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35岁,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 35岁之上的我们
原创 佳宛 人间故事铺
有人的35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有人的35岁,一无所有,满地鸡毛。
生活对我们的打击谈不上公平,它可能会把绝望中的人推向更黑暗的深渊,任由我们在失败中挣扎沉沦。但也会在万念俱灰时,打开一小扇窗,放进一丝希望拉我们回归正轨。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塞涅卡说:没有比人生更难的艺术,因为其他的艺术和学问,到处都可以找到很理想的老师。
我想,我大约是一个艺术的残次品。
2022年8月10日,饿了一早上的我,在办公室坐立不安,胃里火烧火燎地疼,那滋味,好像铁铲用力刮着地皮,口腔泛起酸水,又被咽回肚子里。抽屉里找不到一样能吃的东西,最后只能憋着一泡眼泪,抖抖索索地抱着杯子喝水。
银行卡里没有一分钱,所有能让我支配的金额只有微信钱包里的一块三。连一个馒头都买不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不是假的。
饿得不行,我盯着同事放在办公桌上的茉莉绿茶眼冒绿光,恨不得把那茶连叶带渣给生嚼了。
胃里有点东西,心里才不会慌。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同事叫我去吃午饭,我含恨告诉她,我减肥。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保持着转圈圈、喝水、上厕所的循环,如同一只追着尾巴不停转圈的狗。
人生过半,没有一分存款,只有一身债务。
在少年时,我也曾憧憬过人到中年的欢景。但是,没有一种是今天这般模样。
我想象中的中年,有一个幸福的家,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知心的伴侣,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尚可,每年至少能一家人去一次旅行。生活吵闹而温馨。
在胆子大的时候,我也幻想过,我的小说能卖得好,收入一大笔钱,让看不起我的人都羡慕我的能干。
我独独没有想过,我会负债破产,就好像我没有想过父亲会去世一样。
2010年,距离母亲离世10年后,我失去父亲,成为失恃又失怙的孤儿。当时悲痛欲绝的我以为,人生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这一刻。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开始。
父亲离开以后,我一个人领着微薄的工资,承担起了自己的生活费、水电费、红白喜事以及各种人情费用。当我因为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依稀看到父亲强忍着病痛的样子。当时我气他不爱惜身体,如今我才知,有时候,比起身体的病痛,口袋空空更加让人惶然无依。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街坊四邻看你是孤儿,若有若无地打压与欺负,甚至说你命硬,刑克父母,甚至亲友也是这么认为。在聚餐上、在聊天中,他们会不经意地说,之前算命就说你克你妈。他们还会说“嗐,你命太硬呗”。
他们甚至都不会顾及你的心情,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说的就是对的,你要是反驳,就是无理取闹,你要是不反驳,就是默认。
逻辑完美。
人仿佛都喜欢欺负弱者。
对强者卑躬屈膝,对弱者重拳出击。好像只要将弱者踩到泥泞里,就能证明他们是强者,就能带给他们一种隐秘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他们自豪于自己,没有被生活击倒。
是,生活的苦难,是没有压倒他们,但是却将他们塑造成了一个满腹怨气与暴戾的变态。多么可笑,有人在沉默中努力挣扎向上,有人在沉默中变态,还要拉扯着别人一起沉沦。
我的邻居,将我家的院墙糊满泥巴,我去质问的时候,他满不在意地说“只是玩个游戏罢了”。我的亲友,在我为我的房子与邻居据理力争的时候,跟邻居站在一起说我无理取闹、过于刻薄。
我不明白,我只不过是要一个道歉,怎么就无理取闹了?我甚至都没有让他修复我的院墙。
在2010年到2013年那一段时间,压力、算计与恶意,如刀风剑雨般毫不留情地朝我扑来。我茫然四顾,只觉孤身一人,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同心无兄弟,协力少良朋,大约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最真实的写照。
于是,当有人向我抛来裹着糖的毒苹果的时候,我依旧义无反顾地接住了它。
2013年,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年,我遇到我前夫。那年我25岁,实在是害怕极了一个人生活,也想逃离这个被亲友与邻居拿着放大镜关注着的环境。所以我选择了搬出去与他同居。
他看起来很老实,应该是个不会出轨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坏处。
我与他在出租屋的时候,尚且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来。但是在领了结婚证买了房子以后,他对我越发不耐烦,总是数落我的工资,不如他同事的太太;数落我洗菜不干净,洗碗不干净;数落我因为加班而不能回家做饭。
只要与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就会挑剔我各种问题,然后收回家里的钥匙,把我赶出门去。他说这是他的家,叫我滚,甚至将我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放在门口,方便我走。多么贴心。
我开始整夜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耳朵嗡嗡嗡日夜响个不停,站在窗前的时候会想要跳下去,开着车在路上,也会忍不住要冲出马路中间,全靠着一股“不能害死人”的念头撑着,才平安到达目的地。
