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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感染之后,工作该躺平吗?| 三明治
时隔四个月,我又开始赶早高峰地铁了。
从我家到我新入职的公司,路上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坐在地铁上,刚从新冠感染恢复的我被口罩闷得有些坐不住。抬头看了看都在刷手机的人们,我想,他们会在哪里下车呢?他们的脸上好像也没有什么表情,目光都很呆滞,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吧?
下了地铁,再走一公里,我终于到达了公司。在人事办公室交上了我的入职资料,在劳动合同上签了我的名字,我被安排到了一个空座位上。看着周围陌生的人,坐下,打开电脑,我开始“躺平”。
这是我工作八年来的第九份工作。
对于这份工作,我的期望是,最好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找我,午休时我能按时吃上外卖,吃完午饭我能安心地睡个午觉,我还能到点下班,也许之后还会报个拳击课,下班后可以去运动,周末最好也要留给徒步、写作、阅读、观影等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
可是,入职才第一天,我就在微信上和朋友诉苦,“我摸了一整天的鱼,真的好愧疚啊!”
微信读书网页版、平时关注的公众号、和朋友聊天的对话框、回复网友邮件的邮箱界面……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的页面,尽力让我的工作电脑跑起来。它的CPU温度升高了,就会让我看起来好像工作地很卖力。
叮!电梯来了。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跳到了18:00,就躲着老板跑进了电梯。
终于下班了,朋友的微信也及时赶到,“新员工摸鱼就是应该理直气壮的!你不是说你要躺平吗?但你每天来回通勤3小时,工资还少了30%,这算什么躺平?”
我不是主动选择躺平的。
面试那天,老板问我:“你是想要有挑战性一点的工作,还是躺平一点的工作?”根据面试惯例和以往的职业素养,我张口就说,我想要有挑战性一点的工作。
“不知道HR有没有和你聊过,我们这里都很躺平的。”老板很随意地介绍了这里的工作,好像在说我不合适,但好像又没有。
不知道还是不是职业素养的原因,我想了想,转口说,但好像躺平的工作也比较适合我现在的状况。
“嗯,看了你的简历,我会觉得现阶段你可能需要稳一点。在一个岗位上呆上一两年,你才会安定下来。我们会把你外派到政府部门,和我们在那里的团队伙伴一起负责政府公众号的运营。工作很轻松,每个月出一两篇原创就行。”
老板肯定了我对工作的认识,又对我具体的岗位职责作出了规划。
“那就这么说定了吧!”
面试完,刚走到公司楼下,我就分别给我的人生教练、心理咨询师,还有朋友发了微信:“我好像找到工作了,特别躺平的那种。”
“你想好就行。”心理咨询师说。
“那不是有很多的业余时间!”人生教练回我了。
“那还挺好的,工资少点就少点吧,没事儿。”朋友总是顺着我。
我相信了这些话,心里高兴了一点。
新冠和offer,是一起来的。我总不能先处理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放在一边。
烧开水、做出够吃两三天的菜、外卖下单买电解质水、翻出之前囤的药品,查看网购抗原的订单。我在微信上与HR沟通,“我可能被感染了,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入职,能不能推迟一下入职时间?”
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理由质疑,也不能放任自己躺平,就像我之前做过的很多份工作那样。事情很多,那就干吧。
新冠感染的第二天,我因为在前一天的凌晨吃了一颗布洛芬,第二天就退烧了。病毒退出了我的心绪,但关于工作的焦虑又来了。
“做了这个工作,我会丧失竞争力的吧?我会卷不动的吧?”“在这个工作里,我能学到什么啊?!”“我为什么做回了像我第一份工作那样的最基础的工作?”“我就这么一点工资,还要花很多钱在兴趣爱好上,还想要开养老金账户,还想投资基金。接受这份工作比上份工作少了30%的薪资,真的没关系吗?”“可是,新的一年,我又想要多参加徒步社群的活动,又想学心理咨询师的课程,又想要多读女性主义书籍,又想要每个月坚持写作,还要报名拳击课,锻炼身体。我这样真的不会到最后什么都干不成吗?”
