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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评论》访谈格蕾丝·佩雷:“去写那些你不写就无法呼吸的东西”
《最后一刻的巨变》书影
《最后一刻的巨变》作者格蕾丝·佩雷在三十多岁写第一本书之前,并没有真正写过小说。
接受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采访时,她说自己一直都想写作,却从未想过成为一个作家。“但我对其他事情又从未产生过兴趣。其他的事情,我无论做什么都不成功——就连做个办公室职员,我都做不到优秀。”在她看来,自己的小说得到肯定是幸运的——朋友的前夫恰好是一名编辑,认可了她的作品。
她这样谈自己的创作主题:“我知道自己想写女人与孩子,但我拖延了很多年,因为我心想,人们会认为这些内容微不足道,一文不名。而后我又想,这是我必须写的东西。那是我自己渴望读到的内容。而我还没有在别处看到。与此同时,女性运动也渐渐积聚起力量,需要成为第二次浪潮。结果证明,我们便是这浪潮中的小水珠。”
写作的同时,她养育孩子、参与政治活动、教书。“不要说谎,争取时间,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时间。去写那些如果你不写出来就无法呼吸的东西。”
以下是浦睿君摘录自《巴黎评论》采访格蕾丝·佩雷的片段。让我们跟着《巴黎评论》编辑部,一起听这位个性十足的作家聊聊她的写作人生。
隔着半个街区我们就认出了她(格蕾丝·佩雷)——一个小个子女人,一头蓬松白发,身穿棕色外套。
人们常常问格蕾丝·佩雷,她为什么写得这样少——七十年来只写了三本短篇集和三本诗歌集。关于这个问题,佩雷有许多答案。大多数时候,她都解释说她很懒,这是她身为作家的致命缺陷。偶尔她会承认,尽管她这么说“不太好”,但她相信,她用几则小故事完成的事情,不比那些喋喋不休的同行写的长篇小说来得少。
她指出,她还得把时间花到许多其他事情上,比如养育孩子、参与政治活动。“艺术,”她解释说,“漫漫长路,而人生,转瞬即逝。”生命有限,这份压力驱使大部分作家发表更多的作品,但显然没有对佩雷产生影响。唐纳德·巴塞尔姆在她的公寓里翻翻捡捡,找出了一堆故事,凑成了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代理人说她会定期突袭佩雷的抽屉和橱柜,搜寻零零散散的小说。
尽管比起诗人这一身份,佩雷更为人所知的是短篇小说家的身份,她的小说不好懂,经过严格的修剪,常常使得她的小说看起来和诗歌差不多。她的谈吐同她的散文一样,理性而精炼。与她对话,你会发现,她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来倾听、来表达,这两种身份甚至是彼此冲突的。作为普通人,她宽容随和;作为语言的使用者,她冷酷无情。佩雷谈起政治毫无保留,满腔热忱,而谈起写作,话则少得多,也更谨慎。
写作只是偶然成了佩雷的主要工作。孩子还小的时候,她将大量时间花在了游乐场上。在女权主义与和平运动领域她始终非常活跃。她在纽约市立学院任职,并在哥伦比亚大学授课,直到前不久,还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教授课程。
——乔纳森·迪、芭芭拉·琼斯、拉里萨·麦克法库尔(《巴黎评论》编辑部)
Q
A
《巴黎评论》:在出书以前,你都在做些什么呢?
格蕾丝·佩雷:我在做兼职工作。我总是出门闲逛。我有点懒。二十六岁和二十七岁,我相继有了两个孩子。下午我带他们去公园。感谢上帝,我足够懒,才能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了华盛顿广场公园里。我嘴里说“懒”,但是追在两个小宝宝身后还是让人有点筋疲力尽。不过,回头再看,还是能看到其中的乐趣。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真正了解女人了——作为同事,真的。
那时候我有一份兼职工作,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做打字员。事实上,我刚开始写小说时,有些小说都是在工作中打出来的,还有一些是在11街的公立四一小学的家长委员会办公室敲出来的。如果不曾在游乐场里打发时间,我绝不可能写下那些故事来,还写了那么多。我就是那样生活的。之后我们就过着典型的家庭生活——抗争与艰难时光。那些艰难时光,占据了大量时间。一整天一整天地消耗掉。
《巴黎评论》:能否谈谈你第一本书的出版呢?
