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思想周报丨秘鲁抗议与社会断裂；美国火车脱轨的症结所在

秘鲁反政府抗议与社会断裂

2022年12月7日，时任秘鲁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Pedro Castillo）遭国会弹劾解职，时任副总统迪娜·博卢阿特（Dina Boluarte）继而宣誓就任总统。卡斯蒂略遭解职后，秘鲁多地爆发抗议，示威者与警方冲突，导致人员伤亡。为应对多地出现的暴力活动，秘鲁政府于去年12月14日宣布全国进入为期30天的紧急状态。反政府抗议延宕两个多月，期间秘鲁政府扩大了紧急状态的持续时间和范围。

2023年2月25日，秘鲁天主教大学（the Pontificia Universidad Católica del Perú）政治学助理教授奥马尔·科罗内尔（Omar Coronel）在半岛电视台英文网刊文介绍秘鲁反政府抗议情况，并认为秘鲁危机的根源超出了前总统卡斯蒂略支持者和现任政府之间的对峙。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0日，秘鲁利马，一名秘鲁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的支持者在一排防暴警察面前敲击锅盖。当日，秘鲁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的数百名支持者在利马街头游行支持这位左翼总统，他因涉嫌腐败受到六项调查。

科罗内尔写道，在过去两个月里，秘鲁出现了历史性的抗议浪潮和暴力升级。总统卡斯蒂略被赶下台，副总统博卢阿特掌权后，爆发了骚乱。全国各地的示威游行要求继任的博卢阿特辞职，但后者报以充满敌意的言辞和严厉的镇压。到目前为止，至少有60人在动乱中丧生。秘鲁的局势相当复杂，要了解当前事态，必须回顾长久以来的城乡、种族和阶级断裂，这些断裂加剧秘鲁社会日益严重的两极分化。

科罗内尔回顾了抗议活动的起源。2021年，此前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农村学校教师佩德罗·卡斯蒂略赢得秘鲁总统选举。他是秘鲁自由党（Peru Libre，缩写PL）的一员，这是一个他最近才加入的激进左翼政党。卡斯蒂略的胜利是历史性的，因为它标志着秘鲁共和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真正的人民之子当选为总统，他代表了长期以来被排除在高层权力之外的农村、工人阶级和土著人口。

这让人们对卡斯蒂略的总统职位寄予厚望，但他未能令支持者如愿。事实上，毫不夸张地说，其执政记录是灾难性的，腐败和无能削弱了政府执行公共政策的能力，他在短短16个月内任命了78名部长，创下了内阁人员变动的纪录。

在国会，卡斯蒂略未能得到多数支持，他的立法议程一再遭到右翼反对派的阻挠，他还两次面临弹劾的威胁。在公共领域，主流媒体站在反对派一边，开始攻击总统和他的盟友。

尽管政府存在问题，包括秘鲁工人总联合会（the Workers General Confederation of Peru，缩写CGTP）和全国农业联合会（the National Agrarian Confederation，缩写CNA）在内的一些重要社会组织仍然继续支持政府，他们担心若是卡斯蒂略倒台，右翼联盟将掌权。这也是为何卡斯蒂略虽然在政府中犯了错，但在2022年11月的支持率仍然达到了31%，而国会只有10%。

12月7日，卡斯蒂略试图通过解散国会来阻止第三次弹劾他的企图，但失败了。他被解职、逮捕并被博卢阿特取代。博卢阿特于2022年1月被开除出自由党，并与右翼反对派结盟。博卢阿特的举动被许多左翼人士视为背叛。她打算执政到2026年，进一步激起了公众的愤怒，只有8%的公众支持她的决定。

首先走上街头的人是卡斯蒂略的支持者，包括全国性组织的成员，如CGTP、农业联合会、农民治安维持委员会和教师工会等。安第斯山脉南部和中部的农民社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以压倒性多数投票支持被废黜的总统。

