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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平反后,我的藏民叔叔阿拉旦巴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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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杨海滨
编辑 | 林柳逸
编者按:
“我”的叔叔阿拉旦巴原是个张扬跋扈的藏族青年,在一场不打不相识的邂逅中,阿拉旦巴成了“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故事还需从上世纪50年代说起,在这个特殊的新节点上,汉民与藏民的结合友谊,也许无法避免的,将嵌套进新中国政府在少数民族地区建政的历史。然而,在作者笔下这段细腻绵长的情谊中,民族冲突或融合的叙事变得不再重要,阿拉旦巴本身鲜活了起来,他的个人成长与命运的最终走向也令人唏嘘......
诡谲的事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片兀鹫,在天葬台边“吱吱嘎嘎”地争夺摆在地上的骨肉,而后,挥起健硕的身体准备起飞,可抖了几下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它们抬起头四处张望,踉跄着走到更高的山坡上,借助气流呼扇着大翅膀总算勉强飞了起来,可飞到数米高的空中挣扎了几下后,便失去平衡、纷纷扬扬地坠向了地面。
天葬师是位七十多岁的藏族老人,虽也吃惊,还是在镇静中看明白了原因,转身走到石床后的小帐篷里,提出烧好的一铝壶茯茶,来到昏昏沉沉打起盹的兀鹫面前,把茶水倒在自用的茶碗里,轮流把它们一个个抱在怀里喂了一遍茶水。它们静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久后才清醒过来,从颓废中慢慢恢复了强悍的元气,矫健地飞翔到蔚蓝的天空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的消失,迷惑地问天葬师是咋回事。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我的藏族叔叔阿拉旦巴数年来几乎天天喝酒,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已酒精中毒,兀鹫们吃了他的骨肉后,也跟着酩酊大醉。就在昨天上午11点,我父亲从县医院来到我上班的农行大喊:“杨海滨你快出来一下!”我一哆嗦,以为出了啥大事,一个箭步从办公室跳了出来,他如释重负地说:“告诉你个消息,你阿拉旦巴叔死了……”
还没等我露出情绪,他指着县医院方向接着说:“两小时前,你小婶来我单位找我,说阿拉旦巴昨晚上跟旧庄园老管家的大儿子,在政协家属院喝了一晚上的酒。早上九点被人扶着送回家时已经很醉了,但他又从家里哪个旮旯拿出平时藏起来的一瓶白酒,自言自语地说我得再透透(青海话,意为达到充分的程度),又把那瓶酒喝完。然后剧烈呕吐,脸色乌黑,还大口大口喘着气,高喊着我要憋死了!你小婶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到我办公室向我求救,我们赶紧开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像没看出我有不耐烦的情绪,继续说:“经值班医生一番抢救,症状缓解。就在大家松了口气时,他说他要尿尿,你小婶就扶着他去了厕所,可在入厕前他又让你婶去找点卫生纸,说他要拉屎。等你小婶离开后,他把摆在桌上的一瓶医用酒精给喝光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你小婶拿着卫生纸回到厕所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听到护士在喊,‘这是谁家的病人,怎么躺在这了!’她赶紧跑过去,看见他嘴吐白沫抱着那瓶装酒精的空瓶子躺在地上。经医生护士一番抢救还是没救过来……”
