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之小传｜誓墓不仕：止足之分，定之于今

王羲之作会稽内史前后约四年时间，于永和十一年（355）春天辞职。一位潇洒自在的郡守，周围有谢安、孙绰、支道林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过着游览山水、讲论文义、赋诗作文的诗意生活，为什么要辞职呢？而且发誓永绝仕途。究竟什么原因？

原因是王羲之与王述两人由嫌隙而成了仇人。

王述，字怀祖，太原晋阳人，袭爵蓝田侯。祖湛，父承，并有高名。王述父亲早死，服侍母亲尽孝，安贫守约，不求闻达。别人辩论滔滔不绝，王述则于一边静默不言。年三十，尚未知名，人称之为“痴”。司徒王导辟为掾，初见，只问他江东米价多少。王述睁大了眼却不回答。王导说：“王掾不痴，人何言痴也。”又在庾亮面前评论王述：“怀祖清贞简贵，不减祖、父，但旷淡微不及耳。”“清真简贵”是很高的评价。“旷淡”，指宽裕平淡的风度。王导以为王述在旷淡方面比祖、父稍微差一点，意思是不够名士。

王羲之草书《长风贴》

王羲之少年时就已得到上流社会的一致赏誉，怎么会瞧得起年已三十，仍默默无名，时人称之“痴”的王述？从羲之评论王述性急的故事，就能看出他对后者的轻视。王述有一次吃鸡蛋，用筷子刺之。不得，便大怒，把鸡蛋摔到地上。而鸡蛋扔在地上转个不停。于是下地，用屐齿碾之。又不得，怒甚，把地上的鸡蛋捡起来，塞进口里，咬破了再吐出来（见《世说·忿狷》）。羲之听说王述的故事后，大笑道：“即使安期（述父王承字安期）有此脾气，也应该无一毫可论，何况蓝田邪？”意思说蓝田一无可取。晋人以从容、优游不迫为雅量，蓝田性急如此，言行直白，与风流名士相差太远。而右军风流，以为蓝田不值一谈。

其实，王述虽缺乏从容闲雅的风度，但自有他的长处。尤其是他的真率，得到许多人的赞赏。谢安称他“掇皮皆真”，意思是去了皮都是真。简文帝称王述才具不是他的长处，于名利也不淡，只是以少许的真率，就足以胜别人多多了。可见，王述少了有些名士的伪饰，以真率对人对事，反倒为人称赞。到了晚年，王述名声更佳，甚至超过了右军。

于是，右军不平了，两人的关系就更不好。平心而论，右军嫉妒蓝田，责任在前者。永和七年（351），羲之求任宣城郡而不得，而此时王述作会稽内史，遭母丧停职，在山阴处理丧事。羲之代任会稽内史，几次声称去山阴吊丧，却连日不去。后来去了，丧主王述哭。按照丧礼，主人哭，吊丧者应执孝子手，亦哭。可是羲之却不走向前，不执孝子手，看了一眼就离开了。这是故意违反丧礼，羞辱王述。羲之的无礼，致使彼此间的不和，恶化为仇恨。

在王述服丧期间，羲之曾以轻蔑的口吻，讥诮王述的前景：“怀祖正当作尚书耳，投老可得仆射。更求会稽，便自邈然。”说王述不过作尚书的料，到老可以做个仆射，再想作会稽内史，希望就渺茫了。结果完全出乎羲之的意料之外，永和十年（354），王述竟然被任命为扬州刺史！这是一个极高的职位。最让羲之不能忍受的是，会稽郡属于扬州刺史管辖，王述成了羲之的顶头上司。羲之平日的高贵和自负遭到沉重打击，失望、不平，愤恨的情绪可想而知。

羲之耻作王述的下属，派手下人去朝廷活动，设法把会稽郡从扬州分到越州。岂知手下人把事情搞砸了，或许是不经意间透露了羲之分会稽为越州的真实意图，大为时贤嗤笑。

再说王述，一直为羲之轻视，母丧又遭羲之羞辱，现在终于等到了还手的机会。密令手下检察会稽郡种种“违法”之事，责问刑政的错误，弄得羲之疲以解释。两人仇隙已深，蓝田一意报复，右军唯有耻辱。出身高贵，朝廷内外无不爱其才器的王羲之，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何保住自己的尊严与名声呢？唯有辞去会稽内史之职，不做你王述的属官！

于是，在次年春天，羲之对着父母的坟墓，发下永不出仕的毒誓：

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遂因人乏，蒙国宠荣。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意。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死亡无日，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稽颡归诚，告誓先灵。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茍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羲之说，他常信奉《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话，以及周任“陈力就列，不能者止”的训诫，今天，我已知足、知止了，亦无能力，应该辞官。自今之后，若再做官，就是无尊敬父母之心而不是儿子，为天地、名教所不容。朝廷见羲之发誓如此决绝，也就不再勉强他再出来做官了。

王羲之誓墓不仕，凸显出他的高贵气质。审视羲之与王述之间的仇隙，主要责任在羲之，不必为尊者讳。史称羲之“有骨鲠”，“风骨清举”。骨鲠与风骨，有时会流为高傲和自负，有时又变为清高与自尊。当羲之耻于王述的不断挑错，疲以应对之时，羲之的清高与自尊就勃发出来，毅然辞官，保卫自己的尊严。不能不说，这是王羲之贵族气质的鲜明体现，值得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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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斌，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