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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 | 新时代网络文学的四个关键词

2023-03-03 08: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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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一级作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兼任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副院长、浙江省网络作协常务副主席、杭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专著、评论集《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作品《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等十数种。曾获2014青年批评家奖,第三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浙江文艺评论奖等。

采访|田琳梦

图片由采访者本人提供

一、走向主流,成立协会:网络文学乃一时代之文学

采访者:您是国内最早关注并推动网络文学发展的学者,是网络文学研究、批评和组织工作的拓荒者之一,更是把网络作家推向主流的代表性推手,那么您当时是因何关注到了还身处边缘的网络文学呢?又是什么原因从传统文学评论转向网络文学领域的呢?

夏烈:2006年因为工作角色的变化、文学现场的发展以及作家协会事业的需要,我代表地方性作家协会,以文学评论家和作协秘书长的身份,介入到网络文学当中。而在此之前,我所从事的位于当代文学前沿的评论工作,让我形成了重要的批评家的审美敏感和工作伦理,二者其实都意味着及时面对和处理正在发生中的文化现场以及大量作品,所以说,此前的专业活儿这对我介入网络文学依旧是有一定帮助的。

通常我们将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期定位在1990年代中后期,其发展至少有20余年的历史。而在我所全力介入此间的2006年,网络文学已经有了十年左右的所谓野蛮生长期,只是它还仍未完成主流化。

网络文学的“主流化”,我觉得应该从两个层面来看待:一是它发生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巨大的创作生产力以及产业化生产的那么一种主流化样貌。这个层面保证了网络文学的基础属性和时代露出。二是网络文学作为“一时代之文学”的现象后,主流社会和国家文化战略层面对其施加的主流化要求。比如网络文学的价值观问题、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创作问题、网络文学的文化和文学自觉等等。如果离开了前者,那么后者就无从谈起。

2006年网络文学还未完成其主流化,主要是说它还没有构成国家社会意义上的主流文艺形态,但其所带来的生产力已被市场接受并初见势头。比如当时有不少畅销书都是网络文学纸质化的结果,还有一些典型的网络文学网站——呈现出比较景气的苗头。而我从新世纪开始有六年的出版社工作经历,使我对网络文学并不陌生。

采访者:2006年底您提议并于2007年1月成立了杭州市作协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当时您想要成立这一组织的契机是什么?

夏烈:当时全国各级作家协会组织中,还没有网络作家协会这样的组织,连我们这样的网络或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也是别无分册。

至于契机,一方面是具体环境的影响,也就是网络文学现象已经发生发展;另一方面则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作协秘书长任上有工作的创新——诗歌、小说、散文、评论、儿童文学等创作委员会的分类,都已经面面俱到、萧规曹随,但在我国发展了十年左右的中国特色的网络文学却没有恰当的组织形式来关心关注,当时我便认为中国网络文学未来是很有价值的,就借着作协的平台成立了杭州市作协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集结了一批在杭的网络类型文学作者,形成了媒体所谓的“杭州帮”。

现在看来,这件事也给我一个启发,固然创新创意的实践会有很多阻力,但只要你做了并坚持了,那么这个事情就会慢慢立足,而不是说什么都不做,那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某种意义上说,是实践推动人文。

采访者:您在这个成立和发展过程中遇到过哪些阻力?方便说一下吗?

夏烈:刚开始时是一帆风顺的,我们很快成立了杭州市作协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我认为最开始能这么顺利,是因为大家都认为我是文坛培养出来的,我的基因和身份归属于文坛内部,是它的一份子。而我只是对文坛外部的新生力量表示敏感和关注,因此他们信任我做这些事情。

但随着新组织日益壮大,有人会认为我为网络文学奔忙是在浪费生命,这类创作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于是从文坛友朋的角度善意规劝过我。再之后,南派三叔、流潋紫等网文作家的市场、影视改编大获成功,我依然在乐此不疲地从事这些工作,有人就认为我是为了钱在从事这些事务,对于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者来说都是不务正业。而大约十年之后,还有文坛的大哥级人物跟我说,“你做网络文学可能是有成就,但你也在做一件坏事,将来回溯这段历史,你可能是历史的罪人”。我想,他的话也代表了一些旧朋友对我的看法吧。