高烧又卷土重来,我盯着体温计,不停地量,不停地看。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想要好起来呢?新冠这个病本身就是需要养的。” 心理咨询师问我。“我不知道。”我习惯性地回了一句,“可能是怕被社会抛弃吧。”
“怕被社会抛弃”,这种话怎么会从我嘴里说出来。“为什么会害怕被抛弃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心理咨询师总是会不停地追问。
“我不知道。”这次我是真心的。
抗原终于在我感染新冠的第七天,显示阴性了。但入职后无所事事地在一个工位上坐了两天,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无人认领的沉默。
心理咨询师说,那就去晒晒太阳吧。于是,吃完日料店里的一碗并不便宜的鳗鱼饭,我就开始发微信。
我在微信上和朋友展示了我的“大胆”:我,入职新公司才两天,第二天请半天假去医院,第三天开始想连请10天假,加上春节直接休到月底,总共20天!
但现实中的我总是胆小的。过了一天,老板才回复了我的微信。面对在工作岗位上接触到的新主管,我也总是想要表现出积极的面貌。所以,我只申请到两天在家躺平的机会。
在家也是不可能躺平的。
辞职的四个月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7点半起床。做早饭,看书、做正念练习,中午继续做午饭,吃完午饭就直接在沙发上眯半个小时,在感染新冠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在床上赖上一整个午后。睡醒了可能会骑共享单车出去溜一圈,再去超市买点菜,晚饭自己做。
每个夜晚的时间还是太宽裕了。有时,我从六点多忙到十二点,吃饭、洗碗、洗衣服、跟着直播课锻炼身体、洗菜、洗澡、护肤,终于想起来,该睡觉了。
那段时间,我翻出一篇讲躺平指南的文章。文章建议,处于低潮期的人们可以散步、收纳、洗菜、下厨、确认自己的喜好或者读一本体贴的书、养一株植物或者心疼一会自己。我准备一条一条地照做,还打算学着韩剧《我的解放日志》,把这些体验写成自己的解放日志。
但享受生活、不用为经济担忧的躺平和再一次投入找工作、加入新工作的竞争,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
辞职的头两个月里,我的资金充足。我在上海迪士尼乐园的烟火中独自感动。尽管为了来到这里,我三天做了两次核酸,到哪里都要出示行程卡,回去可能还要被盘问行程,长时间被戴上星号。为了等这场烟火,我还在雨里站了两个小时,但我知道这场烟火一直都会在,在我心里,也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
我跟着指南学会了“漫无目的地使用城市公共交通”。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再在任意站点下车。耳机里播放着康姆士乐团的《跳上月球》,我好像在移动的陆地之间,不停地跳着跳着,跳出了日常生活。
我发现了杭州的公交车上会播放一些不知名的纪录短片,里面讲着遥远的大兴安岭的故事。
我还在夜晚的森林公园露营看电影,在脱口秀开放麦的舞台上说自己想说的话,也补好自己蛀烂了5年的牙,我在低潮期里晒网。
但后两个月我开始为生存担忧。
尽管我还剩下3、4个月的生活费,也存够了还信用卡的钱,我还是坐不住了,我担心在面对面试官的时候回答不了这段没有任何经济效益的、快乐的空白。
为了能赚点钱,我还接了兼职的工作。我应该是那种很敬业的合作伙伴,一份企业的新闻通稿,我在甲方各种的要求下改了三遍。一份行业报告解读稿,我写出了快3000字。但后来,因为时间不固定,我再也没接到过兼职。
我也害怕面对各种各样的面试官。我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是:“你上一份工作为什么离职?你为什么一年换一份工作?”