佩雷:我写了三个短篇故事,自己很喜欢。我拿给前夫杰西·佩雷看,他也很喜欢,还拿给了一些朋友看,朋友们也很喜欢,所以我感觉相当不错。当时孩子们还很小,他们总是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所以我也渐渐了解了周围的妈妈们。
其中一个是蒂比·麦考密克,她刚刚和肯·麦考密克离了婚,肯是双日出版社的编辑。蒂比知道了这些故事,而可怜的肯多多少少被迫读了这些故事——你知道的,孩子们总是往她家里跑,你或许可以看看她写的故事。于是他就把我写的东西带回家看了,而后他过来见我,说,再写七篇,我们可以出本书。所以,就是这样。喜从天降。他还告诉我,没有杂志会碰这些故事,这话他说得也很对,尽管那本短篇集里有两个故事被《腔调》杂志转载。
《巴黎评论》:你写作的时候,心里有特定的读者吗?
佩雷:据我所知,我并不是为任何人而写作。作家们通常都会写自己渴望阅读的内容,或者别人还没有写过的东西。有时候我为他人而写——我写了一篇名为《债务》(1971)的小说,写的是我一个朋友的母亲。我希望朋友喜欢这个故事,虽然我写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取悦她。但是这和为某个人写作是截然不同的。我写过《这是我朋友乔治的故事,他是玩具发明者》(1977),写的是一个住在第六大道上的男人,后来他告诉我,我比他的妻子还要更懂他。但我并不是为他而写,更不是要为他发声。但总有着讲故事的首要冲动:我想告诉你些什么……
《巴黎评论》:你的小说都是怎样开头的呢?
佩雷:许多小说都是由一句话开启的——它们都是从语言而来。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很蠢,但这是实话。往往一个句子就能够激起绝对的共鸣。一个短篇小说可以以某个人的说话开头。比方说,“我在某些圈子里很受欢迎”。我的某个姨妈就这么说过,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最终我写了个短篇《再见,好运》(1956),那个故事就是以那句话开头的,虽然小说的内容和我的姨妈毫无关联。
另一个例子:“有两个丈夫因为鸡蛋万分沮丧”。这是《二手男孩养育者》(1959)的第一句话。当时我在某个朋友的家里,那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儿了,她的两任丈夫在抱怨鸡蛋的事儿。就是这么恰到好处——所以我回到家,开始写这个故事,虽然写了几个月都没有写完。每写完一页或者一段,我就会习惯性被卡住——在那些时刻,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故事可能写点什么。一开始我只是写下一些片段,这些片段和故事情节并没有太直接的关联。最先出现的是故事的声音。
《巴黎评论》:写小说时候,你一般会写几稿?
佩雷:我不喜欢数这些。我向来不大明白,人们说自己写了二十稿还是多少稿的时候,究竟想表达什么。是想表达他们在打字机上打了二十遍吗,还是怎样?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常做调整。等到写完的时候,小说的面貌往往已然天翻地覆。我会一直改到小说完成为止。
《巴黎评论》:你怎么知道一篇小说写得行不行呢?
佩雷:我会大声读出来,读很多遍,相当有帮助。这对于写长篇小说的作者而言没那么有用,但是对我来说,写作时大声朗读出来可以帮我了解那么写是否合适。
《巴黎评论》:那么像《拉维尼娅:一个古老的故事》(1982)这一篇呢,是以一种黑人语调写成的——你在写的时候,也会大声读出来吗?
