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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版《平家物语》：敞开古典的经验世界之后

2023-03-08 13: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蔡怡婷复旦青年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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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

骄奢之人不长久，只似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

——小说《平家物语》卷头偈语

”

▲电视动画《平家物语》版权绘/图源：网络

复旦青年记者蔡怡婷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杨越编辑

古典小说《平家物语》，以由盛转衰的桓武平氏为中心，叙述了公元12世纪末期日本贵族、武士、僧侣等势力角逐的历史。约从镰仓时代起，相关故事在“琵琶法师”弹叙的“平曲”中逐渐成型，又由能乐、净琉璃、歌舞伎等民间剧种不断采撷演绎；时及现代，平家故事又衍生出《新·平家物语》《平清盛》等大河剧（年播制历史正剧），作为历史正剧的题材而为人熟知。

近两年，导演山田尚子与科学猴（Science SARU）合作，首次将其改编成电视动画。面对古典原作累世的改编成例，山田导演选择给出一份风格分明的私人化答卷。她以信息时代的视听媒介形式，重新唤起古典文学中沉积的奏叙质素，接续历代法师低吟高诵之声的波涛，将大众熟知的“国民叙事诗”重新凝成一笺“抒情诗”——“我想真诚地正视，那些切实生活过的人们留下的珍贵故事”。

悲哀之色：“国民叙事诗”的内面

平安时代末期，日本由贵族社会转向武家社会，煊赫一时的桓武平氏最终灭于源氏一族。镰仓、室町、江户时代，江湖盲人“琵琶法师”弹奏“平曲”讲述平家故事，并渐渐固定为版本多歧的文本，即今日所见小说《平家物语》；同时，平家故事传扬日本各地，启发了能乐、净琉璃、歌舞伎等剧种名篇，成为庶民文化的一大源泉。

到了近代，《平家物语》长期被视为宣传儒教的史书。明治维新引入西方“文学”（literature）概念后，它又与《保元物语》《平治物语》《承久记》等作品一同归入“军记物语”文类，成为军国主义国民教育体系宣传民族意识与武士道精神的重要材料。

时至今日，除了课本要求背诵的开篇偈语外，日本大众对这部古典的印象，则大多源于《新·平家物语》（1972）、《义经》（2005）与《平清盛》（2012）等大河剧，那须与一射扇、敦盛之死、义经“八艘飞”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场面。

▲吉川英治《新·平家物语》书影。连载于1950年代的这部改编本风靡一时，主导了此后《平家物语》影视改编的基调，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当代大众对原著的认知。/图源：网络

从近代日本的宣传策略，到NHK制作的历史正剧，都将《平家物语》置于宏大的叙事之下，讲述宫廷贵族的衰落与武士阶层的兴起。然而，翻开名著原文，在历史编年的基本脉络之上，拂去儒释交混的琐碎说教，便会发现一部完全不同的《平家物语》。

小说的前身“平曲”就兴起于源、平二家殄灭后短短数十年间，由盲僧“琵琶法师”面向大众演绎，原本旨在通过展现平家众人的音容言行，念诵佛法大意超度其亡灵，以求镇魂息灾。此时，都城之上的天空尚未褪尽赤色，草芥般匆匆逝去的生命仍历历在目，在台下庶民听众的情感需求下，叙事每至生死时分，在劝惩说教的间隙，想象的笔调便愈发膨胀乃至于显得琐碎、私密，明显寄托了属于生者的的迷恋与憾恨，构成最为原初的哀伤底色。

明治三十九年（1906），生田长江迎合官方宣传策略，首次将《平家物语》定性为“国民叙事诗”，直到昭和中期，才陆续有学者质疑这一定性。2008年，日下力的《军记物语之世界》出版，强调了《平家物语》由战争亲历者讲述的性质、展现人生诸般苦恼的内容，以此区别于西方的民族史诗。

小说最新现代日文译者古川日出男注重还原口传文学的性质，通过轮番切换文体形式、语言风格，召唤出无数琵琶法师口吻的鲜活回声。本次动画改编以此为底本，进一步重新阐释其中人物的情性与悲哀，将“如宇宙般无边无际的宏大存在”，返归为“充满色彩、用情至深的作品”，使人们得以再次进入这部古典原有的内面。

