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九道弯》：“乐子剧”之下的时代变革

近年来，刘家成导演、王之理编剧的《情满四合院》《正阳门下小女人》，都在播出后收获相当不错的收视率和评价，也再度将“京味儿电视剧”推到了行业文艺评论的场域之中。最近，两人的新作《情满九道弯》播出，讲述了北京知青杨树茂返城后学习工作和情感纠葛的时代故事。该剧热度虽远不如前两部作品，但其呈现出来的文化特质和创作思维，依然有值得探讨和思考之处。

《情满九道弯》海报

“京味儿剧”并非是学界有明确定义的概念，只是文艺评论中一个尚未统一词意的代称。在北京评协理事、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赵晖《京派电视剧的文化特质与现代传承》一文中，他指出“京味儿剧”是“根植于北京这片独特的地域文化土壤，以北京方言为话语基础，反映北京的风俗习惯、生活情趣和精神状态的电视剧，它将‘京派’的精神内涵与文化特质以艺术化的方式传承开来”。笔者个人很认同所谓“京味儿剧”根植于北京地域文化的这一特质，可以说，有着“京味儿剧”标签的电视剧，无论其主题、故事如何，都有一个回避不了的主题：北京这座城市的发展历史。

《情满四合院》和《正阳门下小女人》海报

《情满四合院》以“傻柱”与秦淮茹的情感历程为主线，同时也将上世纪60年代北京四合院邻里混居宛如一家的复杂特殊人际形态，进行了全景式的展现。《正阳门下小女人》以徐慧真的女商人成长史作为主线，但同时也以一家北京小酒馆为场景，展开了自上世纪50年代起北京在“公私合营”“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不同历史时期下的人事变迁与人情冷暖。《情满九道弯》以杨树茂的情感与经商经历的几番起伏为主线，同时讲述的，是自上世纪80年代起北京城市化风貌的变迁。

上述举例的三部作品，在时代上皆有重合，但其叙事重点和主题表达，有所不同，三部作品的主人公的年龄差距，也使得他们身上所承载的时代特性与精神有所不同。比起《情满四合院》重情义能吃亏乐天知命的傻柱，《正阳门下小女人》坚韧聪慧大气的徐慧真，《情满九道弯》中的杨树茂及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角色，明显不“讨喜”了许多。

韩东君 饰 杨树茂

杨树茂“愚孝”、易冲动、有仇必报、大男子主义，女二史小娜、女三赵亚静都有关键时刻见利忘义的一面，女主角叶菲虽然是知识分子，却为爱情放弃事业，坚贞不二，妥妥一个某些男性想象中的“完美妻子”形象，却是现下互联网年轻人语境中的“恋爱脑”“娇妻”。三个女人围着杨树茂转，杨树茂事业一路逆袭，更是让该剧很容易被简单理解为“男性爽剧”。

《情满九道弯》剧照

不可否认，《情满九道弯》在剧情设计上，有不少“凑巧”之处、逻辑不圆融之处、为强冲突而强冲突之处，其过于话本奇情的剧情，让其失去了在精神立意上进一步拔高的可能性，但不失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看着下饭的“乐子剧”。而且“爽”归“爽”，该剧在人物和人物关系设计上，笔者认为仍然有王之理作为资深编剧的老道与大胆之处。

种丹妮 饰 赵亚静

杨树茂身边三位女性角色，分别出身资本家家庭、市井商贩家庭、知识分子家庭。在传统价值观中，与工人家庭出身的杨树茂最为匹配的，应该是相似阶层属性的赵亚静，他们是邻居发小，也是经商伙伴，按戏剧逻辑来说，这是最该成为伴侣的一组人物关系，赵亚静也是杨树茂母亲认准的儿媳妇。赵亚静的问题在于“商人重利”，她虽然对杨树茂倾心，但更多的情感考量建立在杨树茂的“能赚钱、品行可靠”之上，底层逻辑是十分功利主义的，这是杨树茂一清二楚却不能接受的。

