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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心累的年轻人选择去寺庙短期出家|镜相
本文由镜相 X 浙江大学“深度报道与非虚构写作”课程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写 | 刘佳鑫 李子喻 陈炫艺 马思瑶
指导老师 | 李东晓
编辑 | 吴筱慧
在百度查询框中,输入“禅修营是做什么的”进行搜索,弹出来的第一条回答是:“禅修营是佛教与新时代年轻人沟通交流的桥梁,吸收年轻人的朝气与纯真的理想,可以为佛教事业注入新鲜的活力。”
寺庙,一个看似与年轻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却意外地成了一些人压力之下的避难所。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焦虑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短期出家——禅修营,正是一个契机。
禅修营由寺庙组织开展,举办打坐、诵经、行禅等活动,时长从一日到数月不等,致力于用佛法原理帮助参与者认知自我、解决实际问题。
在禅修营的一天里,辛凯打坐了7次,花费了350分钟,平日里这些时间足够她刷1400个15秒的抖音短视频;饶知怡抄了几张心经,临摹了近千字,书写量近乎是为10位患者写了病历书;罗艺诵了一本《地藏经》,念了17025字,几乎与一场会议的同声传译工作所需字词数相当。
如果不是来参加禅修营,她们会每日、每月、每年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柴米油盐,在无趣、琐碎中又生发出焦虑与迷茫。而当她们为寻求突破来到禅修营,又发现禅修营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有趣。被迫戒断社交、连续磕头拜佛、循纪吃素多日,她们的生活似乎从一种“按部就班”的模式变成了另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
感受你自己
肇庆市六祖寺中的一个傍晚,辛凯神清气爽地回到禅房。现下是她来禅修营的第五天,也是她这五天来第一次洗澡。寺庙遵从过午不食,整个下午她只喝了一碗红枣汤,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饿意,现在是晚上9:40,她坐在榻上,打开枕边的日记本,记录下这一天。
辛凯参加的禅修营,是为期十日的内观禅修法。前段时间,被生活搅扰得心烦意乱,她正想寻找一个纾解压力的方式,恰好在网上看到了禅修营,没多想就报了名。
来营前,辛凯被告知不允许携带任何书籍;来营后的第一个小时,她的手机也被没收了。在切断与外界交流的日子里,她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现在——来营的第五天,辛凯最想记录下来的事情是她在打坐上质的飞跃。
按照禅修营的日程安排,辛凯每天需要打坐7-8次,每次50-60分钟。到打坐时间时,她便盘腿坐在禅堂里,将手放在膝盖上,背挺直,肩打开,在“南无阿弥陀佛”的念经声中静坐冥想。
这个过程对于几天前的辛凯来说是痛苦的,她无法静下心来,胡思乱想令她分心、走神,因为不习惯如此静坐,无聊与烦躁都在心底生发出来。与此同时,禅房内同修叹气的声音也在诉说着此刻烦躁的不只她一人。
在旁的住持提醒修行者尝试把自己的心绪拉回来,尽量保持一个小时内都不要动,去体会自己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听言,辛凯尽力坚持了一个小时标准打坐姿势,没有带自主意识去动自己的身体。她成功了。虽然打坐结束时腿脚酸麻、浑身发抖,甚至整个手、嘴唇都麻了,但她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这个痛是无法描述的,我需要和自己的意志去做阻抗,这种疼痛我都可以忍受,生活上其实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和困难。”
意识到这一点后,辛凯被自己的坚持感动得想哭,在自己专属的本子上写下了感想,等待晚上与导师分享。没有直接交流是因为禅修营全程止语(同修之间不可以讲话),每个人都有一个标着专属号码牌的本子,有任何问题只能写在自己的本子上,等待管理人员的帮助。
辛凯入营登记