我不免身负巨大的压力,对自己的行为须重作判断:我做这件事,是对还是错。除了那种说我为了钱而工作的话可以一笑了之,人不知而不愠吧,但对于网络文学与永恒价值的关系,我还是非常认真地作了反思。结果我依然觉得,这不是我改变了网络文学或者文学生态的事,而是我因为网络文学而有所改变、有所领悟——对时代的理解、文化的理解、传统的理解和文艺与民间(人民)血肉关系的理解。

人们往往能侃侃而谈五十年前怎么样,却看不清当下的时代,我大约不是五十年后侃侃而谈、振振有词的那一类,我对未来和时代的认识都沉淀在类似网络文学该怎样面对的工作当中,我认为网络文学是时代的产物,里面有丰富的世道人心,并因为历史的可能性而为之提出“网络文学是一时代之文学”的观点。

什么叫一时代之文学?比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些都是一时代之文学,每个时代都会留下它辉煌灿烂的文学样式,在其中会留下一些精品与经典,我认为网络文学就会留下这样的作品。

二、打破壁垒,结交好友:从体制内走入网络文学作家圈

采访者:您是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的身份介入网络文学的,据我们了解,如今中国最顶尖的一批网络作家们,比如唐家三少、南派三叔、流潋紫、蒋胜男、烽火戏诸侯等等都与您是多年老友,您是如何找到这个圈子并融入其中的呢?

夏烈:我之前写过一本回忆录,叫《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里面记录了我和网络作家的交往史。我还在努力抽时间写完第二本,期望明年将两本合并出版,里面会有更多我和网络大神们的故事。

《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

当年的网络文学有江湖气,人际关系也简单,网络作家们创作的主要动力来源于读者。

当年跟他们来往有好有“坏”。好处就是他们比较单纯,很少遇到像我这样关注他们的体制内人物,所以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我,熟悉之后彼此往来都很随性随和,这样一交往也十五六年过去了,友谊中嵌入了一份识于微时的“香火情”。

“坏处”则是他们不太了解作协,没有切身的组织体验。沧月是我在《大神们》一书中写的第一位作家,她集中代表了当时很多网络作家的一个心态:加不加作协无所谓。因为他们最起初是凭借爱好进行写作的,后面通过出版社、出版商成为畅销书作者,更不用说再迟一点的作者是通过文学网站的收费阅读模式崛起的,这样其实是绕开了作协的。客观点说,并不是作协栽培了这群网络作家,也很难说是中国文坛孕养了网络作家。

因此,当时我能不能跟他们形成新型的朋友关系很重要。而如果要说评论家的身份有没有作用,其实关系不大,我也会为他们的新书写书评——如果我的书评有些好观点让他们眼前一亮,也会在交往过程中起一定的作用。总的讲,那个时候我结交网络作家全靠个人魅力、个人积极性,也难怪有人看了《大神们》书里的故事,说我就是在写一本老友记。

夏烈与流潋紫、南派三叔

采访者:您刚才提到在十五六年前您接触到这些网络作家时,他们对于体制内的人是一种仰望的态度,而至今仍有一些大神作家认为自己是“草根作家”。您认为为何他们有这样的自我认知呢?