佩雷:我确实是大声读出来的。我不知道如今我是否还能写出那样的小说。当时我和一些年长的黑人女性非常亲近,就像和自己的祖母一样亲——她们的故事如出一辙,这也是我写下那篇小说的原因之一。我可以把小说读给她们听——也在同时进行检查校对。
还有其他一些小说可能是有风险的。最近,布朗克斯詹姆斯·门罗高中的一些学生正在读这些小说,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几乎都是美国黑人。他们现在还没有加入任何政治团体——都很有加入的希望——他们并没有因为我写《拉维尼娅:一个古老的故事》和《小姑娘》(1974)而感到困扰。他们在细节方面有一些争论,但是跟我相比,他们对于叙述者更为严格。
《巴黎评论》:那么,那些批判你用黑人腔调来写作的人呢?
佩雷:有些人确实吹毛求疵。我明白其中的政治因素,但我也知道,我表达出了对这个群体的真实感受和足够的尊重。所以我才想要这样写——不是为了卖弄炫耀。确实,在《小姑娘》这篇里,我设置了一个相当可怕的黑人角色——确切地说,是个强奸犯。我可不是只去描摹甜蜜美好的场景。但是作家为何而写呢?关键是把你自己投入到另一种生活中去,进入别人的头脑——作家们一直都在做这种事。如果你搞砸了,那么就会有人告诉你,就这样。
我认为,男性可以书写女性,女性也可以书写男性。关键是了解真相。男人往往根本就没有了解女性生活的真实就下笔去写女人,更有甚者,他们对女性现实的日常生活压根不感兴趣。
《巴黎评论》:在男作者书写女性的作品里,有没有哪些你认为尤其好呢?
佩雷:我喜欢诺曼·拉什的上一本书《交配》。主角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很有头脑,相当有趣,和许多女作者笔下的女性角色大不相同。所有那些传统的作品我都很喜欢,但是……好吧,我觉得,就像很多女人一样,安娜·卡列尼娜根本不应该自杀。还有,凯特·肖邦在《觉醒》这本书里也让女人投水自杀,我实在看不出这么做的理由!
《巴黎评论》:你在写虚构作品之前,首先是个诗人吗?
佩雷:我一辈子都在写诗。三十多岁写第一本书之前,我并没有真正写过小说。
《巴黎评论》:你非常详细地讲述了自己构思一个故事的方式。与之相比,写诗有什么不同吗,是否更需要注意并遵循某些技巧?
佩雷:这两种写作方式对技艺的坚持是一样的。我会说,我去学校学习诗歌,我是这样学会了写作。我是从最开始的诗歌写作里汲取了小说写作的勇气。那段时期我的诗歌远比之后的小说,也包括我现在的诗歌,都更具文学性。这是不同之处。
《巴黎评论》:你之所以享受阅读俄国作家,是否因为你是在俄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呢?
佩雷:很有可能。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俄语:俄语对我而言非常亲切,因为这是我们在家里说的语言,但我是个俄国犹太人,那么和俄国的俄国人就有一些不同了。一九〇五年,我的家人逃离了那些俄国的俄国人。人们说我写东西很像伊萨克·巴别尔,但并不是说他影响了我。在写作之前,我并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是我们共同的先人——影响了我们两个人……语调和抑扬变化,一个人所在意的种种,在这些方面共同影响了我们。与其说是文学影响,不如说是社会影响、语言学影响,以及音乐方面的影响。我刚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名叫《诗歌新选》她说:“终于,我们有了一个用英语写作的俄罗斯作家!”出版商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但我觉得棒极了。
《巴黎评论》:你的写作是否会被非文学媒介影响?艺术、音乐或者绘画……电视呢?