▲古川日出男译本《平家物语》书影/图源：网络

返归与再构古典内核：抒情的叙事

相对于“叙事诗”的普遍印象，山田导演有意凸显人与人之间流动的细腻情感，重新打开她理解的“抒情”内核。在集数有限的条件下，如何既完成基本的叙事任务，又留出更多展现抒情特征的余地？

事实上，《平家物语》并非纯写平氏一族的盛衰兴亡史，而更接近一部多方势力组成的时代绘卷，所以在〈鹿谷〉后、〈西光被斩〉前，插入了一系列游离于平家之外的、专写法皇与佛教势力间矛盾的章节。限于动画的体量，山田选择将锚点专系于平氏一族内部，聚焦从平清盛晚年到坛浦之战约15年的时间。

动画巧妙原创了不会长大的女童琵琶（びわ）作为故事的中轴，令她成为平家的贴身侍从，自由走动在被严格区隔的男女世界，承担前7集动画大部分的叙述；平家西迁前夕，琵琶也暂离府邸踏上寻母之旅，叙事由此转为交替进行的双线，并随10-11集琵琶返回平家，重新汇合为一。

在大多数的严肃事件上，动画往往通过人物转述呈现，其中相对经典的情节则由异域空间的成年琵琶奏唱叙事，由此节省了大量笔墨。而为了与听觉信息达成平衡，画面也仿照了古代“合战绘”风格。二者结合，如同由图文两部分组成的“绘卷物”，在说书评唱的一弹拨一转场间，攸关时局的重大事件，被削去实感退后为背景，作为抽象的历史势能而存在。

▲动画场景（上）与古代合战绘（下）对比/图源：网络

“抒情”之“情”，到底是什么？室町初年，庶民亲遭眼见平家的豪横恶行，琵琶法师又与之身份对立，想必都不会对武士势力本身有何好感。古时平曲所抒之“情”，是在“强梁霸道终殄灭”的冷酷劝诫之上，流露众生寄托的无常之哀伤。

动画中，琵琶名义上身兼庶民与琵琶法师两重身份。作为庶民，她身负斩父之仇潜入平家，却被武家之子同化于贵族的温柔情性所触动，最终作为琵琶法师传颂平家故事。但本质上，她终究是为叙事而设的架空角色。动画以现代想象之眼，打开平家内部的柔软日常与笑泪，覆盖了真正琵琶法师的旁观视角；又保留古典人物的哀伤底色，凸显他们在弱冠之年凋零陨落的诸相，从而消解了真实庶民切肤的伤痛，转而将哀伤之“情”贯注在武家之子本身。

动画从私域的日常进入，在较为轻松的氛围中，立住人物可爱的个性，迅速唤起观众的移情。第一话中，初入府邸的琵琶与年轻人们摩玩弓箭、彼此打闹，又静坐廊台赏花、品大福。春风吹起衣袖，孩子们的视线追随着簌簌落下又纷飞的花瓣……诸般画面无声地切换，配合牛尾宪辅轻盈的钢琴，为作品前半部的“轻质”风格奠下基调。

▲平安贵族住宅样式“寝殿造”正殿外侧的檐廊为“庇”（ひさし），现代日式建筑中此部分称“縁側”（えんがわ）。本作常取镜此角度展现庭院风景。/图源：网络

即便切入剑拔弩张的政治博弈场合，山田的镜头也为叙事留下呼吸的空间——精明狡狯的后白河法皇，也有热衷流行小曲“今样”的新潮一面；一代枭雄平清盛气急顿足的形象，也总加以漫画式的夸张，结合新浪潮风格的热血配乐，轻松的基调下，政治的杀伐残酷也被现代式的想象图景消解。

▲捶胸顿足的平清盛，俨然一位“尽管把权力传给了下一代，仍无法抑制激情的四五十岁的大叔”（牛尾语）/图源：网络

退后为势能的严肃事件与“轻质”的想象性日常互相交织，在逸出传统叙事的情感刻画中，悲哀之种也已初步埋下。古典的无常感随着叙事的推进缓缓渗入，积聚为深切的悲哀，成为动画后半部分的主要基调。