这些最初的抗议活动要求解散国会，重新举行大选，并释放卡斯蒂略，但规模相对较小。但博卢阿特政府以残酷的武力和激进的右翼言论回应，称抗议者为“恐怖分子”。在某些地区，抗议活动确实变得更加暴力，但警方的反应不成比例（disproportionate），导致12月22名公民死亡，其中包括4名未成年人。这种严厉的回应只会促使更多人加入抗议活动。他们中有大学生、人权运动（the Human Rights Movement，秘鲁最大的社会运动之一）成员，以及以前批评卡斯蒂略的团体。

今年1月，政府持续不断的敌对言论，以及普诺省的大屠杀（一天内造成17人死亡），进一步激化了抗议运动，并鼓励许多人前往权力中心利马示威。这是自2000年反对独裁总统阿尔贝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的抗议活动以来首次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动员。

科罗内尔接着分析抗议活动背后的社会断裂。他写道，这些抗议活动凸显了种族主义、阶级主义和中央集权主义等问题，这些问题在社会中造成了严重的分裂，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农村贫困人口、土著居民和利马富裕精英之间的紧张关系历来剑拔弩张，是有其原因的。

秘鲁的文盲直到1979年才有投票权，这意味着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绝大多数农村和土著人口被剥夺了公民权。就在他们最终获得投票权的时候，这些社区被农村地区“光辉道路”（the Shining Path）叛乱和利马政府的残酷回应所引发的暴力浪潮所恐吓。在20世纪90年代，藤森的威权政府通过国家再度集权和恐怖政治来压制异议，特别是在土著人口较多的地区，进一步边缘化了土著和农民社区。

21世纪初秘鲁的政治制度终于开放后，该国的穷人和土著人民一直致力于组织政治，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他们在国会和州机构中的代表人数一直不足，每当他们抗议表达自己的政治不满时，利马的政治精英就会驳回他们的要求，给他们贴上无知和容易被操纵的标签。

政府坚持给抗议者贴上“光辉道路”成员或外国政府代理人的标签，也反映了这一点。抗议活动的一些地方领导人过去与“光辉道路”有关联，但这一团体并没有积极领导抗议活动。其唯一幸存的军事派别Militarized Communist Party of Peru作为贩毒组织的保护者在雨林中活动，并没有参与示威活动。这种指控对来自农村地区的抗议者和一些组织而言极具冒犯性，后者中的许多人在20世纪80年代末在农村对抗并击败了“光辉道路”。

政府还将抗议活动归咎于邻国玻利维亚，但除了边境两侧艾马拉人之间的政治同情和文化联系外，并无确凿证据显示两者存在关联。

政府制造分裂的言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跨阶级和全国性团结，这在利马的抗议游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来自全国各地的抗议者在他们的家乡筹集资金，以便前往和留在首都。当他们抵达时，他们受到了利马组织和个人的欢迎和支持。首都的一些居民甚至敞开家门接待抗议者。

科罗内尔展望了抗议活动的前景。他写道，在掌权两个多月后，博卢阿特仍然拒绝下台。根据民意调查，截至1月底，抗议活动的支持率为59%；74%的人要求总统辞职；73%的人要求今年举行新的选举；69%的人支持召开制宪会议。

迄今为止，集中统一抗议诉求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虽然一些抗议者的目标是通过宪法改革来重建国家，改变经济模式，使秘鲁成为一个多民族（plurinational）国家，但其他人只是寻求恢复民主和制度改革。抗议者的共同目标是博卢阿特辞职并提前举行选举。

如果她辞职并提前举行选举，要求制宪会议和为受害者伸张正义的抗议活动可能会继续，但大多数抗议者将解散。如果新政府避免任意镇压，举行公正的选举，这些要求可能会被纳入竞选活动。

另一方面，如果总统仅仅通过镇压来维持权力，那么规模巨大的抗议活动很可能会继续，其特点是强度起伏不定，特别是在利马和南部地区。一方认为有罪不罚，另一方支持威权主义，这将给激进分子可乘之机。