相比于打坐,行禅对于辛凯来说,便只是通过走路打发时间罢了。行禅时无法与人交谈,只能独自漫无目的地走着,于是这事起初在辛凯眼中是再无聊不过的。往常日子里,早晚上下班的地铁上,她低着头,忙着玩手机;现下在行禅时,她也低着头,不过无事可做了,只能一直看着地面,希冀着能够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下午两点到五点,是练习行禅的时间。寺内少有人声,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花动、蝉鸣鸟叫等灵动与自然之声。经过每天下午的长时间漫步,辛凯已经掌握了路边不少蚂蚁洞穴的位置,辨认清楚了院子里的每一种树木,甚至已经记住了那些来寺庙筑巢的鸟儿,对寺内生灵与自然都细心起来。
“因为太安静了,也太无所事事了,所以就会关注这些树、草、花、鸟……什么都会关注。我突然觉得我们需要关注身边微小的事情,每个生命都需要被尊重。”有一天辛凯在寺庙中一个很大的广场上行禅,她习惯性看着地下,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只蚂蚁背着它的同伴,很慌乱地走动。“我猜测它可能不知道怎么找到自己的窝,也可能会怕我们踩到它。”如此想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小生灵捧在手上,帮助它找到自己的窝。
在禅修营的十天并没有辛凯想象中那样漫长,没有手机的日子也并非无聊透顶。“最大的收获是学会活在当下了。”她在本子上写下这句话,“年轻人总是行色匆匆,不停在为未来做打算,也总是怀念过去。但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禅修营结束时,辛凯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同时面容中多了几分平静之感,未经特地护理的皮肤也比刚入营时更加透亮,周身气质更是升华一般,与之前已是大不同了。而她知道,对于她来说最大的收获依然是精神的丰盈。
这十天过去,辛凯更懂禅修,也更懂自己了。
专注于当下
“学会化被动为主动,在医院也是你自己的时间。”师父的一句话犹如黑夜里的明灯,一瞬间驱散了饶知怡心中的阴郁。作为医生的饶知怡,因为疫情连续作战了两个多月,“身心都好像被困死在医院里了”。禅修营中师父的开解让她意识到,她的烦闷其实是在自我消耗,她应该接纳自己本该做的事情。
与辛凯所在的禅修营不同,在庐山风景区小天池诺那塔院禅修的饶知怡可以随时与师父、同修交流。2021年6月,朋友给她推荐了佛教入门书《正见》,她细细阅读了一次,“我深受震动,内心有个声音在驱使着我,这个曾经被我认为是封建迷信的佛教,我应该亲自去感受。”
于是,饶知怡来到了禅修营,在师父的开示(高僧大德的教诲)下,她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感受到了灵魂在净化。
饶知怡第一次落泪,是在夜晚打坐一小时后,双腿剧痛令她眼泪直掉。师父教他们用心关注自己的呼吸,她却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又酸又麻、难以忍受。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盼望着结束,“我并没有体会到禅坐的意义,原本以为简单舒适的寺庙生活,仿佛在上刑”。
在吃完早斋后,一位女企业家主动帮大家洗碗,笑着说感谢大家给自己累积福报的机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饶知怡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日常生活中,她习惯独来独往,面对他人时,时常会不知所措,便习惯性地为自己戴上坚强与从容的“假面”,人与人之间的防线令她疲惫不堪。但在这里,同修都是一样的人,都在做很多利他的事情,都不害怕出丑。她也在同修们的感染下逐渐放下心防,“塔院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在这里我不再像刺猬那样活着”。
次日清晨打坐时,饶知怡明显感到轻松了很多,这点进步足以令内心的喜悦迸发出来——“我真正地感受到了我自己。”在禅修营里,她第一次体会到被完全包容、被彻底接纳的感觉,她不需要被迫优秀,也不需要刻意地去奉承、讨好他人,她可以取下“假面”,只要感受自己、做自己就可以了。
在师父敲晨钟时,饶知怡第三次落了泪。当时的她正坐在华经阁窗边的木凳上,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翻开一行禅师的《正念的奇迹》。塔院的清晨很宁静,耳边只有声声钟鸣和书页翻动的簌簌声。