我父亲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把手一挥,说:“你阿拉旦巴叔从小把你当儿子看,生前就多次说过,要你在他死后,把他送到天葬台去天葬,你也答应过,现在你得兑现。”我这才明白父亲是要我为他的结拜藏族弟弟料理后事,送他到天葬台去。
我的这位藏族叔叔阿拉旦巴,从我知道这个人起,他就一直在唐格木农场劳动改造。直到1981年6月,政府启动了粉碎“四人帮”后的全国第一次大规模拨乱反正行动。当他在监狱里得到这消息后,立刻给他在1954年结拜的汉族哥哥写了封求助信,托他到县上相关单位帮他申诉、要求平反。
他的汉族哥哥尽一己之力,把与他相关的一大堆材料送到专项办公室,数次到州上找州长和几位老领导,证明阿拉旦巴在建政初期为人民政府所做的贡献,还找到当年的证人来证明他是被人诬陷的。不久,阿拉旦巴被平反,在离开了数十年后重回故乡班玛县。
我是在上初中时第一次见到这位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叔叔的,他像是唐卡画中的人物一般。他和我父亲结拜为兄弟的事,我从小就听我父亲说过。当时,任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的彭德怀,委任藏族老红军扎喜旺徐为团长,组建了“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说起,包括我父亲在内共的工作团的220名成员,于1952年8月到果洛高原建立人民政权。
工作团初到草原最主要的工作,是解决多年来各部落因草原地皮纠纷,或各种原因导致的械斗,达成和解,促进团结。我父亲正好和佐洛庄园的大头人同一小组,阿拉旦巴就是大头人的儿子。
这天,我父亲在宣传部长的带领下,骑马去拜访已被任命为县政协副主席的大头人家,当时大头人还留在庄园办公。在庄园大门口下马时,部长见马下伏着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正准备给他当马凳。部长用汉语说:“我们共产党不允许这样,请起来吧。”部长见他不起,就从另一边跳下马来,还扶起那人,随后进了庄园的大院。
站在一边的那位藏族青年在部长进了院后,立即挥起马鞭抽着那个人,边抽边用藏语骂他没尽到职,这情景被跟在后头的我父亲看到,父亲一把夺出鞭子,说:“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不能这样欺负人……”
在这个部落,还从来没人敢对小头人出言不逊,他轻蔑地对我父亲说:“你谁呀?”夺过马鞭仍要抽那人,这时已走进庄园大门的部长回头一看,见他俩要打架,转身走到我父亲身边,说:“你要干啥?胡球闹!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我父亲愣头青似地说:“不论啥地方,也得让他知道在新中国是不能这样随意欺负人的。”部长说:“你也太鲁莽,我们刚到草原要尊重旧制,然后再改造,这是需要时间的”。他转过身看着对面的阿拉旦巴,把严肃的脸庞换成荡漾着笑意的脸,对他招手说:“来来来,给你介绍个汉族朋友。”
这个戏剧性的见面给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一生友谊的开头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在这次与头人会面后,部长见阿拉旦巴的汉语水平不错,便邀请他到工作组当翻译,还安排到了我父亲的这个工作组,他们一起到哇尔玉草原进行调解工作。