佩雷:我的丈夫罗伯特·尼克尔斯通过浏览画作开启一天的写作——每天早上要看一小时的画。今年他一直在看克利的作品。我不那样。我听大量的音乐,我不是非常视觉性。显然不是。你或许注意到我不会做太多的描写。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音乐环绕。通常都是古典乐。但我认为最有力量的声音是人的声音,是你在童年听到的那些声音。以及那些声音所具备的语调。其他语言,俄语和意第绪语,与英语正面相撞。我想你肯定在美国文学里听过不少这种说法。我不怎么看电视。并不是说我自命不凡,只是因为太花时间了。电视太容易让人堕落了。
《巴黎评论》:在选择创作主题方面,你和蒂莉·奥尔森为诸多作家开启了先河。
佩雷:希望如此吧。当然了,这不是我或者蒂莉可以评判的,没错,门就在那里,我们推开了它——我们不能这样说。这么说不太好。我会说,我知道自己想写女人与孩子,但我拖延了很多年,因为我心想,人们会认为这些内容微不足道,一文不名。而后我又想,这是我必须写的东西。那是我自己渴望读到的内容。而我还没有在别处看到。与此同时,女性运动也渐渐积聚起力量,需要成为第二次浪潮。结果证明,我们便是这浪潮中的小水珠。蒂莉更像是满满一杯水。
《巴黎评论》:有没有早于你加入那股浪潮的人促使你像那样去写作呢?
佩雷:这个嘛,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任何浪潮中。我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但当时,我并没有想着我是任何运动的一部分。我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在我刚刚开始写《男性的小小骚乱》时,如果你问我,我是否是个女权主义者,我肯定会说我是个社会主义者——或者诸如此类的答案。但是这本书写到最后,我教给了自己很多,也多多少少知道了我究竟是谁。我推开了通往自己的大门。
《巴黎评论》:你依然能够感受到来自女性运动的支持吗?
佩雷:我确实能够感受到极大支持。鲜少有女作家不曾从女性运动中汲取力量。我们非常幸运,此时此刻我们活着,我们写作。我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诸多男性的支持,但是我受到的来自女性的关注更为明确,即便是反对声。和我发生争论的是女性,她们会说,你为什么不写一写这样或者那样的人生呢?我们都很喜欢故事里的孩子,但为什么都是男孩子呢?说出这些话的也是女性。
但另一方面,上周我参加了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研讨会,会上有个年轻女人一直在说,她并不想成为一名女性作家,因为这个头衔让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问题是,只要它愿意,外部世界可以因为你的一切而轻视你。你还是做自己最好。
《巴黎评论》:你认为她为何要那样说呢?
佩雷:我认为她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她觉得,事实就是如此。确实是有一定的道理。许多欧洲女性对此有强烈感受。除了彻底融入群体外,她们惧怕成为任何一种自己。但我们曾经有一种说法,“爱咋咋地”,这是布朗克斯版本的“棍棒和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流言蜚语却不能伤我分毫”。所以你该怎么样就怎样嘛,也就是说,如果某种社会决心要看轻你,那就一定会让你边缘化,毫无存在感。
《巴黎评论》:你认为美国女作家也有类似感受吗?
佩雷:我认为她们很怕被边缘化,理当如此。有一种观点认为,河流的主流虽然雄伟、宽阔,但同时也是浅薄而迟缓的。更有能量的似乎是支流。
《巴黎评论》:你曾经说过,你在写作的时候也是在“进行女性政治活动”,可以多谈一谈吗?
佩雷:我说过吗?如果说过,很可能是想表达,如果私人领域具有政治性——我们都这样说——那么书写女性就是一种政治活动。就像黑人书写黑人生活一样。对人们来说,拥有这些故事至关重要。而且,当私人领域的触手伸向外部的世界时,尤其具有政治意味——因为有时候你会发现,正是那些最为私人的琐事最为深刻地将你与他人联系在一起。
《巴黎评论》:从你开始提笔写作,到如今的九十年代,大环境是否有什么变化呢?
佩雷:一九五九年,肯·麦考密克说,没错,他打算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这在当时绝对是神经错乱了。而如今,文坛里的每个人都在阅读、写作短篇小说——这是一种变化。
另一种变化是,有更多女性在写作。有许多原本不可能从事写作的人在写作。当一些黑人女性开口说话,许许多多黑人女性的喉咙也随之打开。不知怎么的,她们将勇气和声音传递给了其他姐妹。
《巴黎评论》:所以在五十年代,你并没有感觉到这样一个女性作家的团体存在?
