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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医学最早是如何解释食物过敏的?
【编者按】
食物过敏症状自古有之,但却因为其自身的复杂性加之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而显得难以解释和界定,甚至西方古典医学的相关研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医学家对自身经历的归纳总结。英国思克莱德大学卫生和医疗保健社会史研究中心副主任马修·史密斯在《食物的心机》一书中详细叙述了食物过敏的医学史,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授权摘发其中古代西方医学对食物过敏的解释部分。
在一本关于过敏的教材中,荷兰医生W. 斯托姆·范莱文(W.Storm Van Leeuwen,1882—1933)写道:
毫无疑问,对食物的高度敏感性是人们最早认可的过敏方式。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食用草莓、龙虾、螃蟹、小虾、各种鱼类,还有肉类和鸡蛋,可能会导致一些人出现不适甚至严重的症状,而其他人则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不会产生任何后果。希伯来人信仰的宗教有禁止食用猪肉一说,然而有趣的是,在所有常见的肉类中猪肉最有可能减轻过敏症状。
正如范莱文所指出的那样,有丰富的历史资料能够表明,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不同群体出于各种文化、经济特别是宗教原因而避讳食用某些食物。有人认为,将某些特定食物与损害健康联系起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人们厌恶这些食物的原因(如把食用猪肉与毛线虫病联系起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种特异性反应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饮食习惯,范莱文的研究也无济于事。不过,在南太平洋卡洛琳群岛的波纳佩岛(Ponape)上却出现了例外。那里食用禁忌食物的人会出现类似于食物过敏的症状(腹泻、荨麻疹、皮炎及哮喘),其中的许多食物,特别是鱼类与贝类,都是常见的与食物过敏有关的食物。这个例子可能有其独特性,或者至少有潜在的、出于心理作用的解释,但是它确实提出了一种可能,即对某些食物的特异性反应可能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影响人们对于这些食物的认知。
笼统地说,饮食建议(包括对特定食物引发的奇怪反应的建议)是古代许多医学哲学中的核心部分,包括中医以及希波克拉底、盖伦提出的体液之药。饮食疗法在中国古代医学中较为常见,相传中国古史传说时代的神农氏力劝孕妇不要食用鱼、虾、鸡肉等,以免皮肤溃烂。在希波克拉底与盖伦的追随者看来,饮食对于平衡四种体液(血液、黑胆汁、黄胆汁以及黏液)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这四种体液又分别代表了热、寒、干、湿四种特质。尽管特定人群的体液气质类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普遍性规律,比如男性一般是热和干(黄胆汁),女性一般是寒和湿(黏液),儿童是热和湿(血液),但是由于每个个体都有其独特的体液构成,这就意味着对这个人健康有益的饮食养生法未必同样适用于另一个人。
希波克拉底臼床“体液说”的个体独特性意味着这种由食物引起的奇怪的特异性反应有望被纳入核心医学理论。希波克拉底是人们已知最早对这类反应进行讨论的医生之一。在如何“从医学中获取自然科学知识”的讨论中,希波克拉底突出强调了食品与饮料是怎样给不同的人带来明显不同的影响的。比如,以奶酪为例,“许多糟糕的食物和饮料会在各方面给人造成影响……根据我之前提到的例子,奶酪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害。有些人靠奶酪填饱肚子但毫发无损,对胃口的还可能强身健体;而另外一些人则会感到难以忍受”。尽管希波克拉底并没有描述“感到难以忍受”的具体表现,但是他对于特异性反应背后的机制进行了猜测:
因此,这些人的体质不同,而且这种不同在于,身体中与奶酪为敌的成分在奶酪的影响下被唤醒并发生作用。这种体液含量越大,对身体的控制越明显,身体所承受的后果当然越严重。如果奶酪对所有身体体质都有害,且无一例外,那么它会让所有人都产生不良反应。
希波克拉底关于“身体……成分……被唤醒并发生作用”的描述,与我们如今所称的过于活跃的免疫系统相呼应。而个体的“体液”含量可能有所不同,则表明了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反应可能并不是二选一的现象,而是一种统一的存在,这与希波克拉底医学的其他方面(强调饮食、锻炼、休息、沐浴、催吐药等养生法对于平衡体液的重要性)恰好吻合。
其他经典著作中偶然提及的食物引起的奇怪反应,即便在仔细考证后发现与过敏并不吻合,却仍然可能成为食物过敏医生引用的名言警句。如,“己之蜜糖,彼之砒霜”出自古罗马诗人、哲学家、享乐主义者卢克莱修(Lucretius,公元前98—前55年)的说理诗《物性论》(On the Nature of Things)中。尽管这一格言经常被过敏医生引用,但是考虑到它所出现的历史环境,卢克莱修与希波克拉底描述的显然不是相同的身体特异性反应。卢克莱修指的是个体,更确切地说,他特指动物在饮食偏好方面以及食物消化能力方面的明显区别:
想那世间万物,
饮食各异;
己之蜜糖,
彼之砒霜。
差异甚大。
或饱口腹之欲,
或为受病之始。
有蛇一种,但触虫之唾液,
无不立死,噬己肉。
藜芦,刺甚毒,
山羊、鹌鹑喜食之。
在这个翻译版本中,从“或饱口腹之欲,或为受病之始”可以看出,卢克莱修似乎在讨论不同动物之间的区别,而不是不同的人类个体之间的区别;而且考虑到上文中“想那世间万物,饮食各异”,可以看出他根本就没有特指人类。在另一个翻译版本中,相同的章节被译为,“或视之为肉,或视之为无物;或视之为美味佳肴,或视之为洪水猛兽”;在这里,卢克莱修描述的则是人们在口味上的巨大差别。第一个版本与后来所出现的过敏的定义关系不大,第二个版本则显然密切贴合过敏的定义,这既说明了典籍翻译的复杂性,也说明了当一种语言环境中的词汇用于不同的语言环境时,其含义可能完全不同。因此,卢克莱修的格言也体现了20 世纪“过敏”一词为适应时代要求而经历的变革。
卢克莱修对这种奇怪现象的解释与一些描述过敏机制甚至是免疫机制的比喻存在相似之处:
原子存于万物之中,
其形状各异,差别甚大,
万物形态各异,
其体态亦各异,
皆如此,无一例外。
是以以不同原子所构也。
且因原子之内核各异,
其呼吸之间隔、体内之通道、毛孔之大小皆有所不同,
其口、上颚亦然。
或大或小,
或为三角,
或为方,或为圆,
或为多边之形也。
因原子之移动及形状各异,
其体内之通道亦有所不同,
正如其外部之原子之结构。
是以苦涩之物变甘香,
皆因人之口味之不同也。
光滑之原子,
轻柔入人之毛孔,则味甘。
粗糙之原子入毛孔,
则味苦。
卢克莱修关于不同形状的原子以及体内通道的描述,与20世纪中叶一些免疫学家对抗体产生过程的解释极为相似,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者、澳大利亚微生物学家弗兰克·麦克法兰·伯内特(Frank Macfarlane Burnett)。伯内特认为身体将自身所接触到的物质分为“自体”和“非自体”两种,当抗原(如外来细菌和病毒)被识别为非自体时,免疫系统会产生相应的抗体以便在未来保护自己。
在多数情况下,身体会将食物识别为“自体”,因此不会产生免疫反应;当身体错误地将某种食物识别为“非自体”时就会导致食物过敏,身体将启动过度的,甚至可能致命的免疫反应,试图以极大的代价来保护自己。卢克莱修是享乐主义者,在他倡导的原子理论中,“嘴巴与上颚”相当于一种原子免疫系统,味觉能够验证哪些食物(并引申出哪些食物原子)可以食用。他还认为,“不同的味觉器官的原子也存在着不同”。如果被身体识别为“自体”的食物原子尝起来是甜的,那么,其他尝起来苦涩的食物会被识别为“非自体”,并被身体拒绝接受。
与希波克拉底不同,卢克莱修没有明确地指出个体体质上的差异会导致截然不同的食物不良反应(这里同样取决于翻译版本);他认为,疾病会造成身体对食物原子的感知发生变化:
当高烧袭来时,
或胆汁增多时,
或其他疾病来势汹汹时,
为何身体机能会混乱?