“你在吃饭的时候,就专注吃饭,当下吃饭是你最重要的事情;你在洗碗的时候,就专注洗碗,当下洗碗是你最重要的事情。”平和的心绪下,饶知怡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很久,眼睛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这才是活在当下,我好像从不曾这样,用心对待一蔬一饭,永远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想着下一件事情,很多时候却忘了为什么出发。”她幡然醒悟一般,心头涌起了对往时的种种遗憾,遗憾又累积成忏悔之情,令她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去感受、专注当下。
饶知怡是一个“北漂”女孩,从前的她想要拼命逃离小镇,在京一年,远离故土、又被重压压得喘不过气,她开始频繁地想家。而后,她却在这故乡之外的土地上体味到了家的感觉。
那是在结束第一次禅修的一年后,出差时,饶知怡临时修改行程,再次来到了禅修营,师兄的一句“回来了”,让她瞬间感觉熟悉的平和与宁静气息都化为实体一般扑面而来,就仿佛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般。
饶知怡与同修交谈
随后遇见同修正琰更是让她感受到一种禅意满满的归属感。
第一次参加禅修时,饶知怡便与正琰在同一间禅房,那时的两人并无过多交集,而等到一年后她们再次在禅房相遇时,两人都慢慢打开了心房。从禅房到小路再到庙前的广场,与身边人一同看着夕阳西下,饶知怡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与朋友这样面对面交谈了,平日生活里连出来小聚都是奢望,更遑论连续交谈十几个小时。
在饶知怡的记忆中,关于禅修、关于塔院的一切事物虽然平淡,却不无聊,一切都是富有禅意而美好的。无论是在华经阁,还是在三觉堂,亦或是与同修交流生活、与师父喝茶畅聊佛法,这一切都让她与自身的焦虑和解,心情逐渐平静,精神更加坚韧。“偶尔回山上净化下自己,下山后我就仿佛找到了生活的答案,能更好地去应对生活的难题。”
质疑与思辨
罗艺坐下的屋子仅有十平方米左右,它建在阁楼上,地板上铺着榻榻米上的草席,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个与腰同高的柜子,上面供着宝蓝色的菩萨像,旁边插着一枝桂花。
“我觉得我无法通过诵经和拜忏(通过忏悔来消除罪过)来接近佛法。”罗艺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她上身穿了件白色卫衣,下身系了条黑色运动裤,梳着清爽干练的发型。即使不到5点就要早起,她依然不忘涂粉底液、画眉毛。可粉底液没能遮住她前一天晚上磕头后额头上冒出的痘痘。
十余年前从国外留学归来后,罗艺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从事外贸工作。受疫情影响,近几年越发不容乐观的形势,迫使她考虑未来的人生规划。
一方面是想寻找创业方向,另一方面,时代形势变化无常,职业的风口说不准几年之后就过了,她想通过禅修慢慢养成好的心态应对变化。
罗艺虽然有佛学基础,但采用拜忏诵经这种传统的方法修习,对她而言还是第一次。在佛教的忏悔仪轨(记述仪式规则的经典)中,有《礼佛大忏悔文》,又叫《88佛忏》,该仪轨共有108拜,内容包括88佛、前面的引子和末尾的结语,一次拜忏为108下。师父说,早晚各拜一遍,这是逃不掉的。
罗艺从未想过,磕头还有如此复杂的流程:将双掌合十举过头顶,慢慢向下移动弯腰,直到双手触碰到地面。再慢慢向前推去,跪倒,直至整个身体完全趴在地面上,再将双臂伸展双手合十,而后站起身来,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虽然拜忏的动作都是在泡沫垫上完成的,但做完拜忏的第二天早晨,罗艺的额头依然冒出了几颗大痘,对于师父所言之“排毒”表现,罗艺实在无法苟同。
罗艺所读经文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还不适应这种调理的方式。”面对罗艺的质疑,师父的态度略显强硬,但也不做解释,“你不要问为什么,做就行了。”
“可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项体育运动,和健身没什么区别。”
“这不是体育运动。”师父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坚定,“我们经过实践发现,拜忏是拜不死人的,有师兄连着磕了36个小时的头,中间只吃饭不睡觉,最后见到了佛祖的真身。我到现在为止,磕的头也有一百万个了。我们早期都是靠这样吭哧吭哧磕头来接近佛法。”