他们刚到那个部落,就遇到一户牧人的牛羊群误入另一部落的草原吃草,两户牧人直直站在对方面前,毫不回避地挥舞着“打狗棒”。铁疙瘩撞击到对方的脑袋或是胳臂腿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双方都鲜血淋淋、成了血人。即使这样,他们仍然继续轮着打狗棒打击对方,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阿拉旦巴挥着手用藏语劝他们不要再打,起初双方根本不理他,那块铁疙瘩几乎要打到他的头上了,他这才喊:“我是佐洛部落大头人的儿子,我是阿拉旦巴,你们得听我的。”双方这才停止了打斗。
阿拉旦巴知道这些人的血性,便和我父亲骑马到草原上找到双方的头人,极力宣传政府的政策和主张,但效果并不好。他俩见头人心怀芥蒂,干脆把他们请到工作组的帐篷里,让部长亲自给双方的头人做思想工作。部长向头人反复说,凡是草原上的牧人都是一家人,共同发展牛羊把生活搞上去才是共同的出路和目标,自相残杀就是破坏美好生活。然后部长更细致地做了思想工作,直到最后,头人才明白政府政策的好处。头人的思想一通,下面的牧人自然就跟着通了。
两个头人随之又把自己部落的牧人们全都召集到了这里,在工作组前面的草滩上,听部长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效果非常好。数天后,那俩个头上裹着被鲜血浸红的绷带、眼嘴都还肿的牧人,当着各自部落头人和所有牧人及工作组的面握手言和,还发誓说今后要和谐相处。
1954年元月,我父亲随着六名工作人员,赶着20余头驮着物资的牦牛,到知钦草原后勤点。在路过佐洛庄园附近时天色将晚,就将宿营地扎在庄园不远处的草滩上,并在吃过晚饭后去庄园看望他的藏族朋友阿拉旦巴。
1952年7月,果洛工作团赶着驮运物资的马队行走在赴果洛的荒原上(作者供图)
阿拉旦巴看到驮运队到来,非常高兴,硬是留下他们多住了一天,让管家杀了一只羊、煮了一大锅手抓,还用血肠、肉肠、藏式点心及酥油茶招待他们。他俩就坐在帐篷里聊了一整天。我父亲说:“我们在路上时常碰到一些牧人,我怀疑有些是土匪装扮的,说得很多藏语都听不懂,你在庄园也没事不如跟我们去一趟知钦,路上一旦有事你也好出面帮我们,我也利用这段时间继续跟你学藏语。”
当时的阿拉旦巴整天待在庄园里无所事事,听到他的汉族朋友请他帮忙押运,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黎明就跟着我父亲上了路。在到达终点前一天的上午,颇具规模的牦牛驮队在空旷草原上很显眼,引起一个牧人模样的土匪的跟随。当天下午就出现了流窜在果洛的五六个马步芳的残匪----他们都是骑兵出身,骑术高明,冒着驮运队员打来的子弹极速奔驰,迂回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从未直面过拼杀的阿拉旦巴,早吓得瘫在地上,而这时一个土匪将整个身体轻盈地斜挎在马背的侧面,挥着马刀朝他俩砍来。为掩护阿拉旦巴,我父亲一脚将他踹开,自己滚到土匪的马下,已落下来的马刀尖在他背上划开一道血沟。他急忙滚了一圈,滚到了一边,抬手朝马肚就是一枪,那马在奔跑中轰然倒下,把背上的人摔得老远,他急忙挥枪上膛对着从地上爬起朝他砍来的土匪又开了一枪。
我父亲不顾刀伤,当他和众人把驮运的物资安全送到后勤点时,已经一天过去了,他的伤口开始感染。阿拉旦巴利用自己的身份,找到当地部落头人,得到几匹快马,马不停蹄地一路护送我父亲回县。这时骑兵三连正好有位从兰州军区下来的军医,他对我父亲及时进行了治疗,很快父亲便脱离了危险。
阿拉旦巴一直认为我父亲是为救他负伤,还几乎死掉,于是认定这个汉人就是他的兄弟,在我父亲还没完全康复时,他就提出要结拜金兰。藏族人的豪爽就是这样,不管你同意与否,他只管拿来两瓶四川白酒,在病房完成了结拜仪式。我父亲长他两岁是哥哥,他自然就是弟弟,一个藏族男人和一个汉族男人的兄弟情意从此正式开始。