原作中，平德子，即一般以尊号“建礼门院”代称的女性，近于家族兴废存亡的缩影符号存在。而动画重新召唤出缺席的“德子”，细腻侧写她身为武家之女的得体隐忍，为人母的柔情与坚定，塑成有血有肉的“人”。第二集尤其详为敷衍祇王、佛御前相继勘破身为舞女供人翻弄的宿命，削发为尼而共求一莲托生，二者心路与德子入宫始末并行叙事，并由德子清醒道出女性身为“棋子”的时代命运。

▲第七集中，德子听闻同父异母的妹妹代自己被迫嫁给后白河，前去与这位御子姬君相见。以只手相牵，以双眼对视，二人互相珍惜的心意，又与之前的祇王与佛御前相映衬。/图源：网络

而随着平家衰势日益显豁，重盛嫡长子维盛的心路轨迹得到聚焦。他外表俊美、才情超逸，却唯独个性柔弱，不擅武家战事。在他执管军队期间，军队或将水鸟振翅之声误认为敌军而望风出逃，或被驱赶入谷中摔死而折失大量军力。此时动画开始分予战事大量篇幅，极力再现遍地尸覆的修罗地狱之景，向我们展现一个踏入错误命运之人，如何一步步陷落沉沦，最终落发出家，投水自尽，时年仅二十七岁。个人悲剧的深入展开，伴随平家西迁，一门流离，使得弥漫于故事的悲哀不断加深。

动画就是这样在轻质的日常笑泪之上，点滴渗入愈加浓重的哀伤。最终，随坛浦之战中平家一门的彻底覆灭，积累的情绪急遽掀起而又重重摔下，也为观者留下难以忘怀的余韵。

▲映在维盛眼中的修罗地狱/图源：网络

“空气感”与审美化：抒情的演出

山田导演曾用“空気感”一词描述自己的演出风格。日文“空気”近于中文语境的“氛围”，在她类实拍电影的独特演出与分镜技巧下，画面营造的感官氛围如同春水溢出池塘，在每一瞬间透出角色的感情。

山田导演常用长焦镜头表现画面的纵深感，有时还会模拟手持镜头晃动的效果，营造藏于镜头后的观察视角。在她的访谈分享中，更多电影技巧也有迹可循。与小津安二郎类似，她十分重视不同空间在寂静状态下的背景音效，着迷于还原事物的“实感”，从而帮助主角“成为真正的人”。

▲细雪飘降、炬火燃烧、鞋靴踩雪的细微音效，共同烘托冬夜庭院的空间感/图源：网络

对于肢体动作细节的执着，同样是山田的特色，这种倾向与她喜爱的露西尔·哈兹哈利罗维克相通。她一贯认为人物的腿部隐藏了细腻的真实感情，而在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手与足遭受着严格的规训，琵琶之眼打开的私域视角，正可展现公共空间中避忌的身体部位。她能看到与自己独处谈心的德子抚摸脚背的小动作，也能感受到祇王执起自己双手道别时，指腹轻轻摩挲的温度与情谊。

▲祇王与琵琶珍重告别，彼此互道“有缘再会”（また今度）/图源：网络

“真实感”氛围外，象征性浓厚的意象也是山田传递情感的方式。她钟情于将隐喻式的细节信息布置于镜头之中。在重盛、清经与敦盛将死之际，画面皆闪过振翅的海鸥，喻示灵魂的离去，对于现实的死亡则予以留白。类似地，动画还会以整朵花的掉落避免对斩首的直接描写，或是在人物悲痛绝望泪水将落之际转接花落的空镜头。这种镜头语言近于诗歌，并不直接言说详细的现实内容，而是利用意象间接呈现，在认知的留白间带来视觉的审美体验，哀伤之情也不觉间深切地沁入人心。

▲清经投水自尽，最后映入视界的是向月飞逝的海鸥/图源：网络

由吉卜力工作室骨干成员分出的DehoGallery负责本作的美术，手绘种种花卉并有意置于全篇过场空镜头的四角，揭示故事段落所处时节，也无形间增添观者的沉浸感。故事最后，德子削发皈佛，值后白河法皇造访叙旧，画面定格于枝上白花，以延时镜头展现瞬息间蓓蕾成瓣、四季流转的情状，正对应德子话音中缕缕倾吐的一生之哀乐荣辱。花卉意象遍布全篇，细水深流般浸润哀伤的美学氛围。

