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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与改编电影
“读门罗让我静静思索,让我去思量自己的人生:我做过的决定,做过的和没做过的事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我对死亡的展望。” ——乔纳森·弗兰岑
艾丽丝·门罗
艾丽丝·门罗是当代加拿大文坛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说家,辛西娅·奥齐克(Cynthia Ozick)称她为“我们时代的契诃夫”。1931年,门罗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休伦县文海姆镇,除了青年时期曾在温哥华小住几年,门罗一生都没怎么离开过安大略省,现居于克林顿镇。门罗的创作与她对身边事细致入微的观察密不可分,乡村生活的点滴记忆成为其笔下不竭的灵感源泉。自1968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起,门罗就受到外界的广泛关注与赞誉,该作一举拿下了加拿大文学的最高奖项——总督奖,迄今门罗已三次斩获该奖。2009年,门罗摘得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布克国际奖,也是在那一年,国内才出版了第一本书门罗的书——短篇小说集《逃离》。对于门罗,大多数中国读者是陌生的,直到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门罗,使其跃升为中国读者瞩目的焦点。委员会的颁奖词简短却有力: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艾丽丝·门罗作品(套装共7册),译林出版社
门罗的主人公多是女性,但她们形态各异、性格不同,且年龄跨度极大,从情窦初开的少女到两鬓斑白的老妇。她的故事多以加拿大小镇生活为背景,文字平静却不寡淡,其女性主义视角流露出的并非是激烈的反抗与斗争,而是凸显平凡女子的平凡人生中悄然觉醒的自我意识和持续性的自我反思。门罗的短篇小说不以情节取胜,而是侧重细节描写,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一特点无疑给以视听语言支撑人物形象的电影改编增添了难度。本文将着重探讨门罗小说与其改编电影的关系,主要分析三个例子,分别是由《憎恨、友情、追求、爱情、婚姻》改编的《爱恨一线牵》,由《熊从山那边来》改编的《柳暗花明》,以及由西班牙奇才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综合《逃离》中相互关联的三篇小说——《机缘》、《匆匆》和《沉寂》改编的《胡丽叶塔》。
《憎恨、友情、追求、爱情、婚姻》与《爱恨一线牵》
为了达到与小说中琐碎的细节描写类似的效果,电影编剧采用转折和冲突来丰富情节,为故事增添曲折性,然而,门罗的本意是呈现深不可测的生活真相,戏剧化的改动反倒削弱了其含混的多义性。小说中的两人的感情更为水到渠成,约翰娜到来时,肯身患重病不省人事,约翰娜的贴心照料使其康复,此后两人也没有就书信来往一事进行过交谈,恶作剧就这样化为相遇的契机,一切从头来过,两人情感的发展源于朝夕相处。电影里肯并没有患病,但因为毒瘾,时常药性发作精神恍惚。在发现信不是肯写的之后,两人仍同处一个屋檐下,约翰娜成了天使般的存在,在她的关怀下,肯戒掉了毒瘾、甩掉了一起吸毒的女友,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但整个感情发展过程都令人觉得十分刻意。除此之外,原著中乔安娜的不辞而别使麦考利先生的生活一团乱麻,最终孤独地撒手人寰,电影里麦考利先生开始了一段黄昏恋,不再对约翰娜离开一事耿耿于怀,并最终原谅了两人。恨简单地转换为了爱,结局的圆满无法令人信服,因为它缺失的,是门罗文字里难以言说的忧愁,那恰恰是她想呈现的生活的复杂性。
