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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 | 在这片古老温暖的土地上 | 张明

2023-03-06 17: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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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张明 上海纪实

开启于四十亿年前的生命是宇宙的一个奇迹,人类走过了其中短暂而漫长的二十万年。这片有着上万年历史的古老土地,始终温暖着一代又一代浦江人。

一、河流静静流淌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方向,但不是每一条河流都一年四季波浪奔涌。

汉语中有一个语词叫滥觞,本意是江河发源之处水流极细小,仅能浮起酒杯,比喻事物的起源和发端。江河孕育了大自然中的生命,生命报江河以滋养之恩。浦江一地的起源、繁育和发展,与江河有着亲密的关系,正印证了这一语词的魅力。如自身名称表述的那样,我们完全可以把浦江看成浦阳江的缩写,地名与这条河流的联系实在是太紧密了。因为山水阻隔原因,浦阳江地理具有丰富性多样性,中支山脉把西北山区和东部平原一分为二,浦阳江从西部天灵岩出发后由西向东纵贯整个东部盆地,沿途接纳多条支流,最后汇入钱塘江东流入海。同样发源于天灵岩的壶源江,流经西北山区后汇入富春江,成为元代画家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一部分。浦阳江、壶源江之外,浦江还有一条发源于南支山脉雷公尖、城窦山的梅江,一路向南进发。

以前,我不懂山川大地向四处延展的神奇,其实正是它们构成了浦江最为原始基本的生产生活条件。地处浙东(今叫浙中) 山邑的浦江偏居江南一隅,地域狭小,资源有限,相对闭塞,中国历史上很多重要事件都没有在这里发生,因此它不能成为历史的中心。南方农民虽然不用像地域辽阔的北方游牧民族一样,随季节变化转场放牧,也不用像渔民一般在汹涌波涛中穿行,驾驶大小不一的船只驰骋大海才能收获鱼丰,他们固守一地辛勤劳作可能带不来丰衣足食,得到的仅是繁衍生息所需的最低限度,但这些并不影响它完整成熟的人文谱系的形成,甚至出现一个元明时代的文化高峰,耕读传家在浦江深入人心,蔚成风习。

由山洞到平原再到海洋,人类走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古老的耕作方式,特别是栽培水稻的历史,让浦江可以上溯到万年前茹毛饮血的早期新石器时期,其神秘性和独特性正在引起越来越多人的探索兴趣。这片古老而温暖的土地上走过了一代代人,经过淘洗的方言土语成了当地人唯一的母语,可仍然与周边吴越地区有着很大的差别。今天,代表人类稻作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上山文化正在迅速走出浦江,与浙江省内其他十八个县市区叠加覆盖,成为华夏文明重要的一部分,在未来漫长的申遗中它将向全世界展示东方农业文明的漫漫征途和耀眼光芒。从人类学的角度看,任何考古都是困难的,描述容易泛化,人群文化类似接近,包括农耕技术在内的很多传统都靠代代因袭。重新审视浦阳江河流边上的这段稻作文明历史,远古人类一定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这里会被现代化的考古发掘涉足,逐步揭开世界稻源的神秘面纱。旧的一页已经哗啦啦翻过,一切都迎来了新的改变,亘古的稻田里出现各种各样人为时髦的文字和符号。愈是目击今日,我愈是感到惊讶——我们会否成为最后一代见识古老农耕方式的人?