佩雷: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闷头写作。我并没有说,哦,根本没什么女作家,实际上我的想法是,这个主题本身就无足轻重。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人会对这种琐事感兴趣呢?
《巴黎评论》:当你发现你的作品有了反响,比如肯·麦考密克给你的那种反馈,是否觉得惊讶呢?
佩雷:他们出版了这本书,我非常吃惊,他们喜欢这些故事,我也很吃惊。甚至都算不上是真的吃惊——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
《巴黎评论》:这么多年来,你是否觉得你的写作主题有了变化,或者说拓宽了?
佩雷:我想,随着生活的变化,我的写作也会随之变化。从政治层面上来讲,我仍旧对女性的生活充满兴趣,所以我在这方面思考良多。但这话不该由我来说。有些评论该由别人来做。我并没有看到一条明确的分界线,我看到的只是,我写了许许多多的短篇。但我知道它们彼此不同,略有不同吧,并没有那么大的变化。我旅行,去不同地方。我搭乘飞机,离开那片公园。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编辑们有责任出版和男作家同等数量的女性作家的作品?
佩雷:当然。编辑们应当考虑这种事情。刚开始的时候,这种做法难免显得很不自然,不过,这就好像是一开始你必须刻意为之。
平权运动就是这样——对于某些人来说,从一开始的刻意变得自然而体面很难,这是你们以及全世界都拒绝看到的真相。这就像是改变你的语言。
《巴黎评论》:当你拿起一份原稿时,能否辨认出这是女作家的作品?
佩雷:并不是总能辨认出来。想想那么多寄来手稿的女人,署名都是首字母缩写,所以她们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女性身份。年轻时我也这么做,我是说,写诗的时候。我以前都会署名G.G.佩雷。
《巴黎评论》:你在诗歌上用首字母署名,是否因为你认为这样它们被接纳的可能性更大呢?
佩雷:如今这种情形没那么常见了,但以前确实常常如此:女性为了被看见,反而要隐藏身份。
《巴黎评论》:在《最后一刻的巨变》里你把自己的父亲写了进去,把这个故事献给了父亲。那么你的母亲呢?
佩雷:母亲在我年轻时就去世了——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和父亲更亲近。我的母亲和好几篇小说里的人物都很像,和几首诗里的也很像:她非常严肃,总是告诉爸爸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好笑的人。她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但是,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从未真正渴望去书写她。我对真实写照抱有某种忠诚——我能做到吗?我很现实地去思考她。
我反复对父亲进行虚构与重塑。他有许多面。在《最洪亮的声音》(1959)里,他可以成为一个角色,非常有魅力,显然不如妻子的原则性那么强;或者,他也可以是个写诗或者画画的家伙——大部分画作都是在这间厨房里完成的。而在现实中,他是个医生,一个社区医生,大家都很爱他。他和我的妈妈、姨妈还有外祖母一起生活。有个笑话是,如果他说把盐递给我,就会有三个女人同时跳起来——所以他在这方面很痛苦。
父亲身上有一些不同的特质可以为我所用,但我的母亲呢,她永远只有一面,对每个人都一样。她充满智慧,话不多。所以对我而言,要跟上父亲的谈话是很容易的。换句话说,我做了比较容易的事情。熟悉我母亲的人已经为此谴责了我——他们问我,妈妈呢?
《巴黎评论》:弗吉尼亚·伍尔夫觉得,当一个作家生气的时候,是无法写作的。你怎么看?