夏烈:“网络作家”一词在过去是不存在的,在十五六年乃至更早以前,社会冠之他们的是“写手”“码字工”(码农)。在过去的概念里,作家是很高级的,而网络作者认为自己没有那么高级,也没有必要因为“作家”这顶帽子而局限自己的创作,所以他们维持了这样一种低调谦逊的策略,将自己定位在写手上。

从某些大神作家还认为自己是草根作家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写作发展的路线是民间草根路线,这样的路线并不是精英文学秩序决定的,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被大众接受,也是因为他们这种不拘一格的生命力和与众不同的创作来源。他们不属于精英写作式的作家,个别作者或者有些精英趣味,但总体上他们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我甚至认为,这种传统如果会被“作家”一词所框住,那么他们就会丧失生命力,这种自我谦逊因此也是一种自知之明,他们不需要那么多枷锁,他们更喜欢的是能够和读者、和市场的全面衔接。

当然,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们读过或者喜欢过经典文学、纯文学作家,他们清楚自己与纯文学之间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让他们觉得“我不够”,这也是另一种角度的自知之明。这种自知之明有时也是一种策略——他们不想被同化。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写作与纯文学写作是有区别的,但他们在其他方面也是有野心的。

三、IP转化,产业发展:网络文学本身是一个服务市场

采访者:在近些年,网络文学的IP改编越来越形成一种潮流,比如《甄嬛传》《花千骨》或者《庆余年》《雪中悍刀行》的改编。随着网络文学IP化热潮,网文日益成为产业化链条的一部分,但同时也出现了情节同质化、抄袭融梗等现象,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夏烈:这一现象较为普遍且复杂。早期网络文学产业化程度低、原创性较强,但也存在大量抄袭现象,比如融梗在早期也存在。但因为产业化程度低,产业利益就小,作家之间至多会有原创、抄袭之争,而这些事件也不大会出圈。

后面资本介入达到了一个量级,产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出现了“IP化”这个词。而作者能从中获取较高利润,比如唐家三少年收入达到了一个亿。此时,抄袭、融梗等问题对作者利润的侵蚀是较大的,那么这些事件也很容易破壁出圈、对簿公堂,成为一个被广泛关注的公共事件。

对于抄袭融梗,一方面需要从法律方面进行界定;另一方面法律有介入不了的,比如部分情节、梗的抄袭,只能通过舆论介入。而我个人认为,如今网络文学大量生产,参与者良莠不齐,部分作者确实缺乏原创的能力与精神,他们只会选择这条歪路子,而你也往往只能从价值、舆论上鄙视他,很难上升到法律干预创作。而相对更容易鉴定的是大量的非法盗版,尚有很多执法的空间。

采访者:除了同质化、融梗外,剧情内容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今年的影视剧市场是被《苍兰诀》《星汉灿烂》《沉香如屑》多部网络文学作品IP化改编所点燃的,此外还有备受期待的待播剧《七时吉祥》《长月烬明》《清川日常》均为网络文学作品改编。就目前的IP化改编创作而言,人设已相对剧情内容来说更为重要,今年爆火的几对CP均出自以上改编剧,相较于讨论剧情内容,大众更加喜欢嗑CP,形成人设先行剧情后行的现象。您如何看待这一市场现象呢?

夏烈:人设取代了原来文学意义上的人物形象,现在无论是专业工作者,还是观众读者,都在讲“人设”,这是时代环境下创作理念的一大转型。

人设实际上突出了角色设定的某一特征,比如性格、相貌,而这些方面因为被凸显而让角色更加具有典型性。虽然人物形象更加扁平化,但它能将人们所喜欢的特征一目了然地呈现在面前。如今观众、读者的审美特征更偏好简单,希望有鲜明的人物形象,呈现出一种买方市场。这是时代审美的一大转变,而网络文学依据以往的经验,主动提供“人设”以满足读者需求。

现在很多网络小说首先将人设写在作品简介里,这实际上是以受众为中心的商品化的结果。过去的作品是让你在未知的状态下进行阅读,读者会享受这样的过程。而现在,人们喜欢提前知道结果,然后自行挑选,这实际上是消费市场的一种服务模式。

