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之小传｜服食养性：长年长生的向往

秦汉之际，神仙家思想及成仙道术的传授，流行于沿海一带。至东汉末年，发展为五斗米道（或称天师道）。据陈寅恪先生研究，东汉琅琊人王吉，俗传能作黄金，天师道以为他已成仙。后来琅琊王氏子孙为天师道信徒，是家世遗传，由来已久。

王羲之的叔父王廙，道教之书《真诰·阐幽微》称他是“部鬼将军”。东晋时滨海地区天师道盛行，王羲之既有家世遗传，又受时代的薰染，成了虔诚的天师道信徒。羲之的几个儿子，如凝之、献之，都信天师道。

与羲之联姻的高平郗氏，也信奉天师道。羲之、妻弟郗愔、郗昙，与道士许迈，並有出世之志，常在一起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相互切磋研究。史称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服食，指金丹、仙药、仙草、道符之类。养性，谓闭门静处，澄神祛虑。两者是道教徒修行的方法。

羲之服食养性的情况，多见于他的杂帖和书信。传世的羲之《十七帖》中，就有服食养性的内容。《服食帖》说：“吾服食久，犹为劣劣。”感慨服食已有多年了，效果却不佳。《天鼠膏帖》说：“天鼠膏治耳聋有验不？有验证者乃是要药。”

王羲之草书《服食贴》

《旃罽胡桃帖》说：“得足下旃罽、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知足下谓须服食。方回近之未许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无缘见卿，以当一笑。”旃罽，有人解释是毡、毯一类毛织品。毛织品也能入药？今人无法理解。而说戎盐是服食必须的。方回（郗愔）似乎不赞成戎盐能服食，羲之感叹“知我者希”。看来，那些药服食所须，那些药不能用，羲之与郗愔是有分歧的。

又《药草帖》说：“彼所须此药草，可示。”《十七帖》外的《小园帖》说：“仆近修小园子，殊佳。致果杂药，深可致怀也。”

从上述几帖可见，羲之长久服食，所须药草，有的自己种植，有的朋友赠送。而有些药草可食或不可食，同道之间常会讨论。

羲之的书札中，经常谈到服散。散，指寒食散，或称五石散，用五种石头配伍而成。寒食散之方出于汉代，以为服之可以长寿。因服散之后须饮温酒，故名。曹魏时尚书何晏服五石散后，据说大获神效。于是，京城内外，朝廷上下，服寒食散之风大行。羲之是天师道信徒，雅好服食，寒食散既是长寿之方，所以他长期服散。几个儿子、诸姑姊妹、妻弟郗愔、郗昙，几乎无不服散。看以下事实：

“吾昨频哀感，便欲不自胜。举旦复服散，行之益顿乏。”羲之自述昨天有一种哀感频频出现，便觉得精神不佳。早晨再服寒食散，服后行散，更感疲乏。

“比服寒食酒，如似为佳。”寒食酒，指服散后饮温酒。他觉得这样比较好。

“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中之者，胃肠中一冷，不可如何。是以春秋辄大起，多腹中不调适。”是说服寒食散后，不可服性冷的药，自己即是“中招”者。胃肠中一冷，不知如何是好。春秋季节，动辄大发，腹中就常常不舒服。

“想得此凉日佳，患散乃委烦，耿耿，且以佳兴消息。”这是说希望天凉好一些。服散后精神萎靡，烦躁不安。

以上都是说服寒食散后的不舒服。羲之自称服散很久，效果劣劣，照理应该悟出服散不是长寿之道，早一点改邪归正。然而成仙的诱惑实在太大，五斗米道的影响根深蒂固，羲之这样的聪明人也无法摆脱。羲之年寿五十九，在当时不算短命。儿子献之、徽之，年四十余就死了。魏晋许多名士，稀见年寿超过六十的，有的三十多岁就命终。究其原因，与服散毒性发作以致丧命大有关系。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向往神仙长生，道士许迈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晋书·许迈传》附在《王羲之传》之后，是非常合适的。丹阳许氏为南朝著名的天师道世家。许迈字玄叔，丹阳句容人。断绝世务，寻访神仙之馆。起初，许迈采药于桐庐县之恒山，服草药如白术、苍术、黄精等将近三十年，时常辟谷服气。永和二年（346）隐于临安西山，攀岩采食灵芝。又致信妻子作别，离家不回，写了十二首诗，论神仙之事。

羲之开始交结许迈，可能在京师时。他拜访许迈，谈论、请教服食养性之要，经日忘归，两人成了世外之交。许迈致信羲之说：“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金堂玉室是仙人之宅，仙人芝草为成仙之药。许迈所说的得道之士左元放，是曹操时代的著名方士，能啖野葛长一尺，饮剧毒的鸩酒，行容成御妇人法（男女合气之术）。现在列入了仙班，住在山阴至临安一带的金堂玉室里。从汉末算起，左元放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岁。羲之相信神仙必有，听说汉末的得道者都在山阴至临安一带的神仙住宅里，离自己不算太远，并非不可寻，所受的诱惑可想而知。

王羲之与许迈常常弥日忘归，讲论神仙之外，便是跟着许迈翻山越岭，寻找神仙之宅，仙人芝草。《许迈传》说：“谓余杭悬霤山近延陵之茅山，是洞庭西门，潜通五岳，陈安世、茅季伟常所游处，于是立精舍于悬霤，而往来茅岭之洞室，放绝世务，以寻仙馆，朔望时节还家定省而已。父母既终，乃遣妇孙氏还家，遂携其同志遍游名山焉。”羲之与许迈交往时间很长，两人是最亲密的同志。羲之曾为许迈作传，记述灵异之迹很多，不可详记。

在地理志里，还能发现一些羲之与许迈寻访灵异的踪迹。

《赤城志》卷二一引《会稽志》：“赤城山有玉室、璿台，许迈尝居之，因与王羲之书云……”同上卷四〇：“临海郡治章安县西北有盖竹山，山有石室，晋许迈住此。”《咸熙临安志》卷二五：“许迈于临安县垂鐂山立精舍。桐庐县之桓山、九仙山，葛洪、许迈炼丹之地。坡公诗自注云：‘九仙谓左元放、许迈、王、谢之流也。’”坡公诗指苏轼《宿九仙山》诗。

《许迈传》说：许迈后来不知所终，道教徒都说他已经成仙了。羲之名列九仙，想来也是道教徒仙化这位大名人。确实，羲之晚年遍游会稽郡的名山，采集仙药的快乐，栖身洞穴的惊奇，仙风道骨，岂不就是个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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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斌，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