秘鲁政治行动者的软弱使人们难以想象威权政权会得到巩固，但是仍然需要警惕其他极端的可能。即使博卢阿特和平辞职或在选举后移交权力，秘鲁仍面临潜在的结构性问题。它的整体国家能力薄弱，政党毫无意义，产生的政客缺乏对选民负责的动力。一个充斥着政治外行的体制产生了地方性的不稳定，使这个国家无法治理。

科罗内尔最后写道，对于政治制度有缺陷的民主国家来说，秘鲁是一个警示：改革虽然是必要的，但产生实质性的变化尚需时日。因此，现在是时候探索创新的方式，让民间社会组织参与改革辩论，让人民有被倾听的感觉，并对政治决策产生影响，否则民主就面临失去意义的风险。

美国火车脱轨与“精准调度铁路”

2022年9月15日，美国白宫宣布，主要铁路公司与工会达成一项临时协议，在最后关头勉强避免了“30年一见”的全国性铁路大罢工。9月19日的澎湃思想周报关注这一事件，并译介了《新共和》杂志的评论文章，探讨铁路工人罢工背后美国铁路的暴利与困境。今年2月3日的俄亥俄州火车脱轨事故再次将这一问题放到了聚光灯下。本期，让我们从宏观环境进入技术细节，继续探讨美国火车脱轨话题。

2月23日，美国左翼杂志《雅各宾》（Jacobin）刊发署名亚历克斯·N.普雷斯（Alex N.Press）的评论文章认为，铁路公司运营的货运列车更长、更重，工人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俄亥俄州东巴勒斯坦的火车脱轨事件提醒人们，导致铁路工人去年几乎罢工的问题远未解决。

当地时间2023年2月24日，美国东巴勒斯坦，在诺福克南方货运火车脱轨事故现场，清理工作仍在继续。

普雷斯写道，诺福克南方公司的32N次列车在俄亥俄州东巴勒斯坦脱轨后不久，铁路工人开始谈论这场灾难与去年年底达到顶峰的问题之间的联系，当时12个铁路工会几乎举行罢工。正如诺福克南方公司的一名员工对Motherboard所说，“如果监管机构继续允许这种商业模式在追求利润的过程中破坏我们国家的货运铁路系统，这类灾难将继续发生。”早在2022年，铁路工人就受到拜登和国会的阻挠，后者强加给前者一项软弱无力的协议，没有解决将铁路工人推向罢工边缘的问题。

症结在于“精准调度铁路”（precision scheduled railroading，缩写PSR），其中包括削减成本的措施和准时制方法，这意味着更多的火车车厢，更重的负荷和更少的工人。铁路运营商最近大幅裁员：在过去6年里，一级铁路运营商的员工总数减少了近三分之一。这使它们成为华尔街的宠儿，因为营运比率的提高会给股东带来更多的收入。

正是这样的人员配备不足，以及随之而来的过度劳动和对调度的缺乏控制，促使铁路工人在去年举行了罢工。铁路运营商的裁员意味着那些留下来的人几乎一直都在工作：没有病假、不可预测的时间表、加班。这一切叠加起来不仅令人痛苦，而且在这个一旦发生事故可能要命的行业里，让人更容易犯错。

在东巴勒斯坦脱轨的32N次列车上有3名列车员——两名诺福克南方公司的工人和一名实习生，这比大多数货运列车还要多一个。虽然工会合同规定了最低两人的列车组人数，但一些公司已经尝试进一步减人，联合太平洋公司已经推动一列火车只配一人的试验。

更少的工人意味着更少的眼睛盯着火车，去发现无数可能导致灾难性脱轨的缺陷和故障。正如More Perfect Union报道，诺福克南方公司在2002年至2022年间裁减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在同一时期，它的利润翻了一番。2022年，该公司报告了创纪录的48亿美元营业利润。当年早些时候，该公司宣布了100亿美元的股票回购计划。正如一位铁路工人告诉More Perfect Union的那样，“他们把员工削减到只剩骨架，现在他们正在为此付出代价，因为车轮正从火车上脱落。”

