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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张荣华:一个选择“独行”的学术之魂,为何受人喜爱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孙青发朋友圈悼念张荣华。受访者供图
2023年2月20日,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张荣华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65岁。
他的学生李路仍然记得,上课时,老师每每讲到有趣的地方,低下头偷偷一笑的可爱模样。用现在的话来说,张荣华有些“社恐”。但这并不影响学生们为上他的课占座,也不影响屡屡被他拒绝约饭的友人珍视他们的友谊。他只留下了一部专著和十多篇期刊论文,同行们仍然觉得他在学术上极有见地,并且为他的早逝惋惜。
网络截图
“我们都喜欢荣华哥”
“我们中饭前去光华楼占下午开课的前四排位子,我们有出类拔萃的听觉、敏锐的识字能力,我们从不怀疑前面的多媒体话筒没被打开,我们都喜欢那个腼腆可爱低调博览群书有如电脑硬盘的荣华哥(还长得帅)。”2011年,上过张荣华课的本科生建了一个豆瓣小组“荣华哥同好会”,更新他的动态,甚至分享他的“玉照”。这段豆瓣小组简介基本上概括了本科生们对张荣华和他的课堂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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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对张荣华有个一致的印象:腼腆。比如,他讲课的声音总是很轻,因此学生们会抢前四排坐;他讲课很少看学生,目光只扫过自己发黄的笔记本和黑板。他的第二届硕士研究生钱益民回忆,1999年,42岁的老师就是这样讲课,“他讲课声音很轻,沉浸在学术中,不看别人的眼神。”
但学生们也会很快一起沉浸在他的学术世界。“语言很美的,是那种典雅的半书面语,表达概念非常精确,而且引述文献极其准确,陈述又结构严谨。”如今已是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的孙青依然记得当年上课的情景,“我们私下聊天,张老师的课堂笔记如果好好逐字记,写下来就是一篇篇高质量论文啊。”
张荣华的出口成章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大家盯上了他的笔记本。“因为他上课都跟着笔记走,我们认为他肯定是有讲稿的。然后下课趁他走开的时候,我偷偷看他的笔记本,后来才发现笔记本上只有几条纲要,没什么文案。”孙青回忆道。
张荣华曾开设课程“中国近代学术史”,这是学生整理分享在网上的课程大纲。网络截图
一直旁征博引,一直言辞优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似乎都盯上了讲课不用PPT的张荣华的笔记本。2011年,李路开始跟随张荣华读硕士研究生。他回忆,当时张荣华上课的教案就是一本本笔记本,里面夹着各种纸片,“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史料”。上过他的课的学生记得,在讲授本科通识课“中国文化史十讲”时,张荣华提及想写一本《中国文化的四季》,用春夏秋冬的视角,讲述中国文化的演替。在讲授本科专业课“中国史学史”时,他提及钱锺书“史蕴诗心”的命题,也可以写一部书。也许这些夹满纸片的笔记本就是一部部著作的雏形。
根据学生记录的《中国文化史十讲》课堂笔记,这门课会讲授“吃与思”、“三教生死观”、“三维的性别观”等课题。受访者 供图
虽然上课很少与学生有眼神交流,但张荣华很关心学生。钱益民记得,当年老师会经常到寝室来看他们,也会邀请他们几个学生去自己的家。而让学生李路和崔庆贺感怀的,则是他们分别享受了一个学期的“一人课堂”,教室里老师张荣华只对自己一个人讲课。许多学生都提到,张荣华会记住他们研究的论文选题,当看到一篇好文章或是一本好书,会跟他们说:“这个和你的选题有关系,可以参考。”
2016年,崔庆贺拿着毕业论文去医院看他。临走前,他问崔庆贺是怎么来的,崔庆贺回答说骑自行车来的。“以后不要骑自行车了。我就是因为锻炼比较少,所以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你以后就经常走路,走走跑跑。”张荣华冷不丁一番话让崔庆贺有些猝不及防,崔庆贺连声答好。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他基本上每天都坚持走五公里。