二、春牛图

春为岁首,耕牛成宝。

过去民间流行一张春牛图,上面画一背负万年青的犍牛,旁边立一手执柳树枝的牧童,称之为牧牛太岁,寓意深远。

浦江地瘠民贫,各地均有克勤克俭、精耕细作的家风习惯,江南第一家祠堂里挂的那对“江南风土薄,惟愿子孙贤”的联句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对郑氏后人寄予的殷切希望。生产意识向来被农民视为春天的核心,融进他们的血液里和骨子里。在农民眼中,风吹杨柳,燕子飞过,不仅被看作是春天的代名词,更多地被他们视作是一年的生产季。古代三月十五劝农节这一天,官员们都要赤脚下田,以行动作出示范,告诫大家不要耽误农时。“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春天播种了,秋天才有收获,农事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等二十四节气进行,后来这一天演化为我们的一个传统庙会节日。

对农民来说,没有比春天这个季节更重要的了。此时除了要迎接草长莺飞,还要完成种子催芽、田里播种,等到嫩绿的秧苗从平整的秧田里萌发,意味着新的一年已步入正常,而且还要加油鼓劲了,农民懂得生产要及时,有粮食才有温饱,才能活命。在这个季节里,鱼开始产卵,鸡鸭开始孵化,母猪开始产崽。在这里,粮食生产与财富积累以至对家畜生命的呵护已经完全一体化,很少有无视生命的例子。除了作物种植和牲畜饲养,浦江人还喜欢在田头地角、房前屋后、菜园边上,甚或浦阳江两岸滩地上种植桑树,通过养蚕增加收入。妇女于家务之余,也会缫土丝、制丝棉、织丝带以自用,所以民谚有“四十天不养蚕,是个懒婆娘”“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些正是农耕生活的写照。在这个季节,所有种子、树木都在追逐太阳,学龄儿童在农业生产中虽不用分担重要任务,但他们在油菜花田尽情奔跑放飞纸鸢中,不知不觉在耳濡目染各种生产方式,用身心感知大自然勃发的生命。比起念书来,正确的生命观、劳动观和粮食观,对孩子的一生也许更重要。

农业不同百工,本无师徒关系,犁耕耖耙各种农活靠的是口传心授。暮春时节,屋檐下燕子呢喃细语,雨丝变得温柔缠绵,天地间灰蒙蒙的。男耕女织,各有分工,男人们会披蓑戴笠早早来到田间,在牛的脖颈上套上牛轭,然后手扶犁把,在水田中默默耕耘。山间雾气中夹杂着新翻泥土的气息,与万物生长共同构成一种田园意境。

这,就是水墨氤氲的江南。

这,就是北纬二十九度线上的浦江。

三、夏日的食物

在中国,夏天从立夏算起。

浦江立夏时吃青精饭。青精饭即乌米饭,也有叫通天饭的。民间旧俗,每年农历“四月初八,造青精饭,互相馈遗,谓之乌饭”。乌饭为道家所创,用山中采撷的南烛叶染色。有关乌饭的传说在南宋《东京梦华录》中已有记载,与出自佛经的目莲救母杂剧有关。后来劝人从善、孝敬双亲的目莲戏在浦江及周边地区广泛上演,因契合大众情感,影响十分深远。但今天说起青精饭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乌饭或者乌米饭倒是耳熟能详。立夏时气温明显升高,炎暑将临,雷雨增多,是农作物进入生长旺季的一个重要节气。此时乌饭树叶萌生迅速,方便采摘,主妇们常把采回的叶子捣碎绞汁,将糯米浸泡上色后上锅蒸煮即成。民间做乌饭的目的在祈福禳祸、消灾解厄、祛病延年。

到了夏至这天,浦江人又习惯食麦衣。经历了粮食短缺的三荒春头,好不容易熬到麦子黄熟,这才吃上一季新麦。麦衣这种薄薄的面皮可以卷裹各种苋菜、土豆、菜干等菜肴,有点类似于北方特大号的春卷,吃时不要嫌吃相难看,只有大口吞咬才过瘾。我到过“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泰安,买回一大叠掺杂粮的山东煎饼,薄如纸片,韧劲十足,久放不坏,但牙力不好恐怕嚼不动,卷不卷大葱还在其次,与家乡麦衣有很大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在浦江,酷暑到来,我们根本不用羡慕北京人喝酸梅汤、广东人吃绿豆沙,吊人胃口的吃食有的是,且花样翻新,像植物叶子、橡实做的观音豆腐、木莲豆腐和柞子豆腐,今天都已成了百姓消暑的家常食物。

