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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兰可馨、郑彤、李肖彤:红湖见证的故事
红湖见证的故事
作者 | 兰可馨、郑彤、李肖彤
01
考古之缘
在郁郁葱葱中拐进校园偏僻的西北角,绕过校景亭,便是北京大学考古楼。楼旁的一潭水叫做红湖,朱红的窗梁映在浑绿的水中,偶有三两只鸭子漫无目的地游过。这个连校内学生都很少光顾甚至鲜有耳闻的景点,几乎已经成为考院的内湖。
这是齐遥在北大考古的第八年,她用这八年得到了很多头衔,年度人物、十佳学生党支部书记、“超人姐姐”...但当她坐在咖啡桌边,微曲的长发、金色的镜框、恰到好处的淡妆,没有学生干部的能量与强势,没有印象中考古工作者的风尘仆仆,一切只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
齐遥与考古的缘分从高二的夏令营开始,身处黄色土坑与千万年前的器物之间,她恍然间觉得越过了时空的阻隔,一股彻骨的自由扑面而来。正是那种令人神往的自由携着她来到了这里,这座全国最耀眼的学府里最偏僻的角落。
齐遥的校园生活与其他专业的同学相差无多,而作为一个考古人,她不厌其烦滔滔不绝地谈及的,还是大三长达一学期实地考察的时光。如果说高二那场邂逅标志着考古之途的启程,大三的这场纠缠则是她与考古学此生难以了断的纽带。
相比于书本上的学习,考察工作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面对什么,因此一直充满好奇也一直充满失望。而正是“下一秒”的存在让这份工作充满了意义。
瑟瑟秋日,同学们戴着草帽,笨拙地持着发掘工具,一人面对一块土黄的探方。齐遥负责的探方位于发掘区边缘,表土层下只有一堆被严重破坏的晚期浅灰坑,几乎没出土任何重要遗物。隔壁探方的同学每天成筐成筐地收着陶片,她蹲在土里扒拉很久也拣不出几枚小件,同学们戏称这是考古的“贫富悬殊”。发掘到最后一个灰坑底部时,齐遥在靠近探方隔梁的地方发现了几块小骨头,又小又软,原本以为是常见的小动物骨骼,但用手铲往隔梁里再捅了两下,这样的小骨头竟然越来越多,特别是看到了几块薄薄的、穹隆状的骨骼,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人的头骨,之前收集到的那几块小骨头是人的脊椎骨。打掉隔梁后,她在发现小骨头的地方清理出了一副完整的幼儿侧身骨架。这个孩子的骨头实在是太软太脆弱了,跪在地上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清理完成。在布满探方的晚期灰坑中,这个来自遥远年代的七八岁小朋友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考古发掘的奇妙。
考察工作不仅限于发掘,发掘出的文物张不了嘴,无法知道它作何用处、如何使用,但当地村落的民风民俗却保留了千百年前的生活习惯与生活方式。人,也是考古工作重要的一部分。考察期间,齐遥与同学曾经近距离地参与一场葬礼,跟在村民身边记录葬礼的流程与礼节。初丧、入殓、安葬、祭祀,活生生的民俗与出土的文物共同构建出千年前的周原葬礼。丧葬礼节在周原这片土地上传承了千余年,虽经时代发展有所变迁,但并没有失去其最根本的意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黄土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艰辛而漫长,但狭小探方里的那些期待和失望交叠的时刻、乡村生活中的那些简单而纯粹的日日夜夜,构成了齐遥对田野考古最深层的感知,也让她坚定地选择了继续留在这个专业读研。
02
双向救赎
如今齐遥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名辅导员,这份工作带给她的吸引力与动力来自相似成长经历带来的理解。她感受过相同的喜悦与迷惘,因此她的存在与陪伴本身,对于学弟学妹就是一种温暖的映照。
每年的冬至前后是秋季学期期末季的开始,北京的凌冽寒风加上课程论文和考试的负担,同学们往往感到焦虑烦闷。为了帮大家缓解压力,齐遥会在这个时间进宿舍走访,除了指导期末考试,她还会给同学们送上亲手包扎的糖果零食礼袋,写上简单的新年祝福。她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有时候他们焦虑就是因为论文选题选不好,那我告诉他们该怎么改选题就好了。”需要她做的事情对她来说不困难,困难的是保持关注、洞察与耐心。