尽管换了八份工作,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场面试的我,肯定知道在这种场合不能和面试官推心置腹地全说实话,但这一次我却有点不想包装自己了,我也还没能把对上一份工作的情绪转换成“体面、能被理解”的话术。
于是,我把快乐的部分写成了我的解放日志。但每日书的共写伙伴看了我的解放日志,问出了一个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那你要从何处解放?”
躺平指南里有一条建议是:“无所事事地熬夜,放心,天亮后也不会有人需要你”。仔细一想,我还真没怎么无所事事地享受过工作日的夜晚。
第一份工作,经济类专业毕业却根本不想从事本专业,只觉得文字工作更合适的我。每天下班后还在学习“月薪10K的文案是怎么样的”。过了一年,我跳槽到一家中央级新闻网站的地方记者站,每天带教的编辑老师一边在说教“我是为你们好,我也这样成长起来的”,一边把我的稿子批得一文不值。下班之后,我只能躺在床上无力地生气。
后来新闻网站的编辑把我推荐到了一份报纸的商业新闻部。但部门主任规定,记者不能交了稿就下班,要等到报纸定了版才能走。但在这里,领导只对金主投放的广告负责,而我自采的稿子却像无人问津的鸡蛋。我这只下蛋的母鸡,孵化着每一个金蛋,心里却没有一丁点欣喜。消极抵抗的我只能把夜晚工作的时间拉得越来越长。
所以我又一次跳槽了,成为可以移动办公的财经深度报道记者。那一年,每一个夜晚都变得更珍贵。因为我必须要在天亮出发采访前查找大量资料,学习不同行业的新知识,才能找到最适合的人,问出最有价值的问题,得到最想要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焦虑,我想学习更多,也可能是因为要学习更多我并不熟悉,也不知道感不感兴趣的知识,才更焦虑。我焦虑到想吐,却没有想要拒绝任何一个采访任务、行业沙龙、峰会论坛。
我靠着打券商研报上的座机电话,找到了券商首席经济学家,并说服他接受采访。我翻遍了网页,找一家上市公司的信息,终于在一个祝贺VCR里发现了可能可以联系上的媒体老师,鼓起勇气询问那位老师,最终获得了上市公司CEO的电话。
我大概是喜欢那种能够探索一个行业的本质,对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有所预测和掌控的感觉,所以想要做得再好一点,再多努力一点,再多尝试一下。
我像弹弓上的那根皮筋,不断蓄力,但又在紧绷、焦虑和忙碌当中,崩断了。
那天,我忽视了编辑、甲方、采访对象等所有人的微信和电话,在沙发上躺平了一整个下午。躺平的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我确认了我无法再逼迫自己百分百投入到工作中,我也去医院确诊了中度抑郁。
自从我踏上工作岗位,我爸妈就以“你太累了,要不回老家吧”、“领导的话你多理解一下,人家总有道理的”来劝说我,想要以此减轻我的工作焦虑。但这使我无法确认,当我已经无法安顿我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安心地倒下,我害怕我的生活会自此被父母接手。
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我从抑郁当中恢复过来,开始乱找工作:因为HR很擅长沟通,把岗位描述得很好,我就入职了一家创业孵化器做新媒体运营的岗位。
入职后,老板总在招呼我做事:
“这场行业论坛,我们邀请了知名主播作嘉宾,待会你写两个劲爆一点的问题,我找现场观众提问他,我们搞个大事情!”