夏天,还总是与荷塘、荷叶、荷花联系在一起。汉乐府中有一首《江南》诗,用白描手法写尽莲中鱼戏:“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每每读到这样琅琅上口的句子,我立刻想起童年时二三伙伴顶了荷叶开心回家的情景。到了苦夏,见街头偶有挑卖活索粉的担子从身边经过,我都会眼前一亮。新摘的荷叶碧绿圆润,纹理清晰,上面有层蜡质,散发出荷叶特有的清香,荷叶下的索粉白净整齐,米香中掺着荷香,下绿上白,十分诱人,吃时加酱油、香醋、蒜泥、香菜、辣椒,再淋上点香油,那绝对是开胃解馋的佳品。如果去到乡下,或可见到乡间妇女挽起袖子取米浸泡,在细竹丝篮里就着哗哗的溪水、泉水淘洗,将米中酸泡气冲走,再用石磨磨成浆,压制成形,或新鲜出售或晒干品尝。不过现在磨制工具基本用机器替代,不完全依靠手工,省了不少体力。

在所有的夏季饮品中,还有一种六月雪也难以忘怀,清新爽口,苦味中夹着香气。如果是清澈的山泉水所泡,六月雪有种回甘。六月雪,又叫六月霜,是一种菊科蒿类植物,生长于山间林下,在全县各地均有分布。因其在夏天开细小的白花,看上去星星点点,形似雪花,故此得名。城里乡下每逢二五八、一四七、三六九当季集市,街头一般都有售卖,由山里赶集的随手捎来,论把卖。泡六月雪,大多用黄褐的茶壶和灰黑的瓦罐,这两种容器泡出来的六月雪都极好喝。放学回来的孩子喜欢捧着茶壶对着壶嘴乱喝一气,咕咚咕咚的声音由喉咙一直响到肚皮,半壶下去真是说不出来的解渴。六月雪有个特点,就是天气再热也不馊。

除了美食,夏日里不乏瓜果蔬菜,但长夏漫漫,企求清凉成为奢望,除非你有机会一头扎进清碧的溪流里,比如东溪西溪或乡间其他河流。酷暑中,杨树柳树上会响起蝉鸣,长一声,短一声,聒噪声声。夏天也会带来暴雨,雨后青草特别清翠,特别茂盛,成长了一春的鹅,羽毛变白,吃着绿油油的青草,惬意极了。牧童懒洋洋粘在草地上,消磨着雨后带来的闲适和丰腴。吃饱的鹅,两只黑眼睛亮亮的,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左右摇晃,像个威武的将军。更舒适的日子会在夜间明堂出现,大人小孩仰面朝天躺在凉席草席上看牛郎织女和北斗七星,古老的故事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祖父讲给父亲听,父亲讲给儿子听,如今轮到自己讲给儿孙听,上辈人走了,下辈人接上,好像总也讲不完,总也听不够……

四、丰收礼乐

除去消夏吃食带来的些许慰藉,在辛苦劳作的成人世界里,广袤无垠的暑热,让人觉得生活是多么不易,每日挥汗如雨的生产简直像在持枪战斗。在恐怖的酷热中,一切都现出残酷感,生命在太阳的白光中骤然消耗。直到有一天,风开始出现,雨开始出现,蓝天失去往日眩目的光亮,农家土屋瓦背上瓦葱得了雨水的滋润笔直挺立,胜利的感觉才开始慢慢浮动在人的脸颊。人们沐浴着轻曼阴柔的丝丝凉爽,久久感动着,一点点的品味,生怕漏过一分一毫。再过段时间,连天上的云影也似乎温柔无比,蓝色变得纯正,树梢上的叶子凝眸思考,颜色发生变化,然后纷纷落下,所有悲欣随之而去。

