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最高法院开审大科技公司命运：是否取消27年互联网“保护伞”？

·制定于近30年前的美国《通信规范法》第230条是互联网的法律支柱，旨在保护互联网公司免于对第三方在其平台上发布的内容承担责任。备受瞩目的 “冈萨雷斯诉谷歌案”近日在美国最高法院开审，审判结果将决定互联网公司的命运。

·在庭审中，最高法院法官对于是否要推翻230条款表示了犹豫。“这是一个算法前的法规。”埃琳娜·卡根大法官说， “每个人都在尽最大努力弄清楚该法规如何适用，如何让算法前的法规适用于后算法世界。”法官们担心会造成诉讼浪潮和互联网的中断。

备受瞩目的 “冈萨雷斯诉谷歌案”近日在美国最高法院开审，最终的审判结果将决定互联网公司的命运，其历史意义将极为深远。

制定于近30年前的美国《通信规范法》（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第230条是互联网的法律支柱，旨在保护互联网公司免于对第三方在其平台上发布的内容承担责任，即授权这些公司“豁免权”——平台用户发布的内容（UGC）不应该被视作平台行为。近年来，这项条款的争议越来越大。而基于互联网的企业已经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批企业，用户在这些平台上自由发言的能力产生了比三十年前更大的影响。

在“冈萨雷斯诉谷歌案”中，谷歌公司就援引这条法律为自己辩护，并在之前的庭审中得到了地方法院和美国第九巡回上诉法院的支持。2015年11月，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S）在巴黎实施了一系列袭击事件，造成上百人死亡，其中包括23岁的美国留学生诺赫米·冈萨雷斯（Nohemi Gonzalez）。数年后，冈萨雷斯的家属把谷歌告上法庭，指控互联网巨头需要为平台上传播的恐怖主义内容负责。

在最高法院有关此案的论战中，原告方的主要目的就是打破230条款对互联网公司的保护，让各平台对发布内容承担更多责任。为该案提供法律支持的法律援助中心负责人称，230条款就如同一个保护盾，让社交媒体公司认为自己“无法被触及”。

在庭审中，最高法院法官对于是否要推翻230条款表示了犹豫。

Beatriz Gonzalez和Jose Hernandez是Nohemi Gonzalez的母亲和继父，Nohemi于2015年在巴黎的恐怖袭击中死亡。美国最高法院2月21日听取了冈萨雷斯诉谷歌案的辩论。

美国各界争论不休

230条款规定，托管第三方内容的互联网平台不对这些第三方发布的内容负责（少数例外）。第三方内容可能包括新闻媒体的读者评论、推特上的推文、Facebook上的帖子、Instagram上的照片或Yelp（类似大众点评）上的评论。例如，如果Yelp的评论者发表了一些关于某家企业的诽谤言论，该企业可以以诽谤罪起诉该评论者，但由于230条款，企业不能起诉Yelp。

没有230条款的保护，美国互联网目前的环境可能根本不会存在。如果这项法律被取消，许多由用户生成内容驱动的网站可能会陷入困境。废除230条款不仅会影响受到负面关注的大型平台，也可能会影响各种其他规模的网站和在线论坛。

美国学界和社会舆论对此分歧极大。拥护者认为，这个条款是宪法第一修正案有关言论自由内容的延伸，能确保网络环境的自由与公开，让所有用户畅所欲言。但也有不少法律专家认为，该条款亟待与时俱进，毕竟20世纪90年代的立法人员无法预测到现代互联网环境有多糟糕，就连恐怖分子都能随意发言。社交媒体上很多暴力和儿童色情内容也让美国很多未成年人的家长头疼。2021年，Facebook前雇员便指责该公司的产品危害儿童、加剧社会分裂。

《通信规范法》近年来在美国政界也不断引发争议。很多共和党人认为，该条款在“言论审查”方面赋予了社交平台过多自由，对持保守派观点的用户不公；民主党方面则认为，网络平台在230条款的保护下即便散播不实信息与仇恨言论也可以避免被追责。

此前，美国总统拜登与前总统特朗普均公开呼吁取缔230条款。然而，由于两党的政治目的完全不同，修法议程迟迟无法在国会推进。

特朗普2020年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称230条款的保护只适用于“善意”审核的平台，然后呼吁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制定有关什么是“善意”的法规。但是，拜登在上任几个月后撤销了这一行政命令。

不过，拜登也不是230条款的拥护者。在总统竞选期间，他曾表示希望废除该法案。当选后，他曾表示希望国会对该法案进行改革。然而，在美国国会就230条款问题达成一致之前，这项改变都不太可能实现。

230条款的命运可能掌握在法律部门手中。在最高法院中立场偏向保守的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希望修改230条款，他认为下级法院对该条款的解释，为大型公司提供了过度保护。

最终，托马斯在2023年2月遇到了机会。本周，最高法院审理了“冈萨雷斯诉谷歌案”和“塔安内诉推特案”。在这两起案件中，原告都称，他们的家人是被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内容的恐怖分子杀害的。

在“冈萨雷斯诉谷歌案”中，2015年在法国恐怖袭击中丧生的诺赫米·冈萨雷斯的家人表示，YouTube宣传ISIS视频并在视频上出售广告，从而在物质上支持了ISIS。