我父亲伤好后,再次动员他:“政府现在开始在草原上进行社会主义大建设,需要很多人参加,尤其欢迎像你这样的人,你也得向你父亲大头人学习,为政府为牧人和草原建设多做实事。”阿拉旦巴说:“既然哥哥都这么说几回了,我就得听。”不久后便正式到了县政协参加工作,主要的工作是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到各牧业点,解决因草原地皮或其它原因引起的各类纠纷,以及帮助政府搜集土匪信息、提供给骑兵用于剿匪。
1957年夏天,不断从巴颜喀拉山下的夏仓尕玛草原一带传来消息,当地的土匪头子达琼,不断掳走牧人牛羊,甚至还杀死反抗他们的牧人,使这一带的牧人民不聊生,人心惶惶。
这天阿拉旦巴找到他的汉族哥哥说:“夏仓尕玛土匪头子达琼我认识。”汉族哥哥惊讶地问:“你怎么认识他?”阿拉旦巴说:“我小姨是拿让玛部落的千户夫人,我姨夫在果洛工作团进驻果洛后的这几年,被马步芳的人鼓动,在1953年底带着数个家仆和几条老步枪,在这一带草原上当起了土匪,实际上就是一帮流窜团伙,不过他在某次与果洛独立骑兵团的遭遇战中被打死。他儿子达琼,就是我的表哥,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土匪头。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去过他家多次,所以想着不如我俩去夏仓尕玛找达琼,以亲戚关系说服他投降人民政府,他也有条活路,牧人们也能平静地放牧过日子。”
他的汉族哥哥高兴地说:“如凭你一人之力就让他投降就太好了!”他俩骑着马去了夏仓尕玛草原。
没想到达琼根本不搭理他们的劝降,还认为这是表弟引诱他被政府抓获的阴谋诡计,不过看在表弟的面子上没动他,却要把他的汉族兄弟给杀了,在他苦苦哀劝下最后还是把他痛打一顿后,让他俩离开了夏仓尕玛。
俩人劝说失败后,垂头丧气回到县上,正好在政府大院碰见来县上检查工作的扎喜旺徐,听说此事后,立即让县长、政协主席和他俩到他的招待所开会,说:“劝说不成就得消灭,坚决不能让达琼这伙土匪在草原上为非作歹欺圧牧人!”
县长、政协主席又和骑兵三连长商量了一个对策,让阿拉旦巴和政协另一个藏族干部化装成牧人,再度骑马来到达琼出没的草原侦察。打探到他们要抢劫一户牧人牛羊的消息后,我父亲又立刻骑马报告给驻扎在知钦牧业点上的骑兵连一排长。骑兵们挥着马刀如洪水淹没般涌过去,达琼在包围中还想顽强抵抗、指挥土匪们还击,自己却趁人不备骑马朝背后一条山谷跑去,但他不知阿拉旦巴早就盯住了他,便也追了上去。
达琼见阿拉旦巴一个人,便放慢速度对他说:“我们可是兄弟,只要你放我走,以后我让我妹妹给你当老婆,再给20匹马,一百只羊。”另一个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看见阿拉旦巴从他的马上一个飞扑,到了达琼骑着的马上,俩人滚落在地时,骑兵端着步枪瞄准了达琼。清剿行动就这样结束。
矗立于达日县的果洛建政纪念碑(作者供图)
这年冬季班玛连续下了两个多月的大雪,其中几座雪山也被封死,县粮站的仓库早在一星期前就没了粮食,这让县上数百人一下陷入断粮的危急状态。
缺粮的消息往上级政府层层传递,最后惊动了国务院,便派兰州军区的直升飞机来空投粮食,省政府通过电报告知县政府,提前找到一片开阔的空投地,还约定了空投的记号。
由于班玛县城处在狭窄的山谷,不适合投放地的要求,县领导最后选定在离县城五六公里外的玛可河对岸的江日堂投放。可玛可河的主河道在冬天也湍急如雷,原本河上那条钢丝索道半年前被土匪破坏还未修复,一时过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钢丝索道接通,再接大队人马过河接应空投,这就需要有人先渡河抢修。
阿拉旦巴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和他的汉族哥哥一起到附近寻找牧人的羊皮伐子准备先行过河,但在冬天开始前,牧人们就已离开这里去海拔更低的冬窝子过冬去了,根本找不到羊皮筏子。可这时距约定空投时间只有一天了,时间不等人,阿拉旦巴自告奋勇,裸身站在结着冰的主河流的边沿上,准备泅渡冰河。
