的理论思考,而非语言的历史先声。不过,这份清单中的某一种,或某几种因素的结合,也许确实能告诉我们相关的故事,所以我们还是来看看其中的几种提议,了解一下我们最初的话语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能存续下去。
古时候,在人们想出把婴儿背在背带里的办法之前,妈妈要想用两只手干活儿,只能把婴儿放下。那些哭哭啼啼、咿咿呀呀的婴儿会把妈妈的注意力拉回去,而妈妈的反应,可以想见很可能也是语音——柔声低语,哼着调子,咕咕哝哝——再加上给人抚慰的面部表情、手势和触摸。按这个提法,婴儿的咿咿呀呀和妈妈体贴入微提高了婴儿的存活率,也就选择了发音,让我们的祖先走向了词句和语言。
图源《星际迷航》
要是母婴的这一套说法对你没用,那么也请注意,手势也提供了一种直接的方式来交流基本而又重要的信息——朝这个对象点点头,向那个地方指一指之类。我们有些非人灵长目近亲,它们虽然没有能说的语言,但能熟练运用手势和身体姿势传达一些基本的想法。而在受控的研究环境中,黑猩猩已经学会了好几百种手势,分别代表不同的行动、对象和想法。所以我们的口语也可能源于早期阶段基于手势和姿势的交流。而随着我们的双手越来越忙于制造和使用工具,更加复杂的群聚也让姿势语言效率低下、不敷使用——晚上很难看清,一群人一起打猎或觅食时也很难看到所有人的手和身体——因此发音可能为分享信息提供了一种更有效的方式。很多人每逢说话手就会动,有时还是先动手后动口,我也是这样的人,因此这种解释在我看来特别有道理。
梳毛和八卦
但要是姿势说仍让你心存疑虑,那就考虑一下演化心理学家罗宾·邓巴的提案:语言是作为一种广泛存在的社交活动——梳毛——的有效替代品出现的。假设你是只黑猩猩,那么通过给你社群里其他黑猩猩认认真真地抓虱子、剥落死皮和其他残屑,你能交到朋友、建立同盟。你的小团体里有些成员会投桃报李,而地位更高的那些会注意到你的付出,但并不会也为你抓虱子。梳毛仪式是有组织的活动,能培养和维护群体的等级、派系和联盟。
早期人类可能也有类似于梳毛的社交活动,但随着群体规模的增大,个体维护这样的关系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友谊、伴侣和同盟不可或缺,但确保食物够吃也同样重要。怎么办呢?邓巴说,这个困境可能就激发了语言的出现。可能在某个时候,我们的祖先用话语交流代替了手工梳毛,这让他们能快速分享信息——谁在对谁做什么,谁在骗人,谁在阴谋篡位,等等——用几分钟的闲话换掉了几个小时的抓虱子。最近有研究表明,我们今日聊天,有60%的内容都是八卦,有些研究者指出,这个惊人的数字(特别是对我们当中那些基本聊不来闲天的人来说)反映了语言在诞生之初的主要目的。
猩猩相互抓虱子和梳毛
图源纪录片《黑猩猩 Chimpanzee》
语言学家丹尼尔·多尔进一步阐述了语言的社会作用。经过一番范围广泛、令人信服的分析,他提出语言是大家共同构建出来的工具,有特定且极为重要的功能:让个人有能力引导他人的想象。在语言出现之前,主导我们的社会交流的是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如果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尝到了什么,就可以用手势、声音或图像来指称。但要交流并非人人都有的经验,就很困难了,更不用说像是表达抽象思维和内心感觉这样的艰巨挑战。而有了语言,我们就能战胜这些挑战。
有了语言,我们的社会交往市场也大为扩张:你可以用语言描述我也许从未有过的经历,通过话语,你能在我的心中唤起你描述的景象。我也能如此对你。经历了数千年、数万年,我们的祖先虽然仍未发展出语言,但他们的福祉变得越来越依赖于协调一致的共同行动——合作猎取大型猎物,燃起受控制的火堆,为一大群人做饭,给予子代照护和指导——于是,他们打破了非话语交流的限制,让语言来到世间,建起了大为扩充的社会舞台,不仅囊括进了我们的共同经验,还有我们共有的思想。
以上及几乎其他所有关于语言起源的提案,都在强调“口头语言”这种语言的外在表现形式。乔姆斯基则以他特有的方式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提出语言促成的最早化身形式,可能是内在思维。处理信息、制订规划、预测、评估、推理和理解,这些只是当思维能够利用语言之后,我们祖先两耳之间的内心声音能够冷静、自信地完成的部分基本任务。
克林贡语和儿童游戏语的竞争,图源《生活大爆炸》
按这个看法,口语是随后发展起来的,就像给早期型号的个人电脑加上扬声器那样。就好像在开口说话之前很久,我们的祖先虽然缄口不言,但会苦思冥想着自己每天的工作,只是将这些思考全都埋在心底。乔姆斯基的看法很有争议。研究者们曾指出,语言有一些内在特征似乎是为了将内心的概念表达为口语而设计的(尤其是音系和大部分语法结构),这就表明语言从一开始就是用于外部交流的。
尽管语言的起源仍是个谜,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且也是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关系最为重大的一点,就是语言和思想出现了强烈混合。无论是否有内在的语言先于其外部发音,也无论发音是否出于歌唱、照料婴儿、动作示意、八卦、公共交谈、大脑尺寸变大或别的什么因素的推动,一俟人类的心灵有了语言,我们这个物种跟现实的过从方式就准备好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标题:《人类进化出语言,是为了说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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