陈瑶 饰 史小娜

出身资本家家庭的史小娜，与杨树茂阶级差距最大，在特殊年代，她与杨树茂的家庭，直接是“阶级敌人”，早年她的父母被杨树茂父母批斗打倒过。但同样是因为年代的特殊性（知青下乡），使得两个出身背景天差地别的年轻人，差异被短暂抹平，一度走到一起。可时代改变，经济大潮冲击之下，两人阶级差距再度显现，这是他们最终殊途的根本原因。

热依扎 饰 叶菲

女主角叶菲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和史小娜一样，她的父母也与杨树茂父母有类似前史，但不同于史小娜父母对那段历史的积怨和隔阂，叶菲的高知父母清晰地理解时代的特殊性，以及人性的复杂性，因此，他们对于杨树茂父母的看法，客观且理智，对于男女主人公二人感情发展，始终报以尊重和理性建议。叶菲也因这份耳濡目染，行事较知书达理，为人较豁达温和，思想层面上和杨树茂能够共鸣。所以说，虽然是狗血的多角恋，可老编剧下笔，依然试图在方寸中，建立与时代背景相符合的特殊人物，并以小见大，映照出阶层差异与特点。

《情满九道弯》剧照

萨日娜饰演的杨树茂母亲，则是近年来国剧中相当有代表性和特点的母亲形象。杨母是一位屡屡以极端手段干涉孩子生活与工作选择的高压式母亲。但她又不是很多以市井底层为描写对象的影视剧中，只有愚昧无知一面的“坏母亲”。

萨日娜 饰 杨母

她的复杂性相当突出：受教育程度不高、思想有局限，曾在浩劫中带头伤害过叶菲与史小娜的家庭成员，但她同时也将一生献给了国家的建设；她有极浓厚的“养儿防老”“婚姻由父母之命”等传统观念，但在对儿女的关心爱护上不输给任何母亲；她时时算着杨树茂给她的养老钱，生怕儿子不管他们，但在杨树茂出事时，也会出面举全家之力支持他。

《情满九道弯》剧照

说句实在话，这些年，国产剧中的“母亲”，要么是《人世间》中温柔坚韧的慈母，要么是《都挺好》里重男轻女的“恶母”，无论是慈母还是恶母，其评判角色的标准都仅仅在于母亲这一人物“是否履行了母职”，但并没有基于“母亲”这一人物形象，去尝试探讨“母职履行的代价和收益”“母亲能否挟付出而令子女”等社会话题，更不用提对于“家庭中劳动力再生产”“生儿育女在传统家庭观中的经济价值”等社会学观察。

《情满九道弯》官微发布的“梗图”：杨妈“放大招”招招不停，大茂使用“防御技能”见招拆招

《情满九道弯》中杨母一角，其复杂与矛盾之处，多少能让人对上述问题有所触及和思考。杨树茂与杨母的斗智斗勇，杨家全家对杨树茂既“吸血”又关切的人物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忠实表现了早年中国式大家庭在团结友爱之外，更加深层次的权力与裙带关系。

在电视剧的文艺评论领域里，相对于“京味儿剧”，还有“海派剧”一说。二者在外在呈现上差异明显，但在内核上，两类剧作却都将文化根基建立在两座城市各自悠久的历史与深厚的文化积淀之上，无此历史与积淀，无以谈变革与浪潮，更遑论变革与浪潮带来的矛盾。《情满九道弯》，在代际关系与情感纠葛看似肤浅狗血的冲突下，实际展现的是时代变革下，阶层关系演变，父母与子女的权力更迭。其人物的浮躁、功利、一切向钱看，更是被一再怀念的那个年代的另一种面相。

如果你并不想在一部电视剧中，思考和追溯太多时代的基因，仅仅当作一部下饭剧，这也是在电视剧创作愈发垂直分众的当下，一个能让祖孙三代人共同坐在电视机前边骂边看的“老式”电视剧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