如人生大半,秋天终于来临。

《淮南子·说山训》里说:“以小见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秋天的到来的确是不知不觉的。垄上一片秋色,仙华山下,南宋遗民诗人方凤的故里,由北向南,从西到东,方圆几十里铺排开去,无论水稻还是玉米,都金灿灿的,等待农夫收割,原野的丰饶程度与付出辛劳和洒落汗水成正比。虽然不用像夏收夏种那样起早贪黑,但也要赶紧把稻谷、玉米、粟米,还有番薯和板栗收割掏摘进来,老的少的一样兴致勃勃在田间地头来回奔忙。秋收过后,前面迎接的将是可怕的严寒霜冻。好在圈里的牲畜长得膘肥体壮,它们不用像草原的牛羊要逃离冬天暴风雪的肆虐与围困,依靠抱团取暖。农耕的本质是定居,对生养的这块土地彻头彻尾的依附,这种稻作方式如果连续计算,在浦江超过一百个世纪,那是何等漫长的时光和岁月。今天,白垩纪时期遗留下来的桫椤树在本地早没有了,连浦江人叫栚子树、书名叫作乌桕树的,也已经不被当作经济林看待,而把它栽种成城里人喜爱的风景模样。换过从前,栚子树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哪一处田野没有几株硕大的乌桕树,在秋天里闪着红艳艳的光?

秋收过后,精打细算的主妇们会用糯米制作佳酿,醇香的米酒既是对所有家庭成员的犒劳,也是对生活还要继续的续篇,接下来起屋上梁、新婚嫁娶次第登场。农耕的游艺聚会,多与农业生产联系在一起。传统农业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带有仪式感的民间文化就会诞生,秋天尤其如此,只是高僧诵经的宗教内容淡出人们视野。这样的日子,只要沿浦阳江、壶源江的乡野走一走,说不定婚礼的鼓乐就会从哪个角落隐隐传来。星光满天,我们会恍惚觉得自己在与大自然私语,在江水的源头看到动物们在草地上逡巡,猎人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近旁悬崖边上保留着昔日的功勋记忆,月光下花仙子唱着迷人的歌在通济湖的水面上舞蹈,保安寺、惠云寺松树上的松鼠在倾耳谛听。浦江人向来尊崇自己的祖先,绝不数典忘祖,秋天的丰收仪式一旦开了头,能一直延续到冬至祭祖,以至下一个春天杭坪的摆祭,那可是浦江最隆重、最吉祥的乡村大典,一次农耕生活的集中展示。

五、雪地里

浦江的冬夜与他地一样漫长难耐,好在秋收冬藏,农家谷仓柜子里积满了谷麦和豆类,屋檐悬挂下串串红薯。

早上起来,天地一片静谧。开窗四看,遍地是雪,白色完全主宰了这个世界。黑郁郁的松树一身茸雪,互相依偎,耸立在东山岭的坡地上,远处迷人的山峰余脉和近旁幽幽的溪谷在诗人吴莱吟唱过的地方重叠。广大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大地,生命沉浸在寒冷寂寞中,只有纤弱的芒草在微风里纤纤挺立。冬阳的可爱,在于不单单给人以温暖,有时还能唤起人们对于大自然的美好记忆。惯于滞留户内生活的人们对外界尤其是大自然的感觉日渐麻木,只有猎人知道山野雪地上交错着鸟、兔和野猪的踪迹。他们警觉的目光和挺拔的身姿充满阳刚之气,那杆钢铁做成的猎枪愈发增加猎人的威武。树上冷不丁洒落的积雪灌进脖子,让猎人不知觉打了个寒颤。目标即将出现,他必须全神贯注瞄准射击。