▲表 1自蓓蕾绽放之花背后流转的四季色彩，象征她所述自己“素不知冻馁为何物”的年少时光/图源：网络

古今琵琶法师相遇的瞬间

琵琶身为现代观众的化身，实际上始终游离在真实历史的平面结构之外。生父的血仇在琵琶潜入平家府邸后便仿佛一夜消失，与此相对，重盛明显在某种意义上接过她在平家内部的父亲角色；第7话末尾，琵琶出走府邸踏上寻母之旅，暂时与主线历史拉开距离，但与生母相见后，这种倾向又再次返回。她最终没有接受自己的本名“浅葱”，而是选择继续身为“琵琶”存在，履行自己身为琵琶法师的使命。

琵琶身处历史之外，一眼望穿未来却无法改变一门覆灭的结局。动画频频在故事各阶段闪现结局坛浦之战中德子沉海的画面，一次又一次激起琵琶的情绪，也为最后关头她为德子编三股辫埋下伏线。德子因为长辫而被钩出水面，长久压抑至此的情绪也在此刻爆发。画面一瞬失焦模糊，她不暇思索抛下琴身与拨片，伴随木船激烈的摇晃而上下起伏。她拼命向德子接近，紧紧握住德子的手，确认她的存活；她喊出“我看到德子未来会活着为平家祈福”的预言——即便会立刻因泄露神谕永远失去双目，她也要用命令的口吻给予亲爱之人活下去的意志。

▲全篇几度出现德子溺水的画面，有关救援的细节提示都落在以手紧握的麻花辫上/图源：网络

从编发到伸手两个动作，本质上只是完成又加强了宿命论式的闭环，展现的却是如此强烈深刻的“介入”姿态——观众甚至无法分清结局是真还是幻，今日所见是否已是她的行动改变后的结果。

▲向德子伸出的手抓住了冰凉柔软的手臂而非发辫，命运是否已被改变/图源：网络

占卜、梦境、异兆、相术之类，本是宗教叙事与史传传统的常用手法。《平家物语》原作便时常夹带全知视角的预言性评论，但悲剧应验时，态度无不落在“积恶之门必有余殃”的劝惩套语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动画全篇便可抽象为一对工整的预言与应验的情节，而在回收长期以来铺垫的高潮时分时，却自想象与现实的缝隙间，积淀迸发出结构之外的余情——因为整整十集的抒情式叙事与演出已经再构出一个消泯罪孽的、纯粹的空间，在这里只有如贵族般的武家之子，他们或许气质柔弱却各自秉持崇高之心，仅仅是与我们一样的、拼尽全力生存的脆弱的人类。

见证的每一瞬间都还历历在目，流露过的欢笑和眼泪那样撼动内心，面对修罗地狱般吞噬一切的灾难体验，劝惩说教的道理怎能真正令人信怀。白发琵琶以冷峻口吻讲诵之际却分明为话本中人默然垂泪，黑发琵琶在画内用难抑心痛的声音嘶哑喊叫，古今琵琶法师的声音在悠木碧的演技中同时奏响，穿过800年的距离碰撞对峙。

▲盲眼之泪/图源：网络

敞开古典的经验世界之后

故事最后，随着建礼门院在紫云缥缈中往生极乐，余下天各一方的生者相继念诵“祇园精舍钟声响”，话音彼此叠合、交错，伴随手握的五色丝线汇聚为弦的画面，一曲琵琶也收拨终了。在片尾曲的快速倒带场景之末，成年琵琶吹灭烛火呼出渐逝的白烟重又聚成返回，暗示着一曲又起的轮回。

片尾化用佛教轮回形式，更以琵琶指代从古至今所有讲述者的形象，暗示每一次演绎都相当于故事中人的一次“轮回”。平家众人虽在琵琶法师的传唱中得以存续，在代代流衍中，故事中人也早已是无数个体心意凝聚的生命存在。这份抒情传统曾经中断，而人性始终相通，因此动画仍能以现代视角打捞古典内核，令我们理解故事中人拥有的日常风景，命运降临时他们的惊愕、怖惧，以及割舍与坚持的抉择，终而思考如何安顿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