在“塔安内诉推特案”中，2017年在土耳其ISIS袭击中丧生的诺拉斯·阿拉萨夫（Nawras Alassaf）的家人表示，推特在识别和删除ISIS内容方面做得不够，违反了《打击恐怖主义支持者法》（Justice Against Sponsors of Terrorism Act），这可能意味着230条款不适用于此类内容。

“他们不是互联网上最伟大的9位专家”

这些案件让最高法院有机会重新定义甚至废除美国互联网的基本法律。虽然最高法院选择受理这些案件，但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做出有利于原告的裁决。在“冈萨雷斯诉谷歌案”的辩论中，几位法官似乎仍然较为保守，尤其是考虑到这样一个决定可能产生的巨大后果和影响。

美国最高法院现任9位大法官。

2月21日的庭审中，在将近3个小时的时间里，9名法官向代表谷歌、美国政府的代表，以及诺赫米·冈萨雷斯家人的律师埃里克·施纳普（Eric Schnapper）提问，询问如何裁决才能既让推荐有害内容承担责任，同时仍然保护无害的人。法院如何（或是否）划定这条线，可能会对网站选择向用户排名、展示和推广内容的方式产生重大影响。

几位法官承认将近30年前通过的法律应用于当前的互联网格局存在挑战，社交媒体平台蓬勃发展，高度复杂的算法使用一系列因素预测用户最感兴趣的内容。

“这是一个算法前的法规。”埃琳娜·卡根（Elena Kagan）大法官说， “而且，你知道，每个人都在尽最大努力弄清楚该法规如何适用，如何让算法前的法规适用于后算法世界。”

有几次，自由派和保守派法官都对律师提出的论点表示困惑。其他人则认为，最高法院可能不是权衡230条款的未来及其保护措施的最佳场所，因为它有可能破坏国会在1996年起草该法律时为保护互联网公司所做的努力。

“我们是法院。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们不是互联网上最伟大的9位专家。”卡根笑着告诉律师，“按照你希望我们走的路去走有很多不确定性，部分原因是很难在这个领域划清界限。”

大法官布雷特·卡瓦诺（Brett Kavanaugh）指出，自230条款颁布以来的几十年里，上诉法院对该法律的解释是为互联网公司提供广泛的保护。他引用了谷歌支持者的警告，即缩小230条款豁免权的决定可能会破坏数字经济并颠覆互联网。

原告律师称，缩小230条款的范围不会对互联网造成全面影响。但法院的自由派和保守派法官都担心这样的裁决对从“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抓饭（食谱）”到YouTube、推特和其他社交媒体平台的个人用户产生影响。

法官们担心会造成诉讼浪潮和互联网的中断。卡根在与美国副检察长马尔科姆·斯图尔特（Malcolm Stewart）的一系列质询中警告说，缩小230条款的范围可能会导致一波诉讼，即使其中许多最终会被驳回。

代表谷歌的著名最高法院律师丽莎·布拉特（Lisa Blatt）在法官面前开始她的陈述时说：“230条款C1节的26个词创造了今天的互联网。”她所指的是这句：交互式计算机服务的提供者不得被视为其平台上内容的发布者。

布拉特说：“众所周知，帮助用户大海捞针是互联网生存的必要条件。”

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将算法推荐系统比作一个书商，引导一位顾客寻找一本关于棒球传奇人物罗杰·马里斯（Roger Maris）的书，并将其带到放有其他体育书籍的桌子上。“这实际上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许多情况下发生的事情的21世纪版本，当你问一个问题时，人们会把一堆东西放在一起，不一定能准确回答你的问题。”他告诉原告律师。

大法官克托马斯曾表示，最高法院应该考虑230条款的文本是否“符合互联网平台目前享有的豁免权”。但在21日的辩论中，托马斯质疑，YouTube的“中立”算法推荐用户感兴趣的内容为何“突然等同于帮助和教唆”。他将上网等同于打电话，那么电话公司应该负什么责任。“我不明白这是如何帮助和教唆的。”他说。

在22日的“塔安内诉推特案”审理中，法官们更关注的是《恐怖主义支持者法》是否适用于推特，以及如何适用于推特，而不是230条款。

这两起案件的裁决预计将在6月做出。

230条款的起源

在上世纪90年代早期，美国互联网还处于相对不受监管的野蛮生长时期。到处都是色情内容，任何人，包括易受影响的孩子，都能轻易地找到并看到。为了规范类似情况，美国立法者1995年提出了一项名为《通信规范法》的两党法案，该法案将监管淫秽和不雅电话服务的法律扩展到互联网。但同时，该法律这也规定了网站和平台可以不用对其用户发布的不雅或淫秽内容负责。

在230条款修订的过程中，有两家公司的诉讼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分别为StratonOakmont公司和Prodigy公司。前者是电影《华尔街之狼》的原型，后者是早期互联网的先驱。