面对学弟学妹的焦虑与倾诉,齐遥会想起自己作为本科生时迷茫无措的那段时间。外出考察前的那个学期,齐遥一度陷入茫然甚至抑郁,教科书上琐碎的知识显得遥不可及而令人失却兴味,外界对于专业前景的质疑不绝地入耳入心。齐遥从未感到如此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拯救她的一方面是随后到来的考察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让每一根紧绷的神经趋于平静,翻滚的焦虑都在一铲铲沙土中被掩埋;另一方面是老师的引导和鼓励。老师会聊起自己在考察工作和学习历程中的趣事;齐遥不太擅长表达但是足够细致用心,老师会发现她的优势并且专门为她创造展现优势的机会。
历经曲折的成长之路来到新的位置,她与本科生的关系是一场双向奔赴,也是一场双向救赎。从被引导者到引导者的转变是意义非凡的,在学弟学妹的热情与焦虑中,齐遥时常窥见自己的初心与迷惘、欢畅与坎坷。这种回望是一次次的洗涤与翻新,抹去日久滋生在心里的尘螨。
但学弟学妹也时常让她感受到时代巨变带来的代际差异。他们身上燃烧的自我意识有时让她感受到惊人的活力,也有时是戾气。“他们发朋友圈都不屏蔽老师的。”齐遥觉得惊讶,她本科时的朋友圈都设为仅同龄人可见。当有些课程任务量大或者太过无趣,学弟学妹会不留情面地吐槽,而曾经齐遥做的更多的是不问始末地接受,这门课就应该是这样。最令她欣喜而羡慕的是,现在的本科生更早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有更多的勇气去做属于自己的选择。
03
前路漫长
初入考院的学生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铁了心要学考古,以万夫莫当之势坚定报考;第二类是铁了心不想学考古,被迫调剂而来;第三类是在徘徊犹豫之间,视情况定去留。本科毕业后,绝大一部分第二类与一部分第三类的同学都会离开考古行业,第一类的同学也会有人迫于现实的缘故选择调转车头。齐遥的本科同学中大约有一半离开了考古,转而攻读其他领域的研究生,或者直接在体制内就业,多数人的选择是做公务员或历史老师。
离开是很常见也很自然的选择,毕竟就考古专业而言,除了热爱,没有什么能把人束缚在这里。无论是对于就业难度、经济水平、社会地位,从事考古都不是实现世俗目标的途径,这片红湖也早已见惯了背影。不过,坚守与离去的人之间也相互支持和理解。早在入学时,老师就告诉过他们,如果不喜欢,就不必浪费精力折磨自己。当被问及对于想报考考古专业的学弟学妹的建议,齐遥说,不要说学弟学妹,如果是我自己的弟弟妹妹,我一定告诉他们要慎重。一档又一档文物类综艺节目和纪录片的出圈,一度将考古学的热度推向浪尖,但我们的目的不是用光鲜的外表“蛊惑”更多青少年报考考古专业,而是让真正有志于此的人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踏上这片热土。
穿过一个个岔路口径直走到这里,齐遥早已想清楚自己热爱的是什么,也早已决心终生从事考古。而随着学习与研究的深入,她对考古的认识也在转变。曾经初入发掘现场那种轻盈的惊喜与未知感,在时代的底色下被渲染成沉甸甸的使命。近代考古学刚刚发展的时候,中国面临着国将不国的状况,考古学肩负着重塑民族精神的任务。而如今,朝夕变迁的时代时常失却内核,考古工作者的使命转为给发展以文明,以历史的研究关照现实的进步。
因此,齐遥将主要研究方向选为中华文明起源,主要研究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夏朝的发展阶段。这个看上去过于宏大而空泛的标题蕴含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千年的浩瀚文明延续至今,我们却未曾真正了解它的起点与滥觞。一代一代的考古工作者不断在黄土中发掘着中华文明的起源、发展与国家形成的过程。通向这一愿景的险阻,除却学术本身,还有所谓“政治正确”的束缚、西方所建立的文明体系的标准。齐遥所希望献身的价值,在于用中国的材料建构起一套中国自己关于文明起源的话语体系。
在理想与憧憬的输出里,我不禁在想象面前白皙的女子整日辛劳与土坑的探访的情景。风吹日晒、离家千里,是人们对于考古工作者的印象。事实也的确如此,就职于考古所的工作者面临的艰辛难以想象。偏僻的考古现场物质、医疗条件都跟不上,况且文物不等人,一铲子碰到就不能回家过年,必须待它完整出土。然而,樊锦诗式的理想主义在当今几乎已经无处生存,大多考院学生的理想出路是进入高校的象牙塔中做研究,齐遥也不例外。她此刻对于人生进程的规划,是尽快毕业,争取留校研究、任教,将文明起源的宏大课题从枝末挖到根干。
既然大家都这样想,在土坑之间整日盘旋的位置,留给谁呢?我们没有问出口。齐遥和所有的考古人,付出和准备要付出的,已经足够多。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光影里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兰可馨、郑彤、李肖彤:红湖见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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