一年一度的严寒正在悄悄降临。

小雪过后就是大寒,有的人家已剥去窗格子上陈旧破败的皮纸,做了浆糊刷上新的,屋里一下明亮起来,没有风的袭扰,屋内显得严紧安适。但这样的天气,即使躲在结实的土木屋里,也要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才能御寒。农耕时代,冰点以下的防御总嫌薄弱,有炉火的房子才充满诱惑。快过年了,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屋内生着哔哔剥剥的炭火,一家人簇拥在一块,企划一年的谷麦生计,孩子们在一旁打闹,十分的温馨。抬头再见喜鹊登梅、春燕剪柳之类喜庆的窗花,床铺上铺就用铁钯子梳过的带稻香的稻草,既干爽又暖和,缸里还有腌制好的九头芥、咸萝卜和菘菜这些浦江人冬天最爱吃的常菜,幸福感便阵阵袭来。

此刻,西北山区雪意正酣。

冬雪之中的三十六岗自淡竹岭那头迤逦而来,重峦复嶂,人行其上如登霄汉。至于它到底有多少座山多少条岭多少道坡,谁也没有细细数过。在这样的山岗上行走,雪片不断扰乱视野,周围的山岗很难辨得清边界,一侧就是陡壁,它们看似貌不惊人,甚至极尽平庸瘠薄之相,却一样有着惊心动魄的深沟险壑和悬崖巨谷。透过雪雾,想象着站在云端高处,下面一定是一条峥嵘万状的起伏山岗,山在向高峰升华,雪却在沉沉压低视线,如同灰雾迷蒙,它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是往昔贫穷的痛苦?还是山野仍旧的蛮荒?那种难以言表的雄浑苍凉,随着看得见听得到的风的阵阵呼啸愈觉残酷。七十六年前,活动在富阳、诸暨、浦江交界的金萧支队在接到浙东纵队转发的中央电令后,支队长彭林立即率主力从富阳驻地出发,沿马剑、中余,翻三十六岗到白马嵩溪宿营,第二天一早在郑家坞附近穿越浙赣铁路,经义乌楂林到达上虞丰惠完成集结,随大部队一万五千人从杭州湾挥师北上。金萧支队后来成为华东野战军一纵三旅的部分主力,在山东鲁南、莱芜、藤县战役上奋勇杀敌,屡建功勋,四十余名浦江籍战士不到半年即牺牲在战场上,令人肃然起敬。

山岗承担重压,山岗上急速通过的部队脚步,却是战火纷飞年代涌动的血性,大风雪写就了一部大历史。

天赐的迷茫大雪仿佛在掩盖岁月苦痛的伤疤,借原始清洁自己,而一切的锋芒均已收入朴素的雪景中,我疑心舔舐了伤口之后的猛兽也在其中,而不只是春天那只迷路的小鸟。群山是一尊天神,你可以进入它的腹地甚或登上它的峰巅,但你绝不可以居高临下对它有丝毫的傲慢与亵渎。雪还在不断地下,西北山区看上去雄峻至极,天地之间混沌一片,山峦和村影被低沉的灰黑色天幕罩得模糊不清。合着这茫茫雪花,我感觉一种纯洁冰冷的东西正在沁入我今天的肉体,内心企盼来一场鹅毛大雪。我也在努力寻找山上的某棵大树,无论它是松杉柏木还是麻栎苦槠,也无论它是群居还是独立,沉默宁静的大树不会喜怒于色,但我会疾步迎上前去。

六、不沉的船

人类总是这样,经过长时期的游牧,气候变得温和,然后开始安定下来,不再以打猎为生,他们定居于充满渔猎和野生植物的湿地,这里土地、水和动物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古老的农耕生产就此开始,而后造就了地球上大量的农民。农民这种称谓不是浦江专利,但由于浦江农民的敬天爱人,浦江农民的骁勇强悍,浦江农民的质朴无华和童叟无欺,他们成了一种古典,成了一种传奇,成了受敬重的粮食物资的供应者。男女拼成一对,便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太极,男主外,女主内,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各司其职,这种血浓于水的家庭亲情关系,俨然大海里一艘永不沉没的船。与男人比,女人的勤劳快活、大方包容更加奇妙,她们从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到抚育孩子、赡养老人,家庭气氛是否融洽全靠女人润滑调剂,家庭生活是否井井有条全赖女人悉心周密,她们是上天特意的安排,否则一切都变得乱糟糟。