佩雷:如果没有很大的压力,那你是无法写作的。有时压力来自愤怒,愤怒之后会化作写作的动力。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转化就能拿捏好这个距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在写作那些女人的故事时,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作家们很幸运,因为,当他们愤怒时,这种愤怒——通常是出于习惯——我不能说是升华,但确实转变成了一种急迫的动力,去写,去表达。而有些人,他很生气,他想挥拳打某个人——或者踢罐子,点火烧房子,要么打自己的老婆,要么老婆掌掴孩子。还有,愤怒也不总是那么强烈。有些人出门去,跑上三个小时就行。有些人去购物。来自愤怒的压力是一种能量,可以很暴力,可以很有用,也可以很没用。还有一种压力,并不一定非要是愤怒。也可以是爱。一个人也能被长久的爱与公正所牵制。有什么不可以呢?
《巴黎评论》:你说,写作的压力也是一种语言的压力——这两者之间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呢?
佩雷:这要看情况。我在写《再见,好运》的时候并不愤怒——只是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让我一定要使用“我曾在某些圈子里很受欢迎”这句话所产生的共鸣——一种回望,公正对待我的某个姨妈的故事,并出于那种目的对她的人生进行了重塑——所有这些都在我心中盘桓不去。故事的声音要求我继续下去。当我说艺术源自连续不断的精神烦扰时,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不可自拔了。
《巴黎评论》:你在出版方面有过不顺利的时候吗?
佩雷:在杂志上刊登小说时我遇到了一大堆困难。人们说我是个《纽约客》作家:一九七八年,《纽约客》刊登了我的一篇小说,一九七九年刊登了两篇,此后再也没有刊登过其他作品。我常常收到退稿,虽然现在,我的短篇小说供不应求,所以算是平衡了吧。我知道我可以发表,但还是会收到退稿。
《巴黎评论》:你有依赖写作谋生的时候吗?
佩雷:没有。我一直都要上课、阅读,或者做演讲。
《巴黎评论》:写作和金钱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佩雷:有钱很有帮助。我不认为作家们必须忍饥挨饿,承受死亡的痛苦。在课堂上,我首先要讲的内容之一便是,如果你想要写作,那就保持低水平开销。如果你想过铺张的生活,那必将陷入麻烦,因为到时候你就不得不开始绞尽脑汁去想自己要为谁而写,你的读者是谁,编辑又觉得你的受众是谁,他希望你的受众是谁。
《巴黎评论》:你是一直都想当个作家吗?
佩雷:我一直都想写作。这两种愿望截然不同。我从未想过我会成为一个作家,但我对其他事情又从未产生过兴趣。其他的事情,我无论做什么都不成功——就连做个办公室职员,我都做不到优秀。
《巴黎评论》:你之前说过,世上有两种人:有孩子的人和没有孩子的人。可以展开来谈谈吗?
佩雷:这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另一个小生命完全依赖于你。尽管如此,我认为这对作家有好处。我知道有些人说,女作家不应该要孩子。当然了,当时的环境对她们而言确实很糟糕。多年前,仅仅是给孩子们洗衣服就能花掉一整天时间,所以如果你很穷的话,根本没有写作的可能。如果你很富有,你就可以雇人,如果你是乔治·桑的话就没什么不可能。可是,即便到如今,我们也需要帮助。我的孩子们从三岁起就去上日托了。
《巴黎评论》:在养育孩子的同时,你写作、参与政治活动、教书,你是怎样找到时间的?
佩雷:我在不同的地方写作。写第一个短篇的时候我在生病,在家里休息了几周。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开头,差不多有三周吧。之后呢,我只是继续写下去罢了。
有时候,生活里这样那样的事儿会将我从写作这件事上拽开——孩子们,显而易见,然后还有民权运动,以及越战。基于我的成长背景,参与这些活动似乎是水到渠成。这就是整个国家都该做的事情。我常常从早忙到晚。我们深陷这场战争,这让我无法忍受,所以写东西就少了点。
事实上,真相并非全然如此。我写宣传单,写政治报告,写杂文。还有诗歌。确切地说,一九六九年我游历了越南北部之后,随之写就的报告其实大部分都是诗。许多作家都参与其中。有大批读者。在东海岸,丹妮斯·莱维托芙和米契·古德曼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愤怒艺术周”——由“反战艺术家与作家同盟”组织——格林威治村和平中心是这种力量的绝佳范例。诗人们在卡车上漫游全城,朗诵诗歌。那一周,几乎所有的音乐会的开场都是对终战的献词。
有一个特殊项目——“越南人的生活”——聚焦普通越南人的人生与文化。不允许任何的自我中心,绝不会说“哦,这一切让我感觉有多么糟糕”……记住——霍顿斯·卡利什读了越南人的故事,苏珊·桑塔格读了《老子》。艾琳·福尼斯展现了一场越南婚礼。沃利·祖克曼过去是造羽管键琴的,他发明了在中南半岛大风呼啸的森林里可以使用的管乐器。
《巴黎评论》:反犹太主义是否影响过你的事业?
