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造成的牺牲：《德伯家的苔丝》

刁克利，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英语语言文学教授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诗歌研究专业委员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西方文论、创意写作与文学翻译，出版专著《作者》《西方作家理论研究》《诗性的拯救》《诗性的对话》等，编著《英国文学经典选读》《英美文学欣赏》《翻译学研究方法导论》等，译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成为作家》《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等。

本文选自《文学的世界》刁克利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2年11月出版

环境造成的牺牲：《德伯家的苔丝》

《德伯家的苔丝》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作品，以爱情主题著称，同时又深刻揭示了女主人公悲剧的社会原因。

苔丝是个农家女孩，她父亲听说自己家祖上原来有可能是世族大户，而邻村有一家贵族与自己同姓，觉得自家和他们家多年前应该有点联系。于是，她母亲就让苔丝去攀亲。苔丝到了那个所谓的贵族亲戚家，被那家少爷亚雷·德伯诱奸。苔丝有了身孕，独自回家生下孩子，结果孩子死掉了。她好不容易收拾起自己疲惫的身心，到了另外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做挤奶女工。在这个奶牛场，她遇到了安玑·克莱——一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两人一见钟情，直到正式结婚。洞房花烛夜，安玑·克莱面对 “纯洁无瑕”的苔丝，心怀内疚，向苔丝开诚布公，坦白了自己曾经犯过一次错误——和别的女人有过性接触。苔丝宽宏大量，原谅了他。苔丝也向他坦诚相待，讲了自己和亚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安玑·克莱却无法接受，他选择离开苔丝，去了遥远的巴西。

苔丝的生活又陷入了非常艰难的困境之中。她有已婚女人的名分，却没有得到一个家，没有丈夫照顾她、保护她，反而既要养活自己，又要照顾家人。她非常辛苦地打短工，但生活还是难以为继。亚雷·德伯又找到苔丝，说自己认识到了原来的错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求苔丝给他机会补偿她。在父亲去世、家人饥饿困顿、连租住的房子都被人收回的情况下，万般无奈，苔丝被迫与他同居。

正在这个时候，安玑·克莱回来了。经过时间的磨炼和遥远的分离，他已幡然悔悟，认识到苔丝的纯洁和善良，觉得自己不应该抛弃这样好的妻子，原来那么做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虚伪。

这样，苔丝被置于一种难以言表的尴尬处境。她要面对两个都口口声声说爱她、又都以不同方式深深伤害过她的男人：一个是她深爱的丈夫；另一个是她厌恶的，但是为了生计不得不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这样做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是一个结了婚的人，虽然有名无分， 但她仍然觉得羞愧难当、愧疚不堪、愤怒异常。在复杂的情绪冲动之 下，她拿起一把刀把亚雷·德伯杀死了，然后赶到火车站追上安玑· 克莱。在逃避警察搜捕的紧张气氛中，安玑·克莱和苔丝一起度过了她生命中难忘的五天五夜。苔丝心满意足，甚至觉得这种幸福她不配享有。她给安玑·克莱留下遗嘱，希望安玑·克莱娶她的妹妹，因为她的妹妹丽莎·露像她一样美貌，但是比她纯洁，她希望他教导她的妹妹，把她妹妹培养成理想的妻子，就像原来希望她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最后，苔丝被判处绞刑，像献给神的牺牲一样，她安然受死。小说最后写道：“埃斯库拉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

本文配图-电影《苔丝》

这个故事让我们很感动，仿佛它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但是， 我们不禁要问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悲剧是如何发生的？亚雷·德伯为什么有机会引诱她？她为什么要到别人家去攀亲戚，还要外出做工？原因就在于当时两个人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的差距，才让亚雷·德伯有机可乘。

从故事发生的环境看，小说写作的年份是1891年。当时，英国在世界上的工业垄断地位被打破，传统农业社会解体，农业生产者遭受重大损失。在这种大的社会变革中，农民的处境尤其是自己家没有耕地的佃户和小贩的处境非常悲惨，生活没有保障。苔丝是一个传统的农家女子，美丽、纯洁、勤劳、善良，一心只想着别人。在社会变革的大环境下，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外出求人打工。