农耕社会的核心是土地,一切物质来自这里,包括为人们提供食物和日常需要,这造就了农村完全不同于城市的思维逻辑。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上,农民不完全把它当作受苦和劳累,生长过程本是充满希望的过程,获得丰收的等待也许是漫长的,但伴随着汗水,定会迎来丰收的喜悦,农民闻得出稻谷和麦子的芳香。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因为社会分工改变命运,成为工匠、商人或小贩,所以再怎么高明的经济学也难洞彻农耕社会的一切。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和牧人对草原的依恋一样,土地是他们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那里能长出稻麦菽稷五谷杂粮。过去春节农家最喜欢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门对就源于此,——稻为主粮,牛出死力,耕牛禁止宰杀。牲畜今天仍存在的习惯和仪式使它们凝聚,有些为了适应环境,有些是环境为了适应它们,动物满足了食欲,草木获得生长,双方得益。很多时候人因牲畜受到启发,驯养它们、役使它们的同时,牲畜成了农民的依靠,成了农民的朋友,从中学会要善待一切生命。

像作家在小说里写的一样,所有政治的、阶级的和表面的和睦与争斗,很多时候都围绕家族关系展开。当这种在土地上依靠单打独斗的个体劳动无法更有效时,由血缘聚集起来的族群便自然而然产生。族群实际上是一个又一个小的社会,这样更容易增加力量抵御外敌。一旦拥有自己的社会群体,互相之间就可以放心地学习知识和技能,融合各自的相似之处与不同之处。祠堂的出现是族群的显著标志,它是一个社会单元的高度浓缩,又是松散的个体意志的集中表达,神圣不可侵犯,善恶故事有时都在此发生。族群还是社会管理的基本需要,郑宅江南第一家一百六十八条家规非常细致完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浦江族群实践的最高标准,极大地丰富了乡村治理内容,有朝一日它被带到南京,成为明王朝初期严格规制的蓝本和范式。

七、乱弹

不同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调子,会创造出不同的艺术样式。宋室南渡定都临安后,随着瓦舍在临安的大量兴起,在北方盛行的讲唱艺术开始在南方风行起来。于是,浦江也出现了讲唱艺术表演团体坐唱班,也叫什锦班,时间长达数百年。到明朝中叶,乱弹由坐唱搬上舞台,作为婺剧的一个分支,浦江乱弹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坚实路子。以笛子、唢呐等吹奏乐器为主,弦乐只起辅助作用的浦江乱弹,声腔激昂、高亢、悲壮和沉郁,响遏行云,极具感情色彩,它已经不是简单随意的起兴与咏叹。歌者的胸腔里似乎藏着一股酣畅淋漓的胸臆,胆气、豪气、侠气,一应俱全,喷薄而出。我听过一次,即被它粗犷有力的表演震慑住了,甘心做了它的俘虏。其唱腔与乐器交织的效果,如同黄钟大吕,我必须全身心投入细细咀嚼才能品尝出其中的滋味。在时间的河流中,浦江乱弹的吟唱,丰满了我们的农耕文明。乱弹剧目大多取材于《说唐》《水浒》《三国》《杨家将》等,而且只要“一村有戏,则数村之民若狂,士华服,女靓妆,人罗酒浆,家具鸡黍,下至鬻汤卖饼之徒莫不填衢塞巷”,广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这种情形即使到今天还是非常普遍。可以说,笛子、唢呐一类农耕社会的乐器,与新疆哈萨克宛如蹄音的冬不拉,与蒙古草原低沉呜咽的马头琴一样具有表现力,唱腔与秦腔颇有几分相似,不能不叹为观止。