虽然仍然觉得玄学,但罗艺没有再坚持质疑。或许正像师父所说的,世界上只有20%的东西是物质,剩下80%是人们所不可见的能量,而佛法正是可以调动能量的妙法——这是她在这个修行阶段还无法参透的东西。罗艺如是想。
交融中求变
净乘能够理解罗艺的质疑。近些年来,像罗艺一样主动接近佛法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且经历挫折后皈依的人也还是占多数。
净乘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因为我妈妈开始修行的。”谈及此,净承的目光有片刻的黯淡。净乘,是青龙寺吉祥院的负责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有着不足一米六的个子,梳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少有白发。
2006年,净乘被最好的朋友骗走了房子,母亲问起来,她只敢说是卖了,但母亲也为此受了刺激,逐渐抑郁,后来被诊断为小脑萎缩。家庭、经济和友情的多重打击让净乘一度迷失了方向,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她发誓用修行来换母亲康复。于是,她开始前往全国各地修行、学习佛法,并摸索怎样用自己学到的佛法原理解决生活中的困惑。
净乘逐渐发现了禅修的用处,并决心把禅修发扬光大,让其帮助到更多人。通过十几年的实践与改良,她逐渐组建了成熟的禅修团队,将务实的方法融入禅修的授课过程中去。与此同时,他们参考其他与佛学有关的书籍,查阅相关资料,不断丰富理论。
他们将对佛学的研究成果传授给新入庙的僧众,僧众学成后,成为合格的导师,再通往全国各地进行佛法教学与指导。净乘将这个模式称为“导师训”。
目前,净乘团队主要在东南沿海一带开设禅修课程,许多人在他们的指导下皈依佛门。
“余姚有一家夫妻经营的企业。夫妻俩在十几年前接触到了佛法文化,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自那以后,他们便四处求学,最后找到了我。我指导夫妻二人诵读地藏经(地藏经在佛法中是公认的消除业障的工具)。他们认为十分受用,便将禅文化引入自家企业,让员工在工作的同时学习佛法。慢慢地,员工们不再斤斤计较,企业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为了适应年轻人的需求,净乘的团队也创新性地发展了许多有用的理论工具,来帮助大家厘清个人想法、解决实际问题。
“流水”梳理模型就是其中一种。
一张白纸上列有“9*9”共81个格子,使用者需纵向记录听到的所有词,再对每一列进行概括,最后用九句诗概括表格中的内容。
针对此法,净乘补充道:“曾经有一个企业的老板,三个多月没找到自己企业运营的问题,一用流水他就找到了。因为大家在认识事物时,往往带着不平等的视角看问题,在对待每一件事时会给他们贴上标签并形成片面的主观印象,这是工业时代的思维糟粕。而‘流水’则倡导完全的平等,你们要无差别记录一切要素。”
净乘的团队对这套模式进行了现代化的转化,开发出了微信小程序的系列应用模型,他们把这种工具类的东西称为“方法论”。
罗艺无法查验净乘所举例子的真实性,不知道它的用处是否如净乘所说的一般神奇,但她还是尝试着用“流水”来理顺最近自己的遭遇。
小程序页面
“流水这样的工具其实也代表着佛法的实用性,我们希望慢慢恢复佛学的最初面貌。寺庙本质上就是一个学校,是用来教育的,而不是商业平台。佛法本身具有很强的宗教属性,受到很多限制,所以把它进行了禅文化的转化,能够更利于它的传播,”净乘在讲述时语气慢慢变得不足,笑容也逐渐淡下来,“我们这次的禅修营能举办也十分的不容易……”
在禅修营的日子里,年轻人与佛法相互碰撞。年轻人将禅修营看作帮他们脱离内卷苦海、浮躁生活的一苇扁舟,在禅修中体味佛法的变与不变、度量有效与科学的平衡点;同时,禅修营也在完善与进步,希望与时俱进,以更现代化的方式适应年轻人的生活。
快生活与慢生活之间,对外交流与对内求索之间,禅修营提供了一个窗口,将看似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沟通起来,在某一个瞬间累极了的人,伸手便能寻到那分禅意。
(本文中,辛凯、饶知怡、罗艺均为化名,净乘为法号(皈依佛教者所特取的名字),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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