以往好食之物,
变得难以下咽;
究其原因,如今其他原子之形更为合适,
原子渗入毛孔,带来苦涩之味。
是以蜜中混入
苦与甜。
卢克莱修并没有具体指向过敏,他所强调的是,在身体受到胁迫时原子系统的功能是如何变化的。尽管卢克莱修与希波克拉底的看法有所不同,但二人都认为,在某些人看来营养又美味的食物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截然相反。
古典时期还有其他几例与食物引起的奇怪反应相关的事件,但吻合度都不及希波克拉底与卢克莱修的研究案例。盖伦在《食物的特性》(On the Properties of Foodstuffs)的开篇部分写道,在某些人看来易于消化的食物,对其他人而言却难以下咽;对某些人来说,牛肉比“石头鱼”更好消化。他认为出现这类现象的原因在于“体质特殊性”。同理,食用蜂蜜和扁豆也会引起完全不同的症状。
书中的其他逸事同样让人联想到“食物过敏”。比如在一个案例中,有一名婴儿喝了乳母的乳汁后全身疮肿(溃疡)。当时是“春天,食物极其匮乏”,乳母“以乡下的野菜为生”。尽管这种疮肿让人联想到牛奶过敏引起的皮肤病(如湿疹),但是盖伦却坚持认为,问题并不在于乳汁本身,而是在于野菜,因为当地其他人也患有类似的疮肿。事实上,很久以前就有医生不断地提到,在短时间内大量食用季节性果蔬(如草莓、芦笋等)会引起奇怪的皮肤病反应。无论如何,许多研究人员都认为盖伦讲述的是牛奶过敏案例。
正在解剖猴子的盖伦在另一章中,盖伦表达了对食用新鲜水果的看法,提出食物对健康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在讨论盖伦的游历经历对他营养学观点的影响时,当时的古典学者维维安·努顿(Vivian Nutton)指出,“众所周知,盖伦不吃新鲜水果,他认为这会产生不好的体液”,因此,盖伦的其他食物营养性的理论可能也受到了影响。那么,“盖伦批驳或反对其他观点时,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对自身经历的归纳总结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是唯一重要的问题)”。在欧洲和伊斯兰世界,盖伦在医学领域的统治地位至少持续到16 世纪,因此,这不仅是前现代医学研究人员所面临的问题,也对20世纪食物过敏学说提倡者的动机与合理性提出质疑。正如后文所述,许多食物过敏研究人员承认他们自身也是食物过敏患者。
在努顿看来,过敏不可能是造成盖伦厌恶水果的根本原因。相反,他认为水果对盖伦的影响主要是心理原因,并与他那“极其厌恶新鲜水果”的父亲有关。盖伦年轻时打破了父亲的禁忌,吃了“很多秋季成熟的新鲜水果”,结果导致“急性病,只能通过静脉放血术治疗”。他父亲去世时,盖伦的病症又一次爆发;在外求学的八年中,这种病症一直困扰着他。直到盖伦完全放弃水果后(除了少量无花果和葡萄以外),病症才彻底消失,之后他回到珀加蒙的家中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由此可以看出,盖伦的病与他违抗父亲以及离家在外导致的负罪感不无关联。无论如何,盖伦对新鲜水果的态度突显了古代医生对于食物与健康之间的关系坚信不疑,并倾向于基于自身经历对饮食问题进行归纳总结。
《食物的心机》,[英]马修·史密斯/著 伊玉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 浦东虹桥4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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