在他去出差的夜里,我给自己的头套了五六个黑色的塑料袋,随着我的吸气,黑色的塑料紧贴着我的口鼻,在我呼气的时候,它们又离开。塑料袋不厚,我用手指戳开一个洞,微风就从洞里灌进来。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在生与死之间,我浑浑噩噩,不知作何选择。
有时候,我会静静地看着他在枕边熟睡,想象着当枕头盖住他口鼻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比我在塑料袋里好一点。
当我发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迅速整理自己的东西,搬出了这个家。
我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人,还带着一身的不能与人言说的病。抑郁症,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是矫情,是无理取闹,是无病呻吟。我甚至不敢看医生,害怕看到医生的嘲笑,也害怕失去工作。
尼采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我还够不到高处的阳光,地底的黑暗就快要将我吞噬。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泛黄的天花板,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何以至此,何以至此。空荡荡的房间,给不了我一个答案。而耳鸣却叫嚣着填满我每一个思考的间隙。
在假期的时候,我试过一周没出房门,不洗澡,不吃东西,只是安静地躺着。我找一个答案,隐隐约约中觑见一丝真相的微光,但是我不愿意相信。
我懦弱又偏激地将所有事情都归结于贫穷。是贫穷,让我饱受欺凌,让我的生活一地鸡毛。是贫穷,让我面目全非,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变成一个为挣那几块饱腹钱绞尽脑汁、汲汲营营的中年妇女。
于是,我孤注一掷,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了虚拟的网络,小赚了一波,然后就是亏损。由于害怕亲友的责难,我选择了以贷养贷。
网络上,无数人用自己网贷的经验教训告诉大家,不要因为贪图方便而轻易选择网络贷款,不要以贷养贷。我不信,我以为总能够凭着努力,在贷款到期前将债务还清。最后,毫不意外,一赔到底。
当债务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大到我无能力偿还,再也拆不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所有我害怕的,都变成了事实。
通讯录被曝光,催收在电话里各种威胁,有的说已经到了我的所在地,叫我出来还钱。有的说在公司门口,也有的说在法院。亲戚朋友的电话被各种骚扰,甚至于工作单位都接到了数次关于我的电话。我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手机在响,也开始听见很多尖厉的声音在叫嚣,叫我去死。
我的人生,正在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隐约注定的趋势,迅速地分崩离析。
回望这短暂的一生,在每一个选择的路口,我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因为想有一个家,轻易选择结婚。因为失意,冲动赌上所有积蓄。因为害怕责难,就宁愿选择更为危险的以贷养贷。
冥冥之中有一个魔鬼,在我颇为艰辛的人生路上,将我往另一个更为坎坷的绝路上引。它总是给我希望,然后又在我的面前毫不留情地将希望摔碎。当我哭泣着要放弃的时候,它又给出另一个希望。
它是那双吊着胡萝卜的手,而我就是那头为了一口胡萝卜而拼命赶路的驴。
窘迫、自卑与难堪,幻听、失眠与掉发,纠缠着我。
亲友甚至不会再给你一个电话。他们的眼光中满是嘲笑与异样,仿佛一眼就将你的生命看到了尽头,你这一生就是这样了,你没有救了,任何与你的联系都是在浪费时间。你与他们搭话,他们也不理会你。你在他们眼里既像死人,也像水蛭,仿佛一旦与你联系,你的债务也会沾到他们身上。可是,你都没有问过他们借一分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扛下了。
朋友的远离,工作上的吃力,身体上的亚健康,种种现实的人情冷暖,比刘德华拍在脸上的冰雨还冷,我甚至找不到一把雨伞。
我变得沮丧又易怒,觉得人生毫无希望,于是开始计划离开,将我所有能送人的东西都打包送了人,心底隐隐地卑微地希冀着,希望收到东西的人,在他们余生漫长的时光中,在他们收到过的无数礼物中,偶尔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我。
那一刻,我来过。不是山风,不是雾霭,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我活着,于国于家无望。
最终,我也没能按计划离开。因为我发现,我选择的任何一个离开方式,都不那么体面。
我计划好离开的地点,选在了一个墓地的附近,不会影响到旁人,也不会吓到路人。
但是,我找不到一个替我收敛的人。我害怕别人发现我的时候太久了,我会被蚂蚁噬咬。更害怕被人议论我,说我是因为欠债不还才死的。或许当时我已经去世,但是我在计划的时候,一想到别人的议论,我就喘不上气来。
孤身一人,连死得体面都是奢望。
2022年,新年的鞭炮声也掩盖不了耳边的尖叫。依旧是这样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叫我快点去死,你父母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我不知道。死与活不重要,但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临了还要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声名狼藉地离开这个世界。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刷到庞众望的采访视频。
2017年高考,沧州市考生庞众望以744分的成绩,成为当年的沧州市理科状元,并被清华大学录取,2021年获得清华大学直博资格。
在采访的视频中,记者问庞众望:“你不会羡慕别的同学那种,比如说被父母照顾的那种安逸、温暖?”