“我属牛的,我们另一个合伙人属虎,我找了个算命大师看了一下我们新的创业空间的风水,那个地方和我们的八字都不是很合,不聚财的。你写一段空间介绍的文案,调一调这个场地的风水。”
“今天三八节,你和行政小姐姐去入驻企业发一发鲜花,拍点照片,企业高管都要发,男的也要发。”
这些工作,我表示理解但不认同。
心理咨询师总会和我说:“你每次入职新工作的时候,都会和我说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但到最后你还是会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我想,为了工作熬一个无所事事的夜?这根本没有必要。
我讨厌那种被不断要求的感觉。
我想,我要从那些不断被提醒的声音中解放出来,我将它们罗列下来:
你还不够好
你还没准备好
你不能停下来,你也没啥退路
你必须要改变了
现在,我需要的是摆脱它们。
但请假在家休息的两天,我依然像之前辞职的时候那样,给自己安排了各种事情:一个线上面试、一个医院门诊、一遍遍地海投简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时间是用来填满的,如果遇到问题了,就去解决它。躺平,没有用的。
“你刚恢复,我过来照顾你几天吧!”妈妈也从老家来了,她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让我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要不要躺平”这件事情上。
医生为我的胸部CT做出了解释:肺部炎症,有细小结节,可能还有脂肪肝。“完蛋了,我现在肺不好、肝也不好,血脂也高,还贫血……我还是躺平吧……”我依旧给我的心理咨询师和各位朋友发微信,但看了他们的回复,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办。
“我觉得你来我们这里,真的有点大材小用了。”主管看到了我的眼神,关掉了印有我一寸照的简历文档。“你是不是写稿能力很强,要不这个区里领导要求的“在这里过大年”的稿子,你来写吧!”
“好的。”我花了五分钟,列好了采访提纲。
到了午饭时间,主管领着我去了政府机关的食堂,路上她还在不停地问、不停地说。
我也像在和我妈解释一样,跟她解释我之前的工作:“就是比如电商大促的时候,我们想要打造我们平台在某个行业的影响力,就会找一些行业品牌商家,看他们在大促中的表现,找媒体采访他们,让他们讲出他们是如何在我们平台获得好几亿GMV的,突出我们平台的优势。我负责对接媒体、给媒体审稿子。”
“那你们不是要经常加班,肯定比我们加班要更频繁。刚刚周老师和张老师他们去食堂,走到一半又被叫回去了,就是这边的甲方、领导找他们改稿子。我们这边就是这样,还有半夜一点把你叫起来的呢!不过这种情况一年也就一次。”
“嗯。我之前也就大促的时候加班。我们这边不用写政府的稿子吗?”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们不用写,之前我们还经常等政府那边的稿子,要等到12点、1点,稿子编辑好了才能回家。周老师、张老师他们都碰到过。”
“我觉得你适合去我们公司的特稿部。老板之前没和你提过吗?你过来的时候,他们给你安排具体做什么吗?”
“没有啊。”我发现,原来还有这种选择。
“没有吗?和我刚进来的时候一样。我觉得你之前的工作还挺好的啊!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啊!你别见怪,我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份工作就做了八年,然后就回家生孩子了,再就来这里。”
最近,我有三次失眠,每次都睁着眼睛,从期待能有充足睡眠的11点到对睡眠失望了的凌晨2、3点。
一次是在我做了过大年采访的那晚,一次是在我编辑了一篇春节吃喝玩乐指南的那晚。
这大概是我在“躺平”的工作中,为数不多的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的时刻,提醒我还有“卷起来”的能力,提醒我应该去争取更多机会。
奇怪,这些工作任务不是很平常吗?我早就烂熟于心,又怎会为它们感到激动、兴奋。
还有,回想过去工作经历的那天,我也失眠了。我突然不知道过去的经历是痛苦还是高兴,是有所回报还是一无所获,是该全盘否定还是承认我痛并成长着。
当我坐在那座入驻了各个区级政府部门的大厦的22楼,机械地从一个文档里复制整篇文字,到新闻APP的编辑系统里。
面前的那杯热水已经失去了温度,我无法像我之前那样工作,盘腿坐着,或者边码字边喝我喜欢的茶;站着办公一段时间,缓解我腰部的酸痛,或者躲到一个电话亭式的小房间里,免于打扰。
我习惯于在一张牌桌上押下我所有的筹码,然后尽力去赢。躺平让我无所适从。
“你是新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在办公室里默默无闻地坐了五天,宣传部的领导终于看见了我。可我不想回答他。
原标题:《新冠感染之后,工作该躺平吗?|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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