1994年，StratonOakmont公司以诽谤罪起诉Prodigy，原因是一名匿名用户在Prodigy的公告栏上声称，StratonOakmont公司的总裁从事欺诈行为。法院做出了有利于StratonOakmont的裁决，称Prodigy对其论坛上的帖子进行了审核，因此它行使了编辑控制权，这使得它对其平台上的言论负有与实际发表该言论的人同样的责任。与此同时，Prodigy的竞争对手Compuserve在早些时候的一起案件中被判对用户的言论负责，但原因却是Compuserve没有对内容进行审核。

由于担心《通信规范法》会阻碍互联网的发展，同时也考虑到Prodigy案的判决，当时的众议员罗恩·怀登 （Ron Wyden）和众议员克里斯·考克斯（Chris Cox）起草了一项CDA修正案，规定“交互式计算机服务”不对其用户发布的内容负责，即使这些服务对第三方内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审核。

“当时令我震惊的是，如果有人拥有一个网站，就可能得为网站上发布的所有东西承担个人责任。”怀登在2019年表示，“这样会在襁褓中就‘杀死’小人物、初创公司、发明家这些竞争市场中必不可少的人。”

但230条款给平台提供的“保护伞”还不止于此。它还允许这些服务商“限制访问”任何他们认为令人反感的内容。换句话说，平台自己可以选择什么是可接受的内容，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内容，它们可以据此决定审核内容的范围。怀登将230条款比作平台的剑和盾：它们可以免受用户内容的责任，并拥有一把剑来调节它们认为合适的内容。

《通信规范法》于1996年签署成为法律。关于向未成年人传播色情内容的条款立即受到公民自由团体的质疑。即便如此，230条款仍然被保留了下来，这使得一项最初旨在限制互联网言论自由的法律现在反而成为了保护互联网言论自由的法律。

这种保护让互联网蓬勃发展。到今天，像Facebook、Reddit和YouTube这样的网站已经有数百万甚至数十亿用户。如果这些平台必须监控和批准每个用户发布的每一条言论，它们根本不可能存在。没有任何网站或平台能够达到如此惊人的规模，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这样做的法律责任。但另一方面，一个没有任何节制的网站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充斥着仇恨言论的“垃圾场”。

一些人认为，230条款赋予平台的问责制太少，允许互联网上一些最糟糕的部分不断发展。其他人则表示，它允许那些已经变得具有巨大影响力和重要性的平台根据自己的政治偏见来压制和审查言论。互联网平台要么过度使用这把“剑”，要么使用得不够。而不管怎样，他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都躲在“盾牌”后面，以保护自己免受诉讼。虽然230条款已经成为一项法律将近30年了，但它的未来可能从未像现在这样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230条款的原作者仍在保护这条法律。怀登和考克斯就冈萨雷斯一案向最高法院提交了一份简报，他们说：“230条款所鼓励的用户生成内容的实时传输已经成为在线活动的支柱，无数互联网用户和平台都依赖它。考虑到今天互联网用户创造的海量内容，对230条款的保护现在比法律都更加重要。”

为推翻230条款作出了哪些行动

2018年，《允许各州和受害者打击在线性贩卖法案》（FOSTA）和《停止授权性贩卖法案》（SESTA）签署成为法律，改变了230条款的部分内容。这一更新意味着，第三方发布的卖淫广告现在可以被视为是平台的责任。这些变化表面上是为了让当局更容易追查用于性交易的网站，但它同时为230条款开辟了一个例外，这可能会为未来更多的例外打开大门。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推特和Facebook等社交媒体平台变得过于强大。在许多人看来，Facebook甚至通过向剑桥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等可疑机构提供用户数据，影响了2016年总统大选的结果。

在2018年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得克萨斯州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Ted Cruz）声称，230条款要求它旨在保护的互联网平台是“中立的公共论坛”。法律实际上并没有这么说，但许多共和党议员已经提出了实现这一承诺的立法。另一方面，民主党人提出了一些法案，如果社交媒体平台没有采取更多措施防止有害内容，或者因为它们的算法推广了有害内容，就应该追究它们的责任。

目前，美国两党也在努力改变230条款。例如，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 Lindsey Graham ）和理查德·布卢门撒尔（ Richard Blumenthal）提出的《EARN IT法案》将取消230条款对那些没有检测和删除儿童性侵材料的平台的豁免权。

目前这项党派法案在国会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即便在前两届会议上提出的EARN IT，在参议院的委员会中获得了通过，并准备在参议院进行投票，但投票从未进行。布鲁门撒尔和格雷厄姆已经表示，他们计划在本届国会第三次尝试重新引入EARN IT。

一些共和党州已经采取了自己的“反230”行动。2021年，佛罗里达州通过了《停止社交媒体审查法案》，禁止某些社交媒体平台禁言政客或其他媒体。同年，得克萨斯州通过了HB 20法案，禁止大型平台根据用户的观点删除或调整内容。

这两项法律目前都没有生效。一名联邦法官在2022年阻止了佛罗里达州的这项法律，理由是它可能违反了言论自由法和230条款，该州已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诉。得克萨斯州的法律则取得了一些进展，一个地区法院去年阻止了这项法律，但第五巡回法院有争议地推翻了地区法院的裁决，然后决定搁置这项法律，以便让最高法院有机会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