阿拉旦巴10岁那年,随他的大头人父亲去成都经商时,在那住过几年,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果洛藏区藏族高层在成都或附近都有自己的宅院,所以他在成都期间就学会了游泳,流利的汉语也是那时练就的。他的汉族哥哥把一瓶青稞酒的瓶盖用牙咬开,然后递给他,他一气喝完后将酒瓶往冰面上一摔,清脆的响声像他泅渡的决心。他的汉族哥哥又用一瓶酒喷洒在他身上,和另外几个年青人不停在他身上来回搓到发红,还在他腰间拴着一根长长的牦牛绳,然后阿拉旦巴就跳入了激流。
此时的河水至少在零下数度,他几次都被淹没在青白色的浪中不见人影,又顽强地像跳龙门的鲤鱼,在岸上人们一次次的惊叫声中一次次沉浮出现,好一会后,他终于赤裸着青铁色的身体,踉跄着出现在距下游数十米远的河岸上。
他在河对岸折腾到了傍晚,才把一根新钢绳架到原来的铁杆上,这边立即滑过去了农机厂的几个师傅,终于成功接通并加固了新索道。
阿拉旦巴当即就开始感冒发烧,通红的脸被滑过索桥的汉族哥哥看了出来,要他回到县城休息。他说:“这一带牧人没有不知道我阿拉旦巴的,遇到困难只要我出面都会积极帮忙,我还是留下来吧。”汉族哥哥觉得有道理,从口袋里掏出瓶感冒药给他,他倒出一把丢到嘴里干嚼着咽了下去。
阿拉旦巴知道在连续下了两个多月大雪的河岸上,很难找到成堆的干燥牛粪当空投信号燃料,于是他对他的汉族哥哥说:“这一带的牧人都去冬窝子了,我俩得去十公里外的五扎寺找到阿卡,到天葬台找天葬师,只有他们能帮上忙。”果然,直到凌晨他俩才一身疲劳地在指定地点堆起了三堆牛粪。
12月13日上午11点,这块相对平坦的雪原上,终于冒起了浓烈黑烟,在阴沉的天空中看起来格外刺眼。不久空中出现了隆隆作响的飞机,它在黑烟的上空盘旋一会后,展开了一个个犹如云朵般的降落伞,像盛开的格桑花一般飘向了地面……
后来的生活,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断章,阿拉旦巴离开了班玛县,直到1983年得到平反后,他才走出牢狱、重新归来,并在政协恢复了公职,补发了18万块钱的工资。要知道当时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块,这18万就是个天文数字。他一下变成了有钱人,从此的生活也仿佛判若两人。
有天民族中学的老师,请他到家属院里喝酒,他在那认识了女学生卓玛,一问身世,才得知卓玛竟是马倌的孙女,也就是他和我父亲第一次见面时趴在地上当马凳的那个老男人。他哈哈大笑,说:“哦呀(藏语助词),原来都是一家人!”一个月后她便退了学,虽小他三十岁还是成了他老婆。
他和卓玛是头婚,在政府大灶包了三十桌酒席,这时县上还没有一家饭店,政府大灶是最厉害的食堂。婚宴那天不管认识不认识有礼物没礼物,只要是县上的人都可以去吃饭喝酒,婚宴成了他人生最风光的时刻。
当生活恢复正常后,老部落的人们纷至沓来,来看望他,他在牧人心中依然还是他们的大头人,每次来都会带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酥油包,他俩也吃不了多少,久而久之慢慢堆成了小山。
有天他来我家和我父亲喝酒时,还给我带来一包,又一次对我说:“我就你这么个侄子,等我死后你要把我送到天葬台天葬。”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些兀鹫我可不认识,趁着您还健在,用您的酥油提前把兀鹫们打点好,到时让它们尽快吃掉您。”不知道是不是我这句话起了作用,反正那之后的每个星期天,他都带着老婆和一包酥油,到江日堂天葬台边的山坡上,煨起桑烟,召唤兀鹫来吃被他精心捏成团的、便于吞咽的酥油团。他诵着六字箴言,在一边看着兀鹫饕餮的模样。
江日堂的煨桑台,阿拉旦巴当年在这喂兀鹫吃酥油(作者供图)
在高原上,由于气候寒冷,白酒就成了牧人们随身携带的御寒饮料,也由于老部落的牧人来看望他时总带来一箱箱的白酒,所以他开始喝起酒来。酒和猎枪、骏马对一个牧人来说,那就是必备的三宝,是天生的生活方式,他酒量平时就好,更是天天喝酒。在不知不觉中,他还把老婆也培养成了酒辣辣(青海话,嗜酒者),虽然我父亲以兄长的身份教育他数次,但他只当冬季刮过的风,并不理会。