佩雷:我不知道。它影响了我的工作。我非常严肃地接受自己犹太人的身份。我很喜欢这个身份。我的头两个短篇小说就是非常明确的犹太人故事。当我在新学院大学上某一门课时,任课老师对我说,你得摆脱那种犹太人的“廉价感”,格蕾丝,它们都是很棒的故事,可是……那番评价的愚昧之处在于,他告诉我这种话时,索尔·贝娄、菲利普·罗斯以及其他人的名气正蒸蒸日上。而且他自己就是犹太人,他却希望我“拓宽”自己。
我认为反犹太主义并没有怎么影响我的写作事业。我可以肯定,在某些高校,他们对我的小说不感兴趣,但你肯定会很惊讶,他们对这些小说是多么不屑一顾。尤其是小孩子,他们只想知道故事情节怎么样了。我总是说,种族歧视就好像是肺炎,反犹太主义则像是普通感冒——人人都会得。我常常在美好的佛蒙特乡下与之相遇,打个喷嚏。
《巴黎评论》:你是否发现过自己和文学界有冲突?
佩雷:有太多不同的作家阵营。有些人喜欢我的第一本书,但是不喜欢后来的作品,但我认为,他们不那么喜欢的其实是“我”本人。随着我的立场越来越偏向女权主义,有些人便对此持悲观态度。
但是另一方面,其他人却很喜欢我,不是因为小说本身,而是因为我在外做的那些事情。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到太多对我作品的批评;我知道这些批评肯定存在,我知道肯定有好有坏,但我不会主动出击,去找来看。对我的作品最长的一篇抨击性的评论刊登在《评论》杂志上。有点恶毒。
我的出版人没有告诉我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可怕的话。我不是那种会卷入文学战争的作家。我更喜欢政治战。至于我对其他作家的态度嘛,我缺乏同行相轻、鄙视什么的。也就是说,我不属于“要么你死要么我活”那种人。我更容易对作品与我截然不同的作家感兴趣。当然了,对于那些用轻蔑、憎恨、厌女症和过多形容词堆砌起来的文章,我的难过与愤怒是一样多的。
《巴黎评论》:最后再说一句什么?
佩雷:最好的训练是读和写,无论读什么,写什么。不要同不尊重你工作的爱人或者室友一起生活。不要说谎,争取时间,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时间。去写那些如果你不写出来就无法呼吸的东西。
* 本文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有删减。感谢99读书人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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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刻的巨变》
副标题: 格蕾丝·佩雷短篇小说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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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 格蕾丝·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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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着女人的生活,我写下这些故事。”(格蕾丝·佩雷)
格蕾丝·佩雷是著名的美国作家,其作品受到了村上春树、苏珊·桑塔格、安吉拉·卡特、萨尔曼·拉什迪等众多国际知名作家的一致推崇。这部格蕾丝·佩雷的短篇精选集出版时,进入了同年美国普利策奖及国家图书奖的决选名单。在本书中,佩雷以独特的洞见和对人物的怜悯之心,讲述了父母与子女之间、夫妻之间的爱与冲突,描摹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面对的困境和困惑。
《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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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巴黎评论》访谈格蕾丝·佩雷:“去写那些你不写就无法呼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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