古人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浦江至今称乱弹乐曲“闹花头台”为“踏花头台”,“演八仙”为“踏八仙”。踏歌多见于南北各少数民族的民间音乐舞蹈,大家围着一堆篝火纵情欢唱。踏歌实际也是浦江乱弹的先声,浦江乱弹曲调正是在踏歌的基础上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在宋末吴渭的诗歌里就有“坐睡略醒朝市梦,踏歌时有里闾游”的描述。我私心觉得,唯浦江乱弹最能反映浦江人的气质才情,不光充满张力,还充满天地正气。

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提出过文化构造三元说,即物质的、行动的以及精神的。在浦江这样一个山邑小县,我常苦苦思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众生,物质和行动之后的心情和精神又是什么呢?也许,没有谁能准确地给予解读,我们唯有到笛子、唢呐的高亢嘹亮中寻觅,那里存续着代代相传的浦江基因,还有深藏在山中的隐秘叙事和质朴感情。乱弹、剪纸、摆祭、迎会、舞龙等一系列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现的正是浦江的民间智慧,与书画艺术相得益彰,它们通过老百姓喜闻乐见、参与度极高的表演展示,对浦江乡风文明起到了很好的淳化作用。

八、他开启了一个时代

浦江自宋末至元明,一批文化人以传统儒学为根基,以自然山水为依托,随社会时代升沉起伏,插柳成荫,逐步形成了地域特征明显的西乡前吴吴溪文化、东乡郑宅青萝文化、北乡马剑建溪文化和南乡通化梅溪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中的方凤、吴莱、柳贯、宋濂、戴良、张孟兼等,无疑是这片文化星空中的耀眼星辰。

靖康之难后,北宋灭亡,政治文化重心南移,大批北方官僚、豪族和知识分子随朝廷南迁,包括流寓金华的女词人李清照。这以后,北方文化和南宋都城文化对江浙一带产生巨大社会影响,倪石陵的泣血之作《鉴辙录》等一批著作即与当时的情势有关。南渡以后,南宋朝廷由于缺乏强大的军事力量,只能通过绍兴和议向金国称臣纳贡。金几度想南下灭宋,终鞭长莫及,而南宋在宋孝宗时也有过数次北伐,但都无功而返。南宋和金国陷入僵局形成对峙,东沿淮水一线,西至大散关,分南北而治,西边又与西夏以大理为界,南宋依赖江南富庶之地,勉强偏安东南一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蒙古高原上的忽必烈雄才大略,正带领蒙古人草原奔马弯弓射雕异军突起。这之前,蒙古人在灭掉金之后,铁骑大举南下。南宋对元兵也曾有过英勇的抵抗,先是焦山之战失利,继而在溧阳之战、常州之战中战败,丧失大部分主力,局势变得十分被动。等到南宋都城陷落,陈宜中等人不得已到温州一带组织流亡小朝廷,与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一道在福州建立宋末行朝,随后再谋退往广东。井澳十字门洋面与元军决战,南宋军损失过半,完全丧失战场主动。不得已,文天祥他往,张世杰、陆秀夫带领宋末行朝前往崖山。此时的崖山阴云密布,海上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南宋战船在万顷汹涌的波涛中颠簸起伏,死亡已如影随形,梦魇一样笼罩着这个可怜的王朝。最终,崖山一战全军覆灭,海上浮尸十万,南宋最后一点海上立国的希望化为泡影。被俘的文天祥在元军舰船上目睹了这一切,悲愤不已。倒是陆秀夫临阵不乱,目光如炬,沉着坚定,背负幼主赵昺,命人用白绢相缠,君臣二人一起纵身入海,壮烈殉国。