庞众望摇着头说:“没有去想过。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而且我妈妈对我特别好,其实我感觉,我比有的孩子还要幸运,因为他们的妈妈不能常陪在他们身边,而我的妈妈我想见到,随时都可以见到。”
记者后来又问他:“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特别害怕和别人去讨论家里人的事,会特别地不喜欢和很多人去讲。”
他挺直了身子回答道:“我没有觉得我的家庭有哪一点拿不出去的,有哪一点不值得去讨论的,因为我妈妈那么好,我姥姥姥爷也那么好,我的每一个亲人都那么好,我的家庭有哪里是拿不出去讨论的呢?”
他略带害羞地笑起来:“我觉得他们应该羡慕啊。”
“你不会在意别人的一些目光吗?”
“只不过就是生活得困难了一点,其实感觉在亲情这方面,我比他们收获更多。有得就有失嘛。”
“得的是什么,失的是什么?”
“失的是那种更好的物质生活,但是得的是情感啊,得比失多啊。”
他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父亲患有精神疾病,母亲残疾,姥姥、姥爷年迈。庞众望从小就懂事,照顾父母,捡废品补贴家用,努力学习。
生活苦吗?苦。生存难吗?难。但是他展现给记者与观众的,是他的自信从容、乐观坦然、聪慧孝顺。他满足于他所拥有的,并为明天而付出努力。
有的人,在淤泥里开出花,有的人腐化成渣。
当时的我,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打倒在地,跌透地心。我觉得我完了,看不到前路,也回不去来路。我想念我的父亲母亲,但是也渐渐记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怨恨命运,让我饱受苦难。
然后视频里那个少年笑着说:“你面对什么,你就要去解决什么,因为你总是要走下去的。”
荣格说,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决定着一切。而不是事物本身如何。
当我直面我性格中的缺陷的时候,我才明白,不是命运,让我走到了绝路上。而是我的性格,它就是冥冥之中的那个魔鬼,将我推往荆棘。
在遭遇挫折的路口,明明有别的选择,而我自己,选择了最艰难的一个。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我在日记里写下数个“如果”。如果我没有因为贪图安稳而轻易结婚,如果我没有一时冲动乱花钱,如果我勇于面对且承担错误,或许我今天,不会躺在被窝里哭泣。
人的一生,总会犯一些错误。有些错误,会有改正的机会。有些错误,没有。幸运的是,我还有改正的机会,不是吗?
我无意赞颂苦难,也不想讴歌坚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做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领着一份刚过全县最低生活标准的工资,会因为一杯奶茶而满足,因为一朵花而高兴,也会软弱,会意气用事,会灰心丧气,会偷懒,在跌倒的时候会哭泣,跌痛了甚至不想站起来。
都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试金石。但是,如果可以,谁愿意遭受苦难。已经够苦了,难道我们还要去赞颂它、感恩它,谢谢它成就了今天的自己吗?成就自己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因为昨天的自己,才成为了今天的自己。我落到今天,连买个馒头的钱都没有,不是因为苦难,不是因为错误,只是因为我自己。
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就告别了昨天。
肚子还是很饿。下班的时候,大家都回家去过中元节。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喝水。挚友在下班的时候给我送了一份饭。我是流着眼泪吃完的。
她并不知道我负债的事情。我害怕她知道以后,我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朋友也没有了。
这一年,我艰难地拿回了当初结婚时凑的首付的钱,净身出户。
这一年,我开始屏蔽一些让我沮丧或暴躁的话语与事情,越发沉默。
这一年,我开始学习一些技能,努力挣钱。
这一年,我学会了在沮丧的时候安静地坐着或者躺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我需要活着,活着才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这一年,我开始正视并改正性格中的缺点。
35岁,人生过半,我仿佛才刚刚开始。
题图 | 图片来自《绝叫》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原标题:《35岁,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 35岁之上的我们》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