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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开源布道这件事,一个四十岁的工程师放弃了稳定的生活——开源布道师适兕访谈录
原创 尼酱 码客人生
「 没有人会理解一个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在四十岁这个压力最大的年纪,放弃稳定的技术主管生活,去坚持做“开源布道”这件看起来没有名,也没有利,甚至前路漫漫的事情。」
李建盛,1982年生,在临近35岁危机做出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决定:他要辞去技术主管的职务,做全职开源布道师。
开源布道师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这在本土确实是一个新兴且十分小众的职业,它以推广开源为工作内容,通过演讲、出书、参加会议等方式向人们讲解开源的价值。
从事这样一份工作并没有高额的薪酬回报。李建盛为了开源布道,将北京的房子出租,搬去了生活成本更低的郑州,并戒烟戒酒,基本谢绝了所有社交活动。在这样低欲望的生活状态中,他用了几年的时间完了自己“开源之道”三部曲的第一部《开源之迷》。书卖得不错,有一定的销量,然而这部书的稿费依然无法支撑他继续安心完成剩余两部的创作。于是,为了谋生,他又回到了北京,投身到更多的开源活动中去。
在技术圈中,大家会默认坚持做开源的人往往是“精神洁癖者”,他们热爱技术,将开源视作先进的开发模式,希望在这种世界级开放式协作中完成一个了不起的作品,在这个世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许多人还是无法理解李建盛的选择,这点热爱似乎不至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开源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
▋ 适兕其人
我是抱着十分好奇的态度去采访李建盛的。
周三下午的咖啡厅,远处几桌的人在窃窃私语,安静中带着点嘈杂。李建盛端坐在我对面,点好的咖啡晾在一旁,看起来略显拘谨。
我们是从他的笔名“适兕”谈起的,比起李建盛,“适兕”这个代号在开源圈子中的名气更大一些。“适兕”是拼凑起来的词,读音“阔四”,寓意“奔跑的犀牛”。在李建盛的高中时期,他还是一个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从武侠小说到严肃文学均有所涉猎,其中最喜欢鲁迅杂文的辛辣讽刺和《百年孤独》的荒诞写实。在文学的熏陶下,他拿起了字典,选中了两个生僻字作为自己的笔名,“一头横冲直撞的犀牛,可以撞飞所有阻碍,多酷!”。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文学梦出现了点偏差,多年以后“适兕”署名在一本开源的书上。
作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那代人,李建盛成长的时代是“开放的一代”,爆炸性的信息,各类新鲜事物迎着改革的春风涌入家家户户,其中计算机改变了无数人包括李建盛的人生轨迹。他是稀里糊涂选的计算机专业,上了大学后他对点击屏幕里的窗口界面完全不感兴趣,他弄不清原理,也不好奇。
直到一次他在街上花五元买了一张Linux系统盗版光盘,装在了学校机房电脑里,他才第一次对计算机着了迷,输入一个命令得到一个反馈,即使他这样的小白也可以参与到操作系统的设计中,他太喜欢这种“可控的感觉”了。从系统管理入手,他花了一学期的时间都在探索各种命令,每次成功的尝试都令他欲罢不能。当时不仅学校没人玩Linux,连在国内Linux都是空白,在一众使用windows的同学中,李建盛玩Linux无疑看起来更高级一些。
李建盛将这股探索的乐趣带到了工作中。毕业后,他找了一份稳定清闲的日报社管理员的工作,将社里的电脑“废物利用”,全部装上Linux继续探索学习。一年后,他辞职北上,决定彻底拥抱Linux,去找志同道合的人。
▋ 他到底在图什么?