部分剧作海报

采访者:现在很多文学作品会有立意,告诉读者作品的重心、排雷点及世界观是什么,然后由读者自行挑选,形成所谓的“双向奔赴”。

夏烈:这其实是网络文学强化了它的服务意识,让读者的审美偏好瞬间匹配上。网络文学本身就是一个服务市场,以商业价值为指引,因此网络文学会愿意这么操作。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导致人们看的永远是同类项,类似于算法大数据,最后人们自己形成一个信息茧房、审美茧房,只会看到喜欢的和已知的,而很少看到不喜欢的和未知的,但其实人应该是要“杂食”的。沉溺并简化在标签化的人设中,也是文学性的衰退。

四、作家更迭,类型融合:Z世代进入后的网络文学

采访者:伴随着越来越多的Z世代参加到网络文学创作当中,类型文学呈现出一种更丰富的形态。比如我们点开一本青春校园专区的书,我们会发现它不仅仅有青春校园的元素,还会有玄幻、鬼怪的元素。您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现象的呢?

夏烈:对于这一现象,我们首先名之为“类型融合”或“类型交叉”。如今Z世代的作者们融合多种类型元素进行创作,尽管在归类时分在某一专区,但是,文本当中的元素是丰富多元的。

实际上,类型文学在今天也不可能按照当初那样纯粹的类型来进行写作,因为旧的类型已经做尽了,如果按照传统的形式规定进行写作,很多大神都不知道如何写下去。要如何破局呢?就是通过类型融合,比如在古言里加穿越、重生、悬疑的元素进去。

此外Z世代还有一种好处,他们自身的观念是当代性的,也是混杂的,他们的创作就会有很多 Z 世代的观念置入人设。比如躺平、稳健……所以无论文本还是价值关怀,与前几个年龄段的网络作家比较就颇多质变。

看上去还是那些类型文,但仔细一读,语言、感觉、气质、价值观都透出不同,写得更杂交也更轻化。比如一个历史文,Z世代来写作就会将其轻小说化,而过去历史类作者写来会显得比较宏大、纵横权谋和家国天下。

此外还有一种现象,就是创生了各种“流”,只要稍微有点开创且比较盛行,就可以叫“某某流”。这一现象是网文内生的常态,自有一套开宗立派的分法,这跟学院派的类型文学研究不同,二者间还有很大的研究余地。Z世代作者就创造不少自己的“流”“文”。

五、中国故事,世界视野:网络文学产业发展的新出路

采访者:近日,以齐橙老师的《大国重工》为代表的16部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入藏大英图书馆,再次印证了“网文出海”的成功,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夏烈:网文出海是网络文学创作与传播方面的一个热点,也是这几年我们比较关注的一个现象。此次网络小说出海入藏大英图书馆具有代表性、标志性。我们可以发现入藏的这些作品里至少半数以上都是以齐橙为代表的更为厚重的、历史向的作品,也有主旋律作品,当然也有玄幻言情作品。

我们其实可以将“网文出海”细化为海外传播、海外交流、海外贸易的三合一的理解结构。可以说,全球都能接受的一个文化公约数就是“故事”,而网络文学就是靠故事切入了全球化当中,这一点是网络文学的天性禀赋,我把它叫做软实力或者巧实力。

另外一个角度上,网文出海缓解了网络文学产业发展的瓶颈期。2018年下游影视产业的问题开始影响网文市场,此后相当长时间网文产业处于瓶颈期或者说盘点期,然后其他网络文艺(数字文化产业)门类挤压网络文学消费,直接的产业增长很难再突飞猛进。而网文出海相当于中国网络文学的外贸产业。无论是从文化传播角度还是从贸易角度,都会推着一批代表作开疆拓土、登堂入室,上述作品入藏大英图书馆就是这个大背景中的一个果实。

中国网文入藏大英图书馆

采访者:我们是否可以畅想一下,网络文学再发展10-20年后,是否会出现“网文贸易”、“网文出海贸易”这样的专业名词?这一领域以后可能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夏烈:高校可以有这样的课程,但将其作为一门专业还是较为困难,因为网络文学的产业体量是有限的,我们可以将其归到网络文艺。网络文艺包括网络文学,还涉及到短视频、网剧、游戏等整个互联网文艺,这倒是可以向专业和学科发展的。

网络文艺无论是国内贸易,还是海外贸易,都提供了大量的创业就业机会。但目前看它并没有专业人才的教育培养机制,现在没有这样的本科专业。从网络文艺的整体着眼,未来是可以形成贸易和经济方面的专业或者课程体系的。

六、三大优势,百年文脉:成就中国网络文学重镇

采访者:今年多位浙江网络作家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学百年在浙江的传承发展,您认为浙江的文化环境、地理环境给作家带来了哪些影响?