张荣华关心学生,学生们也喜欢他,但热热闹闹的师门聚会一次也没有过。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他的部分硕士生才通过师友介绍,第一次在网上建群相聚。根据复旦大学的资料,从1998年带第一个硕士生开始到2017年退休,张荣华没有博士生,带过26名硕士生,平均每年带1.3个学生。这在当今学界显得有些另类。究其原因,既有个人看似古怪的坚守,也有学校和院系的包容。
毕业多年,张荣华的学生们依然珍藏着当年的课堂笔记。受访者 供图
“像个独行侠一样”
“如果按照学问,张老师老早可以当博导带出更多的学生。”钱益民毕业后留在了复旦,一直关切老师的学术生涯,“2002年毕业以后,我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每次都匆匆来,匆匆去。”
钱益民说,他们请老师吃饭也是不可能的,“他永远说下次再说,下次我请你”。不仅如此,张荣华还选择了游离于体制之外,“像个独行侠一样。他的生活乐趣只有读书和讲课,也没什么社会交往,也从来不求人。在生活里面,他像颜回(注:孔子的学生)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钱益民说。
学生们回忆起张荣华,永远记得他乱糟糟的头发,单调的一两套衣服。“他不是故意不修边幅,他好像这些事情都没有余力去考虑。”孙青说,除了学问,张荣华愿意滔滔不绝地讲,其他都不愿多谈。
张荣华的魅力正在于他的学问,其言谈和文字激起学生的兴趣,也引来同行的赞赏。“张老师在学术上最大的贡献应该是关于《康有为全集》的整理与晚清学术史研究。他也许是我所知道的学者中对康有为的材料最熟稔的一位。”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志峰说。
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是研究者推崇的影响近代学术与政治的“康氏二考”之一,相关研究为数众多。张荣华注意到衍生于刊本的进呈本《孔子改制考》的研究几近空缺。刊本在社会上公开出版,进呈本则是给皇帝看的。
在发表于2013年的论文《康有为〈孔子改制考〉进呈本的思想宗旨》中,张荣华从对照刊本与进呈本的文字入手,点出思想背景,综述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分歧,引用尚未整理排印的钱锺书《容安馆札记》,提出:“审视近代思想史发展中呈现的一种规律性现象,即在激进的光环下持守传统价值,康有为的《改制考》是一个典型样本……清末以来的历史进程表明,康氏‘并驰说’的影响和作用远甚于章氏的‘对境论’,以致今日仍需思索一个问题:中国是否还需要‘哲学王’?”
既能下功夫爬梳文献,又通晓各种经典理论,对张荣华的学问,钱益民解释说,这是继承了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思想文化史研究的传统:从编基本的史料开始做研究。
张荣华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李华兴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专家,专长是梁启超研究,编过《梁启超选集》。与上述传统并存的另一个传统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再研究,中国传统思想到了清末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章太炎,一个是康有为。张荣华研究康有为,参与编校《康有为全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邓志峰看来,张荣华的可贵之处,除了从史料中勾稽历史的隐微之处,还在于对理论研究的重视和深入程度,以及多年的发心与努力,“可惜张老师自己惜墨如金,除了已经发表的少量文字之外,他的许多深刻见解还没有来得及问世,不知是否另有手稿尚存,希望家人与弟子留意。”对张荣华的手稿,学术同行、出版业人士和他的学生都有类似的关切。
为此,他的学生和友人全力搜集他留下来的文字,已经有了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根据“复旦大学分校故事”博客,张荣华是复旦大学分校历史系七九级学生,1983年该班毕业时为四十六人,时年26岁的张荣华为本科班级毕业纪念册写下序言,节录于此:
“一如画家用笔来绾住那变幻不居的自然景色,这本小小的纪念册期望能挽回刚成为历史的四年大学生活。
“四回寒暑,回回相同,回回不同。那里面有甘有辛,有慕有怨,有鸟语花香,有飘风骤雨……在四十六人,这是一段值得珍视与反思的经历。昕夕比肩,同窗相仪,师长吐哺,浸润新知;晨曦里旁若无人的早读,台灯下超世纪的夜思……
“逝矣!然而,美好的记忆是常住的。”
2017年4月15日,浙江杭州紫金港国际饭店,张荣华参加浙江大学第一届史学理论前沿论坛。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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