亚雷·德伯家是商人，并不是德伯家的后裔，只是为了假名借姓来光耀门楣，才把自己家的姓氏由 “斯托”改为当地已经没有后代传人的贵族姓氏 “德伯维尔”，简称 “德伯”。所以，小说中的德伯维尔家是个冒牌贵族，名不副实。传统的贵族除了拥有荣誉、权力、财富之外，还应该代表勇气、胆识，是社会责任和社会生活的典范。在描 写贵族的传统小说中，贵族应该像骑士一样，敢于担当责任，有义务保护弱小，尤其是解救处于困难和危险中的美丽女人。但是，亚雷是个冒牌贵族，传统意义上的贵族荣誉感和社会责任，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到，他更像个纨绔子弟。天真无助的苔丝在他眼里，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玑·克莱出身牧师家庭，他注重精神生活，不计较传统世俗， 所以离开家庭，在奶牛场自食其力，学习农活，打算将来开办自己的农场。他标榜自己是新派人物，能够以开放的心态接受一切他认为有意义的东西。然而事实上，他的旧观念依然存在。

这三个人物都面对着一个变化了的社会，都带着过去的痕迹，又不得不面对新的变化。对于这些新的变化，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适应新的环境，随着社会而改变；二是固守自己的初衷，在新旧交替的碰撞中依然故我。在一个变化了的社会环境中，苔丝固守着自己的纯洁、坚贞和善良，这是她非常动人的一面。从这个角度理解苔丝， 就可以知道她为什么会杀死亚雷。当她丈夫再次回来时，因为她正在和亚雷同居，这使她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她觉得羞辱。亚雷不仅玷污了她的纯洁，还毁掉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在一次次地被利用、 被剥削、被玷污中，她的固守、她的坚持、她的贞洁根本就被忽略了。一个善良的女人只有在这种无颜面对的极度受辱的情况下，才会激起那么大的愤怒，铤而走险，动手杀死置她于这种不堪境况的人。 她的激愤完全源于她不容玷污的纯洁的内心和对传统价值观的固守。 她保留了传统社会赋予她的一切美德：坚贞、纯洁。结婚了就要对丈夫忠诚，这是她的信念，所以她才会情有不堪，无颜面对她的丈夫。

如果说亚雷第一次从身体上玷污了她，第二次他再回来，等于从精神上摧残了她。他回来的借口是他已经成为一个改过自新的人，他要弥补自己的错误，他要让她幸福，而实际上他试图利用苔丝拯救自己堕落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他回来找她，是把她当成一个弥补过错的工具，而不是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安玑·克莱敢于跨越社会地位和教育背景的隔阂，和一个挤奶女工恋爱结婚，这非常了不起。但是，在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他缺乏勇气，显得脆弱，内心仍然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以至于把新婚妻子推到了举步维艰的绝境，间接造成了苔丝的悲剧，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

在这种情况下，苔丝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伤害：亚雷·德伯和安 玑·克莱先后分别以欲望的名义、以灵魂拯救的名义、以爱的名义、以宗教的名义、以道德的名义、以夫妻伦理的名义等，从不同层面让她受到伤害。为什么苔丝会受到这么多不公平的对待？为什么男人把各种借口与不同层面的伤害都加在她一个人身上？苔丝的命运是现代人处境的一种象征。她的身世背景，她的性格特征，她的善良、纯洁与美貌，使她容易受到伤害，反映了她所处于的那个社会动荡时期的特征。

可以说，苔丝的悲剧是现代社会的伤痛。原因就在于：一方面，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观、价值观还保留在人们的头脑中；另一方面，由于现代社会的冲击，这种道德观、价值观发生了改变，把人冲击得支离破碎。这三个人都是社会环境的产物，都面临着现代人不得不面对、又没有太大的能力和勇气应对的挑战。小说既反映了人物之间的爱情纠葛，也反映了社会环境的影响和时代特征。

在社会动荡下，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不完整性和易碎性，要把它弥合起来，必然会有代价，要经历伤痛。安玑·克莱似乎是个正面角色。他在新婚之后出走，跑到巴西，然后又回来。时间和距离治愈了他的伤痛，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给妻子造成的伤害已经难以弥补。这种弥补是以两个人的生命为代价的。这种代价很沉重。所以， 苔丝在小说中受到的伤害，正是以亚雷为代表的反面人物，以及以安玑·克莱为代表的正面人物这两种力量的交织和冲突造成的。这种交织和冲突的代价集中体现在苔丝身上。

我们从这个意义上看到了这部小说的现实意义，也发现了苔丝的可贵之处。她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虽然一次次地受到伤害，但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道德观、价值观。不管受到怎样的剥削、利用、玷污、 抛弃，她依然坚守自我，纯洁如初，这种一如既往的不放弃和不改变，是她感动我们的根本所在，也是这个小说人物的光芒所在。

原标题：《环境造成的牺牲：《德伯家的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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