关于车轮脱落的评论与32N脱轨后不久出现的一段视频有关，这段视频由俄亥俄州塞勒姆一个设备的安全摄像头拍摄，在脱轨前大约20英里的轨道上，一个车厢的车轴已经着火。据The American Prospect报道，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NTSB）表示，列车员已接到机械故障的通知，导致他们紧急刹车，进而导致脱轨：“截至发稿时，尚不清楚是塞勒姆的热箱探测器（the hotbox detector，一种用于评估铁路车厢部件的设备）还是东巴勒斯坦的热箱探测器通知了列车员。”ProPublica最近的报道发现，诺福克南方公司允许一个监测小组“指示列车工作人员忽略来自列车轨道传感器的警报，这些传感器旨在标记潜在的机械故障”，32N的列车员在通过塞勒姆的设备探测后可能收到的正是这种警报。

还有一个问题是，32N次列车由铁路工人而不是列车员进行检查。火车上的每节车厢都应该在火车站接受列车员或车辆检查员的检查。但面临裁员的不仅仅是列车员，包括车辆检查员在内的铁路场站工人也是一样（更不用说轨道检验员了，他们可以发现轨道本身的缺陷）。这些检查员，包括诺福克南方公司雇佣的检查员，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检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得多的火车。

正如Motherboard的报道，七年前，诺福克南方公司的管理层建议，检查每辆车的时间不超过两分半钟，近年来，这个时间限制已经缩减到90秒，检查员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辆长达100英尺的列车上发现可能的缺陷。此外，公司管理层“迫使工人瞒报他们发现的安全缺陷，因为修复这些缺陷将损害PSR指标，比如列车在终点站停靠的时间——根据PSR的理念，列车在终点站停靠的时间应该尽可能少”。

减少“停靠时间”也会影响列车的重量分布。在东巴勒斯坦发生的32N脱轨事故中，人们对列车的重量分布是否不均匀——后部太重，中部过轻——进行了大量研究，这可能使得列车更难控制，并可能在列车员得知机械故障后启动紧急制动系统时，导致列车脱轨和发生折曲。

最佳做法是让列车的重量分布更加均匀，而PSR意味着列车无需等待货物即可上路，由此不能实现更加安全的货物分配，在组挂列车时重新安排车厢的时间也更少了。诺福克南方公司否认这是32N出轨的原因，坚称重量“自始至终都是均匀的”。但许多工人，包括铁路工人联合会（Railroad workers United）——一个跨工会的铁路工人组织，都表示诺福克南方公司所说的不太现实。

32N有150节车厢，几乎有两英里长，重量超过18000吨。工人们断言，列车的长度可能是导致脱轨的原因之一，对此，诺福克南方公司迅速回应称，32N在被拆成两列更轻的列车之前，实际上更长更重，但如此规模的列车并非不同寻常，这只是突显了PSR将铁路行业推向了极端的普遍情况。

与许多其他国家相比，美国的火车脱轨率明显较高，东巴勒斯坦的脱轨事件应该引起人们的重视。监管机构应该实施运输安全规章制度——这些制度受到包括诺福克南方公司在内的运输公司的阻挠，他们应该听取铁路工人多年来的说法，即铁路行业的状况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而且关系到生活在铁路附近的每个人的生死。

普雷斯最后写道，从长期来看，铁路运营商一次又一次地表明，在如此关键的基础设施方面，他们不值得信任。他们宁愿强迫铁路工人罢工，实际上是把经济作为人质，也不愿让工人请病假；他们宁愿危及像东巴勒斯坦这样的社区，也不愿放弃对更大利润贪得无厌的追求。普雷斯认为，将铁路收归国有将使他们丧失这样的决策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