有天阿拉旦巴来我家里对父亲说:“我要带着卓玛去内地旅行,别在哪天死了连内地都没去过!”我父亲说:“应当去好好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回来后再振作起精神,为班玛继续做你应做的新贡献。”
两口子从班玛县坐班车到了西宁,仗着有钱非要坐飞机,但在买机票时却需要县级以上证明,他宁可住在西宁宾馆打长途电话,让他的汉族哥哥在县上帮他开好县级证明寄来,也决不改坐火车。他认为坐飞机才符合他的身份,他飞到了西安、北京、上海、武汉等地。
在大城市,去景点都是从宾馆坐小巴,往往车还没到景点他已经在车里和我的藏族小婶喝醉了,要么唱着高亢的“拉伊”(情歌),要么呼呼大睡错过景点。开车的师傅叫醒他,让他俩看风景时,他睁开迷惘的眼朝远方瞄了一下,说:“好好好!我已到此一游过了。”然后又呼呼大睡起来。后来夫妻俩又去西藏朝拜,按说应当好好看看,但老毛病不改,仍是一路走一路喝,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旅途就是在喝醉酒后的睡梦中完成的。其实这时他早已有了酒精信赖症,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
几年下来,他把手里的钱全花光了,但酒瘾却已养成,没了钱就去找他的汉族哥哥借,说:“我手里有三张1万定期存单没到期,提前取出来很不划算,你先借我三百,随后我连本带息还你。”他还无数次以这理由借钱,沉溺在酒水中不能自拔,早已没了力量来挽救自己。
他的汉族哥哥也救不了他,对他已失望透顶,不再错钱给他。他马上转移方向,向他的汉族嫂子借。我母亲觉得他以前吃过不少苦,是个好人,每次都是几百几百地给他,他拿到钱后表态说:“这钱我是要还老嫂的。”可就是不见行动,而我父母除了要赡养老家的双亲外,还要兼顾我们一家的生活,前后借给他有四千多,这在当时是笔巨款。所以后来,当他再向我母亲借钱时,她让他先还完以前的借款,他佯装无辜,反问:“我借过你钱吗?”我母亲笑着骂他脑子缺氧,从此也不再借钱给他,但不时买几瓶酒悄悄塞给他。
我念着他和我父亲的特殊情意,以侄儿的身份常去看望,他因喝酒已把身体喝垮,完全不像几年前归来时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强壮高大的男人。我要带他去医院看病,他却用可怜兮兮的口吻说:“如果你认为你还是我侄儿的话,先给我买瓶酒喝喝。”他乞求的眼光让我心疼,当即给他买了一箱白酒,他在看到我买来的酒时,眼睛闪出雪山上冰凉耀眼的光芒,迫不急待地打开瓶盖,深深喝上了一口,闭着眼回味地咂着嘴,然后转头看着我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我侄儿对他阿拉旦巴叔叔最好。”后来我又多次买酒给他送去,每次他都谦卑地讨好我,这情景让我心里很是难过,但也没法改变,直到1986年3月28日上午,他喝到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虽被医生抢救过来,却在最后,被那瓶酒精给彻底溺死。
20世纪80年代,江日堂天葬台的一角(作者供图)
我借了单位的“东风”卡车,把他的尸体拉到江日堂天葬台,无数面五色经幡,在狂风中荡起,如同海中波涛。我看着年迈的天葬师,煨起孤独而又浓烈的桑烟,朝蔚蓝的天空召唤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兀鹫们,它们扇动矫健的翅膀来到天葬台,把我的藏族叔叔阿拉旦巴的灵魂带到遥远而又幸福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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