存续了三百二十年的大宋江山就此轰然倒塌。

被宋末朝廷授予容州文学的方凤,从此彻底断了念头,不再出仕。不久,做过义乌县令的吴渭在前吴家中延请方凤做了塾师。浦江方吴两大家族挽起手来,开创了浦江由政治而文化的合作先河,这种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携手,坚不可摧。方凤一心一意于诗歌创作,道尽黍离之悲,也因此打上遗民诗人的深深烙印。在中国,无论朝野,每当山河破碎的时候,总会有一批具有家国情怀的政治家和文化人自觉地站到前台,或卧薪尝胆以图东山再起,或以诗明志抒发亡国之痛。文天祥虽身陷囚笼,但是其浩气充塞天地,民族气节至死不屈,留给我们不少风格豪迈苍凉的诗篇。

也许有人要问,方凤、文天祥们为了一个腐败南宋,值吗?我说,那你是没有理解“烈士死如归”“商亡正采薇”这样的句子大义,自然也不可能读懂诗圣杜甫对国家的深深忧虑,读懂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喋血画作,要知道墨点无多泪点多,那里面何止今人所津津乐道的一点水墨线条?!

元初,遗民情绪潜滋暗长,并不断发酵翻涌,产生巨大的消极抵抗力量。方凤借诗歌宣泄情绪,无形之中树起一面遗民诗人的旗帜。仙华山,相传是轩辕少女元修得道升天地方,这里“崚嶒突兀,八角垂芒”,属于炎黄子孙的神圣疆域,代表华夏民族正统,方凤和他的气节之士们很容易在这里找到心灵的慰藉和寄托。也正是因为这一独特的文化象征意义,蒙元统治下的诗人们在这里诱发了浓重的国破家亡之感,他们在这里日以继夜频繁聚集,或披发行吟,或挹泉漱洗,用近乎癫狂的身体姿态和独特语言抒发对故国的哀思,类似绝望中的猿啼鹤唳。而浦江境内一泓“视月盈虚以为消长”“自朔至望则增,自望而晦则亏”的泉水,使他们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精神力量,有着阴柔之美的月泉磨利了他们的思想之剑,激发了他们蓬勃的诗情。方凤、吴渭、谢翱、吴思齐等一批志同道合的南宋遗民,联络故旧遗老,创办月泉吟社,他们将满腹郁愤感慨以诗歌形式进行倾诉发出哀歌,贯穿一种对蒙元政权的坚决离弃和对故国山河的深切依恋。他们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向全国发出征集诗歌的号令,无异于吹响一次集结号,得到全国范围广泛热烈的响应,最后辑成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社总集《月泉吟社诗》。

方凤开启了一个文化时代,在浦江具有地标意义,决不能等闲视之。

继方凤之后,吴莱、柳贯、黄溍承其衣钵,再传宋濂、戴良、张孟兼等,使浦江文化得以一脉相承。千百年来,正是这种耕读传家诗书继世思想,使得浦江的文学、书画、戏曲和民间文艺等高度发达,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精彩,成为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对一个地域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塑造了浦江人强硬、忠勇、孝义、拙朴、正派的集体性格,历史上多少浦江人有道即仕,无道即隐,显示出完全不同的精神追求和价值体现。大儒宋濂对浦江感情至深,一直赞不绝口:“浦阳仙华为屏,大江为带,中横亘数十里,山盘纡周遭若城,洵天地间秀绝之区也。”猎猎旌旗的仙华山巍峨壮观,大江如带的浦阳江柔情似水,由方凤开创的这条文化河流清澈如碧,绵绵不断,再无绝期。远处,一只彩凤鸟优雅地飞过,盘旋于姹紫嫣红的花丛之上。

张明,1964年6月出生,浙江浦江人,多年从事地方新闻工作,曾担任《今日浦江》报社总编辑,现供职于浦江县政协。主张人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空间给那些静穆的山、流动的河和生机勃勃的原野,与自然为友,与朴素的生活为伴,关注平凡普通而又微小的人物。近年来致力于历史文化方面的散文创作,对浦江历史人物、名闻掌故、风土人情多有涉猎,著有散文集《龙溪巷》《浦江杂录》《前程归路》等。

原标题:《万象 | 在这片古老温暖的土地上 | 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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