童话的故事结局往往在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结婚就结束了,但现实是鸡毛蒜皮生活才刚刚开始。李建盛如愿加入了做Linux发行版的公司——中科红旗,可他发现离他真正想做的开源却渐行渐远。
李建盛的工作是将上游操作系统代码拿来,做下游定制化版本方案的,半年一个周期。但在做了三四个版本后,他发现了一个恼人的问题,国产Linux发行版只顾进行孤岛式开发,无暇顾及上游的更新迭代,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了越来越多技术债务问题,导致他们做了大量无效的工作。比如他在一个包里面添加了一点功能,半年之后,却发现上游做的东西更多,而且更完善,甚至一些bug很早就已经修复了,修复得很好,还加了feature。那下游做的工作只能全废掉,再去把上游那个包再拿过来。
李建盛从这一问题出发,建议领导应该实行Linux文化中的“上游优先”的策略,盯紧上游,在尽量偿还技术债务的前提下完成版本开发。领导回复他可以去上游看看,但不能耽误手上的工作。在版本迭代压力下,这句话无疑是一句空话。孤岛式开发就像人在河流的下游不断遇到从上游漂来的孩子,虽然救人可以暂时解决危机,但也是疲于应付,这时就应该去上游看看到底是谁把孩子不断扔进水中,这样才能解决根本问题。领导和他说“你听话就好,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想那么多。”他隐隐觉得这样做就是不对,产品会失败,个人也无成长,最后满盘皆输。
直到后来李建盛在另一家公司做了管理层,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可他想要坚持“上游优先”的理念时受限更大,他需要说服更多的人,老板,hr,投资人......这个问题一直是行业多年来的弊病,在如此大环境下,他个人的意愿是十分渺小的。
多年的郁郁不得志让李建盛一直无法实现自己的技术理想。在2015年的一个下午,他终于将多年苦闷化作文字,写出了《为什么基于成功的开源项目的商业产品会失败?》。他第一次公开厉评自己过去十几年的技术生涯的“失败”。如此闭门造车,两三年就打倒重来,挖一个新坑,十几年后只会一事无成。没有一个拿的出手的作品,这个工程师就是失败的。
这篇文章成为了李建盛职场生涯的转折点。当他认清现实后,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工程上的追求,继续走过去的老路,要么彻底改变职业方向。他的心偏向后者,事业的失败激发了他对开源极强的好奇心,他想要弄清楚开源为什么在国外会那么成功,为什么在本土行不通。他找了一份闲暇的工作,利用空余的时间写各种开源博客,参加开源活动。最后,随着他在开源上的投入增加,他彻底辞去职务,成为一名全职开源布道师。
每当回忆起这个转折点时,他说“我选择布道的原因很简单,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就因为这个小小的观念没有转变,大家一直错下去。”
我忍不住问他:“大家都是闭着眼把钱赚了,你为什么做不到呢,怎么会有人真的为了一个道理辞职呢?”
李建盛微微仰头,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说“这是个好问题。我现在已经想不出当时为什么这么做的了。其实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这样,我是一个比较执拗的人。本土开源项目或许能得到短期利益,但不可持续,这些项目一个接一个失败,这些公司一个接一个倒闭了,事实已经证明还是上游厉害。而Linux开源这么成功,我们为什么不加入进去呢。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念头让我做出来这样的选择。”
或许用商业思维来理解做开源的人,从一开始就错了。工程思维的第一要义是先把项目做成功。
▋ 前路漫漫亦灿灿
在正式写书的前几年,李建盛是一个”失语“的状态。当他想要深入浅出阐释清楚开源这件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门学问太复杂了。从开源经典书籍开始,他逐渐拓展到经济、政治、法律、文化等其他领域的书籍,在读了一千多本书后,才逐渐有话可说。“开源”在他心中的定义也不断丰富起来。全世界的工程师共同参与到同一项目的协作修改维护中,只为做好一个了不起的工程,这就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一种开放交流、拥抱变化的人类文明现象。
在李建盛看来,参与开源百利而无一害。于个人而言,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参与到世界级的项目编写中,提升自己的技术实力,留下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于公司而言,不仅可以降低产品维护成本,做出更好的产品,还可以得到更好的业界口碑,在开发领域有话语权,招聘到更好的工程师。如果拥有这样的大局观,不计较一时的得失,能走到正向反馈那一步,回报自然是源源不断的惊喜。
李建盛曾鼓励下属积极参与开源,最后对方凭借开源作品得到了谷歌的邀约。李建盛说自己也是开源的受益者,他的大学名头并不响亮,但因为Linux,他找到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包括全职布道师这个工作也是开源给予给他的。怀着“一报还一报”的想法,他想把自己受益的亲身经历传递给更多的人。开源并不能让人省力气,只有亲身参与其中才能受益,但起码它对所有人而言是机会公平的,尤其给予那些找不到工作的计算机学生一条生路。
虽然开源的好处比比皆是,但在本土开源布道仍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道路,其中不乏对开源的质疑声。在本土开源始终热不起来,一般人都无法理解这种看似“免费”付出的劳动到底如何有利可图,李建盛说他是一路被嫌弃过来的。有人说他是疯子、傻子,有人孤立他,有人表示无所谓,有人干脆否定本土有开源土壤,觉得没有前途,还有骗子以开源做包装博取名声,实际是想快速变现。令李建盛稍感失望的是年轻一代对于开源说出“这玩意有什么用。”的观点,这让他更觉得开源布道任重而道远。
在思考开源为何在本土难以推行时,李建盛曾参考过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西方是团体格局,像稻场上系成一堆的稻子一样,会为了团体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而中国是差序格局,像扩散的水纹一样,以秩序和关系来维系付出。而开源社区的文化更类似团体格局文化。
即使看到了开源布道前途漫漫,李建盛仍初心不改,咬着牙要一路走到黑。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主动选择的过程,也是一个被动选择的过程,那些失败的技术经历逼得他不得不走上开源布道的道路。他自嘲在本土讲开源,有更多比他聪明、比他优秀的人,但没有人去做这件事情,这或许背后是有什么无法解释的事情存在。他不懂那么多,没人去做,他要去做。至于开源布道这条路的难度,不容许他想,想了也没用。他坚信思想的力量是巨大的,他还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技术的发展更进一步。
值得振奋的一个好消息是,开源在2021年首次被列入了十四五规划之中。
END
李建盛,1982年生,2005年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入职河南日报社从事系统管理员一职。2006年入职中科红旗,从事开源研发工作。后加入一家创业公司,成为技术主管。2018年,辞去某科技公司技术售前职务,成为全职布道师。目前是一名作者,已出版《开源之迷》,文章合集「开源之道」主创,Linux 基金会 APAC 开源布道者团队主席,Apache local community Beijing 成员,中国信通院云大所可信开源专家。
采访实录
李建盛,您好,我是码客人生
幸会,我是李建盛。
码客人生:2015年的那篇文章爆火了吗?