夏烈:浙江作为中国网络文学重镇具有三大优势:创作优势、组织优势、产业优势。

浙江网络作家的梯队从早期的70后开始,到80后、90后、00后都有代表性的人物,而且类型丰富多样、男女频作者均衡。这与网络文学的文化土壤有关,长三角、珠三角、北京、上海等较发达的地区城市在解决了物质问题后,需要市民文化消费和文娱产品。在这样的土壤上,浙江网络文学不断呈现出各个年龄段的代表性作家是个自然的结果。

而浙江的文化环境或者说地理环境,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浙江的经济优势、产业优势。现在的网络作家基本人人都懂经济,如果他们不懂一点经济之道,是做不好网络作家的。

除此之外,百年文脉也在浙江不断发展延续。百年之前我们是古典文学,百余年来我们则是现代白话文学,这个进程中,浙江作家可谓举足轻重。如果从跟网络文学有内在遗传关系的通俗文学看,近代以来就有四次依托市场和市民文化的通俗文学高潮:晚清的通俗文学、民国的鸳鸯蝴蝶派、 20 世纪 50 到 70 年代的港台通俗文学、90年代末到现在的网络文学,里面的浙江作家一直是可圈可点、名家不绝,所以也难怪浙江网络作家群是当今中国网络文学创作的第一方阵。

鸳鸯蝴蝶派

七、凝聚力量,走向自觉:成为对网络文学负责的一批人

采访者:由您担任主编的《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名家论丛》已推出第一辑,这些论著的出版时间又聚焦在2012年到2022年的新时代十年的节点上,这十年以来,您认为网络文学开拓了哪些文学的边界?

夏烈:我将网络文学这十年概括为四个化:主流化、精品化、IP化、国际化。

具体一点讲,就是国家干预、介入网络文学生态内部较多。从2012年后,国家政策及意识形态对于网络文学创作走哪条路、怎么走、怎么写,都有一些具体的引导。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一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的写作潮,这是近十年来的第一大特点。

当然,网络类型小说内部也有自己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前面讲的Z世代进入到网络文学的创作当中,网络文学的价值和审美出现了迭代,出现了很多新的“流”“文”,出现了轻化、梗化等特点。

而精品化,是各方面尤其是文学知识精英参与网络文学发展后的诉求、结果。他们在网络文学的头部和腰部作者中开始评判和挑选,以一定的文学坐标系来推动、引导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指定一批综合水平较高的作家作品谱系,从而与国家干预在艺术质量方面形成了共识与合力。

还有一个特点则是网络文学产业化,也就是 IP 化、国际化。2013年到2017年上半年是国内资本在网络文学发展中最活跃的一个阶段,2018年到2022年则处于调整和盘点,一部分网络文学产业生态回归理性和刚需,其中的经验和方向则指出了IP化和国际化是当前网络文学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

《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名家论丛》的编辑出版,可以算作影响网络文学场域的一股力量,一批老中青文学研究者、评论家20余年来进入网络文学场域,尤其在新时代十年做了很多工作。尽管他们与产业资本和国家意识形态比,是相对较小的力量,但也应当不断地显示出自身的独立性。而我们在不断推动研究和评价的视角时,不仅仅是向大家宣告这一力量的存在,更是一种自我反思,反思站在什么立场、说什么话、写什么文章。而“论丛”正是这种力量的集结和提炼。

采访者:这套论丛里集结了很多网络文学研究方面的名家,您能否可以评价一下这套书的历史价值?

