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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获内心的“天堂时刻”丨细读一首诗

2023-03-06 18: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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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8月,人文社推出了“蓝星诗库”新成员——《黄灿然的诗》。诗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来,各个重要创作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认可度较高的作品180余首。其中半数以上为作者第一次结集的珍藏作品,可读性很高。

图书上市后得到了读者的广泛好评,一举斩获“豆瓣2022年度十佳诗集”。黄灿然的诗温柔敦厚,雅俗同体,从日常叙事中发掘义理,在平实淡泊间蕴含灿烂。黄灿然的诗往往不难阅读,却又深得诗歌的妙趣。看似寻常的文字,却经得住细细品读。

很多读者会觉得当代诗歌晦涩难懂,其实有时候只是缺乏一个静心阅读的契机。今天我们就通过对黄灿然一首诗的细读,来带你领略诗歌中的奇境。

捕获内心的“天堂时刻”

——黄灿然《医院的天堂时刻》细读

文丨宋宁刚

黄灿然的诗歌创作从1980年代至今,几十年间一直持续不断。与之相应的,是他持续的文学翻译以及稍显间断的文学批评。本文限于主题和篇幅,无从对他的创作、翻译与批评做全面考察,甚至无从对其中的某一项展开论述,以下只通过对他晚近的一首诗——《医院的天堂时刻》的细读,探讨文学对于写作者自身的滋养,以及这种滋养反过来对于创作的正反馈作用。

《医院的天堂时刻》是黄灿然写于2016年初的一首诗。在《黄灿然的诗》中,除了这首,还收录了其他几首有关“母亲”住院的诗,如《教友》《咁辛苦》《灵实路》《两个婆婆早上坐在病床上的对话》《为母亲祈祷》等,时间也都集中在2016年一月到二月之间。不难揣测,这组诗很可能就是诗人在自己母亲住院时所写。

按说,无论是生病住院还是作陪护,在医院都是令人痛苦的,至少是辛苦甚或带着不安的。何来“天堂时刻”?当然,也可能有,比如化险为夷、手术成功或大病痊愈等等。然而,诗中所写,并非这些。

在这首诗中,诗人用每节两行、共六节十二行的篇幅,写了六个场景、六个片段,记述了六个不为人所注意、随时有可能转瞬即逝的“时刻”。比如:

母亲病房窗外小山上那座

蓝天下阳光中伫立的房子;

和随后的五节一样,这节诗中,缺少一个观者。但是,不难看出,在这两行所描述的画面之外,是有一双注视的眼睛、有一个隐在的观者的。“母亲”的称谓里也潜藏着“我”,也即很可能是对“(我)母亲”的省略。于是也就不难想到,诗行所写,是“我”看到“病房窗外……阳光中……的房子”。这不是最平常的情形么,为什么被诗人称作“医院的天堂时刻”?也许因为美、因为静、因为存在本身的奇迹?

想象一下,在医院里,作为病人家属,总难免会有一些琐碎、令人不安的事吧。可是某个时刻,忽然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到“窗外小山上……蓝天下阳光中……的房子”,心中隐隐为之一动:多美好啊!在这晴朗、透亮的蓝天下,冬日的“阳光中伫立的房子”!南方的一月本是湿冷的,这时,忽然看到阳光朗照,因阳光而更显湛蓝的天空,以及在这蓝天和阳光中一座静静伫立的房子,不会令人心生美好之感动么?

《黄灿然的诗》实拍图

再看下面:

母亲邻床那个住了两天的女孩

偶尔投来的闪电般的目光;

如果女孩投来的,不是“闪电般的目光”,而是宁静温和的目光,自然也是好的。不过,也许“临床”的女孩就是那样有着“闪电般的目光”——她的目光迅速地投向邻床,旋又移去。“闪电般的目光”多少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为病房带来一些活力。女孩“偶尔投来的闪电般的目光”,与上节“伫立的房子”,构成了动与静的张力,也与下一节“中年妇人……读杂志时专注的神态”形成了对比。所有这一切,被作为旁观者的“我”看在眼里。

第三节:

母亲对面那个刚进来的中年妇人

躺在床上读杂志时专注的神态;

这“神态”对作为诗人的“我”、整天与文字和书本打交道的“我”来说,自然是不陌生,且很能打动“我”的。

第二节中的“女孩”与“母亲”“邻床”,这一节的“妇人”在“母亲”的“对面”。这都是写病房里。接下来,写病房外的洗手间:

电梯大堂转弯处那个洗手间

水龙头里意想不到的暖水;

因为“意想不到”水龙头里会有“暖水”,所以也是意外而打动人心的,尤其在冬天(笔者也曾为这“意想不到”的暖意打动)。接下来写医院外面:

出了医院大门映入眼帘的

地面上几只啄食的小麻雀;

“啄食的小麻雀”,既是可爱的,也是充满生机的,甚至某个时候,会让人为它们看上去的单纯无虑而心生感动。

最后一节:

站在麻雀飞走的地方望见的

蓝天下阳光中伫立的高楼群。

为什么望见“蓝天下阳光中的……高楼群”也能被称为“天堂时刻”?相信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在上述一个个的“天堂时刻”之后,再看到平常不过的“高楼群”,内心也升起一种异样感,如维特根斯坦所言,令人惊奇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竟然是这样的。在某种特殊的心绪状态下,再平常不过的物事,也会给人特殊而意味深长的感受。

这最后一节诗将诗又绾回开头的地方——在同一中又保持着差异:开头的目光落于“病房窗外……的房子”,结尾则是落于同样“蓝天下阳光中伫立的高楼群”。这就使整首诗的内在理路,从线性并置结构(每节诗后的分号也明确地显示出了这种排比性)一转而成为首尾相衔的环形结构,使诗思更显周延绵密。同时,从单一的、个别的“房子”到意谓“多数”的“高楼群”,也暗示从“我”(诗人/作者)的具有个别性、特殊性的感受,到抵达读者的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接受。整首诗略去“我”的视角,只呈现被看到的人与物,也使诗的叙事具有了超越于日常叙事之上的奇崛与峻峭感,从而,诗歌叙述的气息与格调,也与诗题所提示的“天堂时刻”形成相互的支持。

《黄灿然的诗》实拍图

仍然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诗题叫“医院的天堂时刻”?因为诗人在这一个个的情境中,如承神谕一般,看到(感到)“天堂”般的宁谧,并因此心生莫名的感动——就此来说,这“天堂时刻”,也是“恩典(grace)时刻”(神赐予“我”异样感受,也给“我”以写作的灵感)。当然,在实际写作中,“天堂”的来源也与母亲的信仰及其作为病友的教友有关,如《教友》一诗所呈现的。在这感动中,“医院”这个承纳病苦的场所,也现出了“天堂”般圣洁的闪光。

差别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诗人这般敏感的内心,能够捕获这些瞬间“时刻”的“神启”。而诗人之能如此,一方面来自于他的禀赋,另一方面来自于他对自身这一禀赋有意识地呵护,一如他在诗中所写,没有被其他的热情“带走”、分散(《大忌》),来自于他长年沉浸于阅读、翻译、写作的滋养,使得他的禀赋没有蒙尘或耗费,而是通过不断自我磨砺,使自己的内心愈发指针般敏锐。对于诗人来说,这后一点更加重要。

就此而言,说阅读与写作是一种教养,并不过分。而对黄灿然来说,这一点更为突出。因为这之于他,实在不只是对创作的滋养乃至创造力的旺盛,而是对道(义)心与善意的日益敏感。正因为内心有善意涌动,诗人才会感到敏锐地“看/感/接收”到“天堂时刻”,哪怕是在“医院”里。

如前所提示的,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样的“天堂时刻”也是灵感降临的时刻。这时,诗人能做的,更多是捕获,并将之定格为文字。

黄灿然还有一首不分行但分节的诗——以散文诗体所写的诗(他有一组这样的诗,显然是有意为之的诗体探索与开拓)——题目就叫《时刻》(约写于2009年),全诗十七节,前三节如下:

忘了具体时间和地点的,阳光穿过枝桠,照临海湾,或停留街角,晃动在老人肩膀少女脸上的时刻。

那么深,沉,暗,想浮出水面,不为新鲜空气,绚烂阳光,只为宽宽,浅浅,淡淡地漂泊的时刻。

想象她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在一个窗口朝向大海的高楼房间里,一边回忆逝去的旧事,一边喜悦于周围世界的活泼的时刻。

不难看出,诗中所捕获的“时刻”也是“诗神”(灵感)降临时,诗人的整个精神状态处于高度的打开、自由、亢奋(与宁静并不冲突)和饱满。此时的他,仿佛蝙蝠那样有着精微的“雷达”并因此显得空前敏锐,这是精神的“高光时刻”,也是极富创造力的“巅峰时刻”。

实际上,诗人已在诗中透露出了这一点:

心灵像泉眼潺潺涌动,只要想起一张脸,一个表情,一个姿态,一个侧影,就感到有能力把它细细描绘,徐徐铺展,渐渐叙述成一部精彩的大书的时刻。

……

感到身上某个角落还潜伏着一股巨大能量,大地上某处还有一罐被埋藏着的未打开的幸福日子的时刻。

前一句所写,正是心灵处于“巅峰时刻”时的情态,后一句所写,则是感到自身的创造力(“巨大能量”),引而未发时的情态。

不止如此,在黄灿然的诗中,还有不少诗书写这些迷人的瞬间或时刻:《世界令我惊叹的时刻》(2002)、《美丽的瞬间》(2003)、《这一刻》(约2007)、《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约2007)等,仅从题目就可见一斑。从某种意义上说,黄灿然的诗,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由于“心灵像泉眼潺潺涌动”,由于自我的精神状态处于某种高度圣洁(请允许我用这个词)的状态,所以感到灵感纷至沓来,可写的东西俯拾即是,进而“发现”并写下的。

《黄灿然的诗》实拍图

在《黄灿然的诗》中,诗人将自己早期的诗命名为“冥想集”(1985-1997,22-34岁)和“灵魂集”(1998-2005,35-42岁),“冥想”与“灵魂”既标识了他的诗指向内在的来源,也可看出他对精神与灵魂的高度崇尚与倚重。此后,黄灿然在获得读者和好评最多的“奇迹集”(2006-2008,43-45岁)中所写,几乎全是他从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中所捕获或承领的若干瞬间。因此,所谓“奇迹”不过是“日常”而“日常”中则蕴藏着无尽“(诗与真的)奇迹”。这是诗人经过长期“冥想”和“灵魂”探寻之后,将自身内在具有活力和高度发现力的目光转向日常的收获,也是内在扩展、包纳更大外在,甚至无所谓内外之别后的收获。一如此后的“发现集”(2009-2014,46-51岁)所道出的,是诗人以自己独有的目光和诗心所“发现”的。“发现集”之后的“洞背集”(2014-2016)虽然一别此前的集子,以地点命名,但从内容来看,与“奇迹集”和“发现集”一脉相承,甚至更显得琐细、微不足道。而越是如此,诗人的“发现”与写作,就越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他能这样写?为什么他能感受到这些?他的心灵状态是怎样的?一个简单的回答是:他将写作作为一生的事业,或说作为生活本身,以使内心广若“天堂”。

(本文原载《诗歌月刊》2023年第2期。此处根据原文稍有增补。)

◎ 宋宁刚,诗人、诗评者,哲学博士,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黄灿然丨《黄灿然的诗》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黄灿然的诗》是蓝星诗库系列丛书中的一种。诗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来,各个重要创作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认可度较高的作品180余首,均为作者以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审慎态度精选而得。其中半数以上为作者第一次结集的珍藏作品,而近年创作的作品比重也相当高。通过这些近三十年来创作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创作历程的各个阶段、各个局部的变化轨迹,以及从整体风格、诗艺元素、想象力方向,到哲思范围、人生观与世界观的进化的蛛丝马迹。这是一个虽然晚来,却非常必要的,“蓝星诗库”新成员的精彩的诗歌集合。

原标题:《捕获内心的“天堂时刻”丨细读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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