没有,没多少人关注,也只有开源的人才会看。那篇文章对我意义更加重大,我在文章里主要阐述的就是这几年工程上的失败,我一直以consumer的角色拿走开源代码,完全没有参与到上游上去。我想分岔,又没有能力分岔,做的东西上游是不承认的,也没有人用,不断重复这种低效无用功让我十分挫败。但这失败更激发了我对开源好奇,我们为什么不参与到上游中去,扩大我们的话语权。这就是我为什么后来走上开源这布道师这条路的原因。
码客人生:“上游优先”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现在在许多公司的中无法实现呢?
大局观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也是很多年后才学会的。我年轻时还比较稚嫩,无法去说服我的领导。但我后来知道这是公司的决策,不是某个领导的决定。对于公司而言,它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服务器的操作系统,版本迭代的压力压着,如果去追求“上游优先”可能就会影响整个公司的运作。但这样短期的逐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看似发布了一个产品,其实欠了一屁股债,很难成功。
码客人生:做开源的人是利他的理想主义者吗?
开源不是利他。计算机的世界是21世界人类拓展的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代码就是人们沟通的语言。开源是一种全新的信息协作的解决问题方式,在这里,谁能解决问题,谁就有核心影响力。做开源其实是另一种变现,是一种知识投资,就和考证,上大学拿文凭一样,项目也能起到同等作用。你写的代码没有人能拿走,不仅对自己有巨大的提升,还会展现在全世界面前,这是一种很好的求职渠道。
现实中很多人觉得免费拿开源代码就是占便宜,其实不是。不亲自参与其中不会有真正的成长。开源不能让你省力气,但能让你被发现的机会更大一些。
码客人生:本土开源的现状是什么样的?
本土的开源就没有热过。我们不能抱着“落后就不参与”的错误观点,只消费不参与。开源是世界的,也是我们的。我们做出一点点的努力,都会不一样。
码客人生:你对开源理解有怎样的变化?
我在2008年的时候看《开源成功之路》这本书,我只给了2颗星,等过了十年我再看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给5颗星都不够用。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时候开源解决了“财产分配的问题”。在以往的工薪制度中,打工者的产出归老板所有,但在开源中,你的代码是归个人所有,这是自己为自己工作的一种全新的模式。
码客人生:你有什么偶像吗?
我挺喜欢傅高义的。我会被他那种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感动,他是活一天,做一天事,70岁从哈佛退休后,他投身到撰写中国历史的工作中,他写的《邓小平传》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作品。
码客人生:你如何看待布道师这一角色?
柏拉图有一个洞穴理论,假设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人们被绑着面向墙壁,背对着洞口,洞口旁的火堆将外面事物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人们一直以为墙上的影子就是真实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他挣脱束缚跑出去,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布道师的角色就是在人们跑出山洞,看到外面的世界感到不解时,做出介绍的人。是传播者、沟通交流的角色。
码客人生:开源这条路如此小众,又看不到尽头,你的信心何在?
别人可能会觉得我走的是一条“逆行”的路,认为我看起来蛮可怜的。就我个人而言,我认识开源以来,一直受益其中,不断在进步,越探索后越发现其中别有一番天地,我是很享受其中的。在社会中我虽然是少数派,但我有很多同道中人,这条路我是越走越坚定。另外我也不想做“不合适”的工作,不想放弃自己在工程上的坚持。
我有时回想以前的选择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在中国你要想社会化,首先就是不要太认真。我有时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开源这件事太认真了。
在我看来,开源是一种思维方式,是一种保持开放、交流、拥抱变化的思维方式。不参与开源,逐渐会被时代淘汰,封闭是无法战胜开放的。
原标题:《为了开源布道这件事,一个四十岁的工程师放弃了稳定的生活——开源布道师适兕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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