《爱恨一线牵》电影海报电影将约翰娜深深的孤独感更为强烈且直白地表现出来,因此丧失了平淡的文字下巨大的情感内涵,只剩恨与爱两种相对的情感:前半部分凸显了一种冷色调的凄凉,后半段被暖色调的温情占据。门罗字里行间传递的讯息显然更为丰富,引用门罗在《女孩和女人的生活》中的话,“人们的生活……是乏味的、简单的、令人惊奇的,也是高深莫测的,铺着油毡布的厨房就仿佛深不可测的洞穴”。她强调的是一种难以提炼概要的多重可能性,因为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人生是一盘握不住的散沙,而情感是其中拒绝被归纳和清楚描绘的元素。原作标题的五个词源于女孩们玩的一个小游戏,喜欢上一个男生便扒着手指头猜测两人关系的走向。人生的可能性不一而足,五个词的游戏只是一次徒劳的概括尝试。影片更侧重二元对立,将情感提升到更剧烈的层面,对事物施以判断,这也是影片为不少评论家诟病的关键点。门罗不对笔下角色进行道德评价,电影则不然:肯和伊迪丝被夸张为负面特质明显的人物。肯在书中虽然也落魄不堪,好歹是退役飞行员,电影里的肯则一无是处,沉迷毒品,甚至偷约翰娜的钱去吸毒,后来却奇迹般迷途知返,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走向颇显勉强。小说中伊迪丝是一个思想独立的少女,天赋过人,一直渴望离开小镇去外面更大的天地闯荡,恶作剧的目的是证明自己的机智聪明,以此彰显与众不同。在电影中则伊迪丝让人印象最深的则是她的心机,写信纯粹是为了捉弄约翰娜,还趁最好的朋友萨比莎其不在时抢走了她的男朋友,两人最后老死不相往来。影片太强调演员的行为动机、情节的转变以及转变带来的结果,但门罗的小说中最核心的或许是一种混乱感,对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发出无奈慨叹,伴随着面对命运的无力感。Vulture的影评人Bilge Ebiri一针见血地指出影片的矛盾之处,“如果克里斯汀·韦格是一位较小的演员,影片也许会更好一些。” 意指由于影片卡司阵容强大,演员表演太过抢眼,反倒令人失望。
《熊从山那边来》与《柳暗花明》
对《爱恨一线牵》的评价褒贬不一,改编自《熊从山那边来》的《柳暗花明》则幸运得多,在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后即得到评论界和观众的双重肯定。影片由加拿大才女莎拉·波特执导,这部其首执导筒的作品就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提名。故事主角是一对相濡以沫44年的老夫妻,妻子菲奥娜罹患阿兹海默症,且日益严重,为了不给丈夫格兰特增加负担,她做出住进疗养院的决定。度过了疗养院规定的30天禁访期,格兰特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去探望许久未见的菲奥娜,却发现她已移情他人——同院病友奥布里,他们相互依赖、形影不离。故事充满突然的转折,最初的剧情设定使读者误以为“有关阿兹海默症种种意味深长的启示”是故事的核心内容:当相伴多年的亲密爱人因老年痴呆症与你渐行渐远,该如何是好?随着故事推进,观众知晓了格兰特的不忠,年青时格兰特曾接二连三地出轨,这似乎转变成一个关于背叛和忏悔的故事。此时门罗又献上了意料之外的反转,紧随的是令人动容却分外迷离的暮年爱情,对人生晚景的描绘让读者无法通过简单的价值判断来解读、理解人物的决定,将老年人复杂的情感世界呈现得淋漓尽致。门罗曾说,故事的复杂性,即“层层剥开的事物”,似乎本就是无止境的。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是简单的。在《自由》作者乔纳森·弗兰岑为《逃离》作的序中,他做出了相似的评价:“她(门罗)追逐的时刻不是领悟的时刻,而是做出命定的、无可挽回的戏剧性行为的时刻。对于读者,这意味着在你知晓每个转折之前,你甚至无法开始猜测故事要讲什么,总是到最后一两页,所有的灯才会被打开。”
《柳暗花明》电影海报与其他短篇不同的是,这个故事从男性视角出发。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使格兰特悲伤、愧疚、嫉妒、不知所措等多重情绪跃然纸上。格兰特内心飘摇不定的情感和做决定时的犹豫不决,都融入字里行间。电影版则通过对日常场景恬淡而浓厚的刻画和对人物神情和动作缓慢而精准的捕捉来传递流动的情绪,最大的成功之处,莫过于通过意识流的叙事和摄影呈现了门罗小说的精髓,即“情感暗流”。