夏烈:自己来说历史价值,是惶恐的。但我很早就开始酝酿这套丛书,在中国网络文学20余年的发展场域中,越来越多的学者、评论家涌现,贡献了很多,但好像又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力量,这一点需要我们自证。

《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名家论丛》是一种自我集结,也是一种走向自觉的方式。我们不仅是对留下印迹的代表人物进行小结,还将这些代表人物以一套书的形式联接起来构成一处时代样貌。所以我觉得做一辑还是不够的,预计至少做三辑,做 30 位左右才可以歇一口气。在这样的体量下,大家首先会有一个自觉:我们是这个时代里要对网络文学的历史负责任的一批人。

我在序言里也提到过,这批人已然形成了自身的代际。白烨、欧阳友权、黄鸣奋等,形成了第一代;第二代则以 60 末 70 后、80初研究者、评论家为核心;第三代则以90 后为核心。

只有这样明确地归纳代际,大家才会更加自觉到:原来我们也是有传统的,有人导夫先路,有人接班续统。从这个角度而言,这套丛书就是在描述我们的历史责任,只要有历史责任,它的历史价值自然会呈现。

《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名家论丛》

八、政策引导,多维共建:加快走向精品化、主流化道路

采访者:如今很多网络文学作品正在向主流化、精品化发展,这实际上也与国家倡导、学者关注的发展方向相一致。您如何看待这种趋势?

夏烈:主流化、精品化确实与国家倡导、学者关注直接相关,而一般的受众和产业资本并不会天然关心精品化、主流化。这就提醒我们,之所以有这么多力量关注着网络文学,是因为网络文学已然身处时代的中心位置,它就是时代创作现象和创作本身的一个中心。

就像我当年提出的网络文学应该是我们的一时代之文学,它事实上已经初步完成了这一步。这个时候再提出主流化、精品化是有历史经验可循的,比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任何时代的一种文学现象开始都是发轫于民间,有大量的同质化、模式化,最后却通过精品化来完成其代表之作。

现在有些网络作家也在这个方向努力,希望能够成为这个时代留存下去的人物和作品。比如猫腻、烽火戏诸侯、爱潜水的乌贼等,他们是有意识地希望自己的写作有传世之可能,向金庸式的道路靠拢。

采访者: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加快走向主流化和精品化道路?

夏烈:主流化和精品化最重要的还是靠作家意识的自觉。因为网络文学整体上是一个消费市场,在这其中,无论是作者还是作品,都存在一个下沉的市场。从总量上看,它会兼顾兜底的写作,需要让最底层的读者也进行消费。

因此,我们的头部和腰部的作者更应该有主流化、精品化的意识自觉。如今中国网络文学已然走上了一条精品化的道路,至于如何更好更快,这需要我们找到对应的方法与定位。

而主流化和精品化也并不意味着要求所有网络作家都来写乡村振兴、红色文化、改革开放,可以在他们原本擅长的基础上,将儒释道和民间传统中优秀的部分、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所沉淀的中国人的精神审美气韵等,结合到小说中,与人物、剧情融合得当。比如浙江正在开垦的宋韵题材,关心则乱的《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的影视化改编就很好,传达了宋文化的品味,这也是一种精品化的打造路径。

《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服化道

九、多栖状态,多样角色:抵达文学才是最理想的结局

采访者:您当过文学刊物的编辑,也做过作家协会的组织者,当过网络文学公司的管理层,编过图书,还策划过网络文学赛事,如今则是教授、博导,教书育人,似乎文学生产、生态第一线都能见到您的身影,这种多栖状态,您乐在其中吗?

夏烈:总体上,我乐意各种身份的尝试,学习和领略他们各自的不同和彼此的关联。而我诸多身份的转变,其实始终是围绕自身热爱的文学事业进行的,对于正在发展的文学现象始终保持着一种敏感、执着。这些身份的变化也许只是我靠近文学、理解文学的方式,而抵达文学才是最理想的结局。但这也许并不容易,又或许并不需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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