《逃离》与《胡丽叶塔》
门罗的小说最近一次成为影坛瞩目的焦点,得益于西班牙国宝级导演阿莫多瓦的《胡丽叶塔》。这位历来以关注女性经历、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名导,终于有机会改编偶像的作品。阿莫多瓦对门罗的崇拜之情早已有之,最广为人知的是在2010年的《吾栖之肤》中,《逃离》作为被囚禁的女主的精神食粮出镜。阿莫多瓦也曾在西班牙报纸上写道,“如果要讨论文学与电影的关系,最好的例子之一就是朱莉·克里斯蒂主演的《柳暗花明》——改编自我最爱的当代作家之一门罗。”
《逃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此次阿莫多瓦选取了《逃离》中三个相互关联的故事,将它们合起来构成了一个长篇故事。在“知乎”上关于《逃离》的讨论帖中,Fridafly如是说道:“如果男人的命运是有篇章感的,而女人,似乎就只有这一两个重要支点撑起大部分的人生面貌。” 承认这样的二元说辞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并没有否定其在分析当下社会文化时的适用性与现实意义:女性做出的选择更容易被贴上随机的标签,凸显她的人生是由几个不可逆转的瞬间串联而成,在这本小说集中,几位主角均面对了“逃离”这一彻底改变人生轨迹的抉择。然而,这些选择看似是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发生在生命中,却绝不是随机的,从小被潜移默化灌输“不要表现得张扬、外露”的观念,女性不自觉地倾向于将复杂的情感内化为性灵的组成部分,少了以外在形式去彰显情绪的波澜起伏,使得对某一重要事项作出的决定显得突兀。出走注定是冲动的,但绝非偶然,当一堆混乱的情绪交织到无法消解的时候,逃离的念头甚嚣尘上。
《胡丽叶塔》电影海报小说着重突出主角卡拉的三次失去:三十年间,她相继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女儿。失去不只意味着死亡,还包括比死亡更残忍的分离,例如不辞而别。父亲在母亲过世后,与小情人一道生活;丈夫在一次激烈争吵后出海打鱼,在暴雨中命丧大海;女儿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除了寄生日贺卡外,杳无音讯。电影则从女主中年时期切入,倒叙其人生经历中一连串的失去,包括自己年轻时带着向往未知和逃离桎梏的愿望进行的逃逸。影片营造的疏离感稍弱于原著,因为不仅有出走,还有回归的戏码。结局也更为温情,女儿最终与母亲恢复联系。阿莫多瓦原先是想拍一部英文片,但苦于英语不够好,最终未能实现,只能把故事从冷寂的加拿大小镇搬到浓墨重彩的西班牙渔港。门罗惯于用平淡的叙事去表现暗流涌动的情感世界,阿莫多瓦的作品总是充斥着浓烈肆意的色彩、不加掩饰的性与欲望。此番改编,阿莫多瓦在风格上做了不少调整,克制内敛,因而被不少人认为是他迄今最温和的作品。不可否认的是,影片仍然“每一处都是鲜明的阿莫多瓦”,即使融合了门罗的平淡,依旧不失阿莫多瓦的张扬。电影从业者麻赢心在影评中精准地概括了阿莫多瓦改编的核心:尽管很难说忠于原作,《胡丽叶塔》还是保有了门罗作品的魂魄,即以不破坏生活肌体的平静去讲述汹涌的感情,直视“略显俗套又十分特别的人性”以及“无法逆转的时间带给我们的无力感。” 毕竟最核心的,是对人的情感需求的呈现。
门罗的前辈是以亨利·乔伊斯为代表的十九世纪心理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具有极强的文学性——擅长通过呈现角色复杂的情感生活来增强文本的感染力,试图将其改编成电影的难度极大,因为在剧本创作的过程中不得不频繁面对转换情感的挑战,且需要在尽量不驱散文本依